骨力裴羅臉色陰沉,擺手制止了身邊衆人的叫罵,冷冷的道:“王相國盡管占口舌之利,本汗可不跟你争這些。本汗要跟王相國說清楚一件事,我們回纥人可不是故意要占據你們唐人的城池。這是你們大唐的皇帝抵押給我們的。我們借兵給你們大唐平叛,你們的皇帝以城池爲抵押物,雙方簽了協議,白紙黑字的。現在你跑來打我們,本就是理虧。我們付出了巨大的死傷,還放棄了你們給的抵押之物,這難道不是誠意?這和你剛才舉的例子可是不同的。”
王源呵呵笑道:“呵呵,你還要跟我講理是麽?照你這麽說,倒是我們對不住你們咯?你倒像個小媳婦一般的委屈。莫以爲我不知道你們打得什麽主意。你們爲何要借兵給我大唐?還不是想趁機渾水摸魚?借兵可以,爲何逼着要城池抵押?這不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麽?”
骨力裴羅喝道:“你硬要這麽說,我又能如何回答?”
王源冷笑道:“我可不是冤枉你。我大唐的事情自己會解決,要你們來湊什麽熱鬧?”
骨力裴羅喝道:“那是你們的皇帝要借,你怎不想想他爲何願意以城池抵押借兵?你應該比誰都明白。正是因爲你這樣人存在,所以他才不顧一切的借兵。”
王源毫無征兆的猛地一拍桌子,轟然一聲爆響,将衆人吓了一跳。
“骨力裴羅,我大唐内部如何,那是我大唐的事情。什麽時候輪到你們這些胡人來操心?我大唐都是漢人,漢人和漢人之間的争鬥是我們自己的事。誰當皇帝,誰掌天下,也都是我們漢人自己的事。你們這些蠻夷之族,老老實實的在你的草原上呆着便好,漢人之間鬧翻了天,也輪不到你們來指手畫腳。更何況你們還不止是指手畫腳,甚至還想着找機會南下,要當我們漢人的主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憑你們也配!”
“我并沒有南下之心,你這是以小人之心揣度而已。”
“呸!你們這些蠻夷之族,有幾個是好東西?自古以來,你們哪一天不想着侵占中原?西周爲犬戎所滅、漢時匈奴襲擾、晉時五胡亂華,這不都是你們這些不安分的家夥幹的事麽?我大唐立國以來,你們也沒少幹壞事。你或說,那些都跟你沒關系。我隻問你,你得我大唐皇帝賞封懷仁可汗,給予諸多的物資财物的支援,方可立足北地。但我大唐危難之際,你做了什麽?你趁火打劫,侵占我大唐城池土地,殘害我大唐百姓,這便是你們這些白眼狼的本性。狗改不了吃屎,不給你們重重的教訓,你們還真以爲可以觊觎我中原之地,簡直是癡心妄想。”
王源劈頭蓋臉的一頓怒斥,罵的骨力裴羅狗血淋頭。若是王源說的都是假的倒也罷了。偏偏王源的話正是骨力裴羅一直的心中所想,反而教他無言以對。
“說的好!兄弟之言痛快淋漓。兄長最贊同的便是那句話,我漢人之間誰打誰誰殺誰,那是我漢人的事,輪不到蠻夷來插手。誰都可以當皇帝坐擁漢人天下,但你們蠻夷想都不要想。”高仙芝也高聲喝道。
“你們漢人了不起麽?我們根本就不想來你們漢人的地方。你們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骨力裴羅身邊的年輕人甩着發辮滿臉漲紅的叫道。
“嗬!你知道的還不少,居然知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句話。我還以爲你們都是些茹毛飲血的野人呢,看來你們倒是讀了不少我們漢人的書。你又是誰?”王源斜眼看着那青年。
“我是磨延啜立,我是父汗的兒子,怎樣?”磨延啜立傲然道。
王源看了一眼面色陰沉的骨力裴羅,笑道:“原來是你的兒子,你有兒子,那很好。”
骨力裴羅心中有些發毛,王源說這話倒似乎有些威脅之意。但骨力裴羅不想多扯别的,冷聲道:“王相國,你說的那些都是你心中臆測。我也不做辯解。事實上确實是大唐皇帝請我們來的。但事到如今,我們也不想管你們大唐的事情,我已經說了,退出大唐。這還不夠麽?”
