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三千餘昆侖奴隻有八百人活命,這八百人個個手頭都有一條或數條人命,從此再也無法回頭。而且這種辦法得到的不僅是勇武之人,而且還有不少智商也不錯的家夥,他們武力不及,但依舊活了下來,這也是一名優秀士兵的品質。
當然,這種辦法後來被王源得知,立刻予以制止。那一次王源還狠狠的教訓了柳鈞一頓,用藤條将柳鈞身上抽打的體無完膚。那也是王源唯一一次對柳鈞如此懲罰。但不得不說,柳鈞用那種辦法選出來的昆侖奴确實具備了較高的素質,和尋常昆侖奴有天壤之别。
在昆侖奴兵團兇悍的猛攻下,回纥騎兵的死傷數量巨大。某種程度上而言,昆侖奴比之剛才的象騎兵還要難纏。這些家夥根本就不講任何道理,他們兇悍的打發法回纥騎兵根本沒有見識過。但好在回纥騎兵人數多,此時此刻,唯有靠人數的優勢再能抵擋這隻兇悍的兵馬。
無數的回纥騎兵前仆後繼的沖上前去,用螞蟻啃大象的戰術,用數人兌換一人的戰術與昆侖奴騎兵展開了血戰厮殺。每擊殺一名昆侖奴騎兵,回纥騎兵付出的代價在四人以上。昆侖奴騎兵不斷的落馬的同時,更多的回纥騎兵倒在血泊之中。
雙方拉鋸作戰的這短短數十步長,兩裏左右寬的戰場上,人馬的屍體堆積如山,簡直成了屍山血海。開戰伊始,短短幾個時辰的血戰,血腥程度幾乎達到了所有人所經曆過的任何戰鬥。雙方死傷的人馬數量也極爲龐大。回纥大軍這方尤其慘烈,十萬騎兵一路上被各種殺戮已經損失了近四成。神策軍這邊也不好過。步兵損失了近五千人,輕重騎兵傷亡過萬,寶貴的象騎兵損失了數十頭,神威炮虎蹲炮也損失了五六十門。
但雙方顯然都沒有認輸的意思,也沒有撤退的意思。誰都明白,這場戰事隻能勝不能敗,不到最後的時刻,誰也不願退後一步。
東方泛起了魚肚白色,天色逐漸變得亮堂。不知不覺,戰事已經進行了一整夜。朦胧的月夜之下,尚且對戰事的慘烈程度沒有直觀的感覺,但天明之後,整個戰場上的情形盡入眼底,衆人才知道自己置身于什麽樣的場景之中。
眼前的戰場已經成了一片紅色的平原。地面上血肉和泥沙混合在一起,被戰馬馬蹄攪拌踐踏來去,形成的是一堆堆的裹着屍體的紅色肉泥。無數殘缺的屍體被雙方的戰馬踐踏着,無意識的被踢來踢去,被濕潤的血泥裹得像粽子一般。天空之上,無數的秃鹫的黑影在空中盤旋來去,它們被血腥的氣味所吸引,等待着能大快朵頤的機會。遠處的曠野上,同樣被血腥氣味吸引的大群戈壁胡狼在遠處遊弋嚎叫,垂涎三尺的等待着能享受血肉的機會。
整個場面,就連王源這種身經百戰,見識過無數慘烈場景的人,都覺得陣陣的惡心。而和王源一起站在南邊的山包上的崔若瑂早已吐得昏天黑地,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大帥,昆侖奴騎兵都拼光了,輕騎兵怕是難以阻止回纥人的猛撲,咱們是不是該動用最後的手段了。”趙青雙目血紅,摩拳擦掌的問道。
王源微微點頭。眉頭微皺。他也沒料到對手這般難纏,沒料到回纥人如此悍勇。一般情況下,在經曆自己精心準備的數次阻擊,死傷如此慘重的情形下,對手應該早已生出了怯意。但顯然,回纥人并沒有這樣。他們反而不顧性命的以兵力的優勢來換取進展。他們知道,在騎兵的數量上是自己的兩倍,所以便要利用這一點取得勝利。