王源道:“當然不夠,莫忘了你們三萬人的性命,總要有些東西來交換才是。你想打馬虎眼就這麽拍拍屁股走了,那可不成。”
骨力裴羅冷笑道:“王相國,既然你可以取我三萬兵馬的性命,你爲何不直接攻城?雖你故作淡定,可你騙不了我。我們坐在這裏談判是有原因的,此戰你的兵馬傷亡也不少,若再攻城的話,我麾下三萬勇士拼死抵抗,怎也要讓你付出代價。我骨力裴羅本就一無所有,大不了死在這裏便是了,但你的兵馬死傷了這麽多,接下來你們大唐皇帝便要對你讨伐,你怕是也抵抗不了。到時候你也會跟我一樣的下場。莫想吓唬我,大家都是聰明人,逼急了本汗,本汗便把你也拖下水。如何決斷,我想王相國清楚的多。”
王源愣了愣,頓時明白這骨力裴羅一開始便是一副胸有成竹模樣的原因了,原來他早已看穿了形勢,倒也确實不是個草包。
“你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似乎無話可說了。本來我确實願意放你們一馬,但你不了解我,我這個人最讨厭的便是别人威脅我。幾年前,我還是個底層人物的時候,受盡了别人的威脅和刁難,所以我發誓絕不再受他人脅迫。你說你原來一無所有,但你起碼還是回纥諸部的首領。你也不打聽打聽我王某人的出身,我原來是長安城中的一名坊丁而已。拿着每月兩貫的錢财,勉強糊口度日而已。所以,你光棍,我比你更光棍。我承認你說的是個理由,但今天我還就光棍一把。我們也不要談了,太陽快落山了,落山便是酉時,我說的話一字不改,酉時正,咱們戰場上見。”王源擺擺手站起身來。
骨力裴羅呆呆發愣,他皺眉揣摩着王源的語氣,想知道王源是不是故意如此說話。但見王源站起身來擺手道:“送客!”然後便轉身朝帳篷外走。他周圍的将領和親衛們也都紛紛起身來朝帳篷外走去,看樣子正是一副光棍模樣,不免心中焦躁起來。
幾名親衛上前來開始收拾木箱桌椅,開始拆除帳篷,骨力裴羅靜靜的坐在那裏不動,忽然高聲叫道:“王相國,莫要意氣用事。何不說說你到底想要我們如何?隻要不讓我的人全部成爲你的俘虜,很多事都可商談。”
王源停步轉身,站在帳篷外的夕陽裏看着骨力裴羅道:“先爲你剛才的大放厥詞道個歉。”
骨力裴羅無語,這家夥當真是縱橫天下的大元帥麽?怎地帶着些孩子氣,言行如此幼稚沖動。
“罷了,我不該說那樣的話,給王相國緻歉了。”骨力裴羅起身颔首道。
王源笑了:“這還差不多。别拆了,繼續談。”
衆人重新落座,王源笑眯眯的道:“看來你們确實有誠意,我也不堅持讓你們無條件的獻城投降。我知道你想保全你的兵馬,否則你回到草原上立足不住。那麽好吧,我這裏有幾個條件,你聽聽吧。”
“請講。”
“第一。從今日起,你們回纥兵馬必須退出唐境,從此之後你們不得踏入唐境半步,永遠不得侵犯我邊境。”
“可以,這一條我答應。”
“第二條。你們劫掠我大唐的物資财物也全部歸還。莫以爲我不知道你們這一段時間所劫掠的财物。雄武城中的大批物資都被你們運走了,我要你們全部吐出來。”
“這個……也可以。我答應了。”
“好,第三條。從今年開始,你必須每年進貢給我五萬匹戰馬,五萬頭牛,五萬頭羊,十萬張毛皮。這是作爲對我的兵馬死傷的補償,也是你這三萬兵馬的買命錢。”
“什麽?五萬匹戰馬,十萬頭牛羊,十萬張皮毛?你這是搶麽?”骨力裴羅喝道。
“是每一年哦?不是總數哦?隻要你回纥人還在草原上當主人,你便要每年進貢,明白麽?”王源淡淡道。
“不可能,我草原上每年養成的馬匹牛羊也不過數十萬頭,全給你了,我們怎麽活?你這是明搶,這絕對不成。”骨力裴羅大聲道。
王源面色變冷:“你想好了再拒絕。偌大的北方草原上,每年可養百萬那牛羊,我隻要你這麽一點,你應該感到開心才是。我不管你如何弄來,你去向北邊的東邊的胡人去偷去搶,那是你的事。隻要你别來打我的主意。”
“不成,你這是把我們逼上絕路。”骨力裴羅擺着手大聲道。
王源閉嘴不出聲了。隻靜靜的坐着不動,靜靜的看着骨力裴羅。骨力裴羅無論說什麽,王源就是不出聲。骨力裴羅和身邊衆人都很是納悶,不知道王源到底葫蘆裏賣得什麽藥。但骨力裴羅很快便明白了王源在幹什麽。他看到王源不時的側臉瞥向西邊的天空,那裏,一輪夕陽已經隻剩下丈許高,正在快速的往地平線上墜落。
骨力裴羅心中怒罵連聲,這狗賊就是個瘋子,他在等日落。日落便是酉時時分,他在等酉時便可攻城。這瘋子居然壓根都沒考慮後果。
骨力裴羅不能讓王源的瘋狂想法得逞,終于一咬牙沉聲道:“罷了罷了,便依你就是。每年我給你戰馬牛羊皮毛。”
王源開口笑道:“不要勉強,或許你該再考慮考慮。”
“不勉強,答應你了。還有其他的要求麽?最好是沒有,再有其他苛刻的要求,恕我便不能答應了。”骨力裴羅焦躁道。
“還有個小小的要求。不過,這對于大汗而言,應該不是什麽難事。”王源道。
骨力裴羅眉頭緊皺,卻聽王源接着道:“我要你和李瑁簽訂的借兵協議的原本,反正你也沒用。”
骨力裴羅不明白王源要那協議文本有何用,但這玩意對自己确實已經沒用了,範不着跟王源在這裏糾纏,于是點頭道:“好,我給你。這總沒有了吧,可以訂下契約了麽?”
王源又擺手道:“且慢,我還有個小小小小的要求。”
骨力裴羅怒道:“你有完沒完?”
王源豎起中指對着他道:“最後一個,就這一個。一鍋水都喝了,還在乎這一勺麽?”
骨力裴羅咂嘴道:“說。”
王源笑的像個奸商一般的猥瑣,不懷好意的目光盯在骨力裴羅身旁的磨延啜立道:“你兒子是吧?我很喜歡他,想把他留在我身邊待一陣。”
骨力裴羅一愣,頓時明白王源的意思,怒道:“你是何意?莫非不信我們不成?”
王源笑道:“不是不信,是壓根就不信。你兒子跟在我身邊,我的心安穩些。你放心,我們的日子過得可比你們的好,我保證把你兒子養的白白胖胖的,不會丢了一根毫毛。隻要你們規規矩矩的,過個十年八年,我一定原封不動的送還給你。”
磨延啜立驚慌道:“父汗,莫信他,兒子不能去當人質,他們會殺了我的。父汗,你千萬不能信他們,唐人不可信的。”
骨力裴羅皺眉看着王源道:“可否用其他人代替?我就這一個兒子,還指望他繼承汗位。你不能讓我斷絕了後嗣。”
王源笑道:“我說了,隻要你們按照協議辦事,我不會傷他一根毫毛。他的生死不取決于我,而是取決你你們。”
骨力裴羅皺眉不語,身旁的磨延啜立連聲哀求着,骨力裴羅左右爲難。他看到王源又在回頭看夕陽,那夕陽已經落到了地平線上,很快便要落山了。終于,骨力裴羅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
“磨延啜立,爲了我回纥部落,隻能委屈你了。王相國不會虧待你,他是有頭臉的人物,若是食言,豈非禽獸不如?”
王源翻翻白眼,心道:你借機罵我,我不跟你計較,你心裏不爽我知道,便讓你舒坦些又如何?
“可是父汗……那兒子豈非……從今往後……便看不到父汗了。”磨延啜立淚如雨下。看不到父汗什麽的都是扯淡,他是吓得夠嗆,從此便要淪爲人質囚徒了,他能高興麽?
“兒啊,父汗會回報你的,好生的在南邊呆着,多讀書學些本事,等你回到草原上,父汗便将位子傳給你,讓你成爲草原之主。”骨力裴羅對兒子倒是舔犢情深,活脫脫一個慈父模樣。
事已至此,磨延啜立也知道沒有辦法了,眼淚汪汪的點頭答應。跪在地上給骨力裴羅磕頭後,兩名神策軍士兵拉着他的手臂,将他帶出了帳篷外。
骨力裴羅看着兒子的背影眼睛都濕潤了,回過頭來盯着笑眯眯的王源大聲喝道:“全部遂了你的意了,你還等什麽?莫非真要逼得我跟你死戰一場不成。”
王源哈哈大笑,擺手道:“拟約,簽字。趙青,命人備下酒席,約定後咱們跟懷仁可汗鬥鬥酒。仗打不成了,酒桌上還是要分個高下的。”
……
清晨的豐州城下,氣溫尚未變得酷熱起來。昨日大戰的戰場上,衆多身影在默默的忙碌着。他們從淩晨開始便來到了這一片死亡之地上,他們用布巾包着頭臉,抵擋着滿地屍體腐爛所散發的惡臭的氣味,他們流着汗,皺着眉,咬着牙,将一具具失去靈魂的軀殼從地上擡起來拖出來拔出來,将他們放上一輛輛的平闆大車上。
當大車上的屍體堆疊的像小山一般的時候,這些大車便碌碌往西北方向而行,前往西北方向數裏之外的一道天然的雨水深溝處,然後将屍體全部抛進去。
這一路,滿載屍體的馬車絡繹不絕,像是一處繁忙的商道一般。隻不過,他們運送的不是希望,而是死亡。
數裏長的深溝之中,屍體已經堆疊了不少。東側的深溝中堆着的是神策軍陣亡将士的屍體,西側則是回纥陣亡将士的安息之所。兩堆屍骨中間的地帶,則另有一座小山般的屍骸堆積着。這些屍體之所以單獨堆放,那是因爲根本無法分辨他們是神策軍還是回纥人。因爲他們不但已經面目全非,而且都已經被踐踏的稀爛,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很多屍骸糾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破碎的軀殼已經無法再分辨和分離。昨夜成千上萬的秃鹫在戰場上啄食屍骨,夜裏狼群嚎叫撕打了一夜,也讓很多屍體變成了白骨和殘渣,也根本無法辨别是哪一方的士兵。
收拾屍體的人都是從變硬的血紅的沙土泥漿中将他們挖出來的,從戈壁灘的砂礫草叢中一片片的将他們撿起來的,單獨運到深溝處,單獨堆放在一起。
昨夜停戰協議簽訂之後,神策軍和回纥人達成收拾陣亡将士屍骸的決定。回纥人派出三千人,神策軍派出一千人,這四千人負責清理屍骸戰場,埋葬死者。
原本按照王源的想法,這超過五萬具的屍骸的處理辦法最好是全部焚燒火葬,這是最幹淨利落的辦法。但骨力裴羅不同意,按照他們的回纥人的規矩,這些屍骸需要入土埋葬,決不能被焚燒。那樣他們便無法轉世。其實漢人也有這個規矩,隻不過戰場之上焚燒屍體往往是慣例,但既然回纥人要這麽做,王源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太久。
巳時時分,最後一車的屍體被運抵雨水深溝,然後,開始封土埋葬。一個時辰後,深溝被土石砂礫填平,所有屍骸統統被埋葬。他們生前是死敵,死後卻比鄰而葬成爲了鄰居。甚至有的還葬在一個墳墓裏,這似乎有些諷刺的意味。但或許這是最好的方式,人死了,恩仇也了,就在死後安靜的和平相處,讓一切都歸于平靜。
王源率數百将領于神策軍陣亡将士的埋骨之處灑酒祭拜。将趕工制作的巨大城磚壘砌成一座數米高的方塔,親自書寫碑文,讓人镌刻其上。那一邊,骨力裴羅也率數十名回纥将領拜祭回纥陣亡的士兵,所不同的是,他們跳起了歡快的舞蹈,發出陣陣不知道是悲傷憤怒還是興高采烈的嚎叫之聲。
巳時三刻,骨力裴羅策馬來到王源等人的面前辭行。
“王相國,我的兵馬将即刻北撤,明日抵達受降城後,後日一早我們将直接撤離受降城回歸大草原。希望王相國遵守承諾,不要在半路截殺我們。”
王源微笑道:“你多慮了,我漢人的信用可比你們好的多。隻要你遵守承諾,我絕不會對你動手。”
骨力裴羅冷哼一聲道:“你們漢人的信用真的那麽好麽?恐怕未必。我兵馬隻攜十日糧草離開,從雄武城運來的物資大部分在豐州城中,我一概不取。受降城中還有小部分,我也留在那裏,你的兵馬随後接管城池,便可知道我的信用如何。”
王源點頭道:“我會派人跟在你們後面,你們走後我們自會接管。”
骨力裴羅點頭道:“好,那我便告辭了。希望你也能遵守承諾善待我的兒子。我把醜話說在頭裏,磨延啜立若有三長兩短,我骨力裴羅便是拼着粉身碎骨,也要叫你們日夜難以安甯。”
王源呵呵笑道:“放心,我會把他當我的親孫子一樣的對待。”
骨力裴羅并沒有聽出王源拐了彎占了一把自己的便宜,他的目光落在站在王源身後淚眼汪汪滿臉愁容的磨延啜立身上,柔聲道:“兒啊,爹爹回草原上去了,你好好的。”
磨延啜立嘴一扁就要哭出來。骨力裴羅厲聲喝道:“直起腰來,像個男人。”
磨延啜立忙擦了眼淚,挺胸道:“父汗,您保重。”
骨力裴羅微微點頭,一撥馬,飛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