“看來隻能動用最後的手段了,不然他們不知道什麽叫絕望。傳令,親衛營整隊,下方通道集結。”
“遵命。”趙青譚平興奮的大聲應諾,兩人順着砂礫山坡飛奔而下。片刻後,下方通道中三千親衛營騎兵迅速集結。
王源轉頭看了看身邊面容冷峻的公孫蘭,沉聲道:“表姐,你準備好了麽?該咱們上場了。”
公孫蘭并未說話,隻伸手握住腰間劍柄。無需回答,王源也知道她早已準備好殺敵了。
王源又看了看身旁面色慘白捂着鼻子眼淚汪汪的打着幹嘔的崔若瑂笑道:“若瑂,你還是回大營去吧,回大帳裏,點起香片,或許可以聞不到這些臭味。”
崔若瑂倔強的搖頭,虛弱的道:“不,我就站在這裏,我要看着你們殺敵。我雖幫不上忙,但我可以呐喊助威。”
王源笑道:“别喊了,嘴張的越大,呼吸的臭氣越多,你便越是要吐。靜靜的看着便是,看我們如何殺敵。對了,記得捂住耳朵,一會兒恐怕會動靜不小。”
崔若瑂不知其意,正遲疑間,王源已經攜了公孫蘭的手沿着山坡走去。
山坡下方,親衛營已經全部集結完畢。王源對策馬而來的趙青譚平吩咐道:“你二人率一千五百人去西邊通道,這裏由我親自指揮。”
趙青譚平沉聲應諾,呼喝聲中,帶着一千五百名親衛騎兵飛馳而去。王源和公孫蘭從親衛手中接過馬缰,拔出腰間寶劍,揮手向前道:“爾等跟本帥沖鋒,教他們嘗嘗我神策軍的大殺器。殺!”
“殺!”親衛騎兵齊聲大喝,跟随王源和公孫蘭的座騎之後,沖向前方戰場。
……
邠州城下,天明之後,一場攻城大戰也拉開了序幕。雖然李璲李璬半夜偷偷逃走,讓李珙惱怒不已,同時也心生恐懼。但事實就在眼前,李珙明白自己别無退路,所以他隻能硬着頭皮作戰。
然而,昨夜恒王殺妻殺子自挂而死,之後儀王穎王偷偷逃走的消息已經傳遍全軍,城中的兩萬餘兵馬早已人心惶惶,毫無士氣。當李光弼率領兵馬正式發動攻城的短短半個時辰之内,邠州守軍便已經難以支撐了。
李珙嘶啞着嗓子奔走在城牆上,又是威脅又是懇求的讓士兵們死命守住城牆,甚至連殺了幾名不得力的将領,親手砍殺了幾十名百姓以儆效尤,但還是未能阻止邠州被破的命運。
攻城戰進行到辰時三刻,南城牆東南角被攻破。頓飯之後,城門被沖車洞開。僅僅過了盞茶時間,北城傳來消息。北城門守軍開門迎敵,将北城外同樣在猛攻的另一股朝廷兵馬引入城中。
李珙面色慘白的站在城樓上,看着蜂擁入城的朝廷兵馬,看着城牆兩側源源不斷殺來的士兵,看着手下的士兵紛紛抛下武器投降,看着百姓們紛紛倒戈,帶着對方兵馬朝城樓方向殺來的情形,李珙哭了。
直到此刻,李珙心中的那個美夢才真正的破碎成了一片片瓦礫。他曾經有着多麽美好的憧憬,但此刻,他才發覺那僅僅是憧憬而已。夢中無數次夢見自己坐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上,坐擁大唐天下的情景。他也曾經信心滿滿的相信,自己率軍讨伐必是一呼百應,李瑁會很快完蛋。但一切都和想象中的情形相反,現實是如此的殘酷。
到了此時,李珙也隐隐意識到了王源支持自己的或許是包藏禍心的。自己或許太無能了,看不清局勢的發展。但王源絕對不會不知道局勢的演變,或許他早就知道自己會有今日,但他就死不阻攔自己,反而慫恿支持自己,讓自己心中的那個巨大的美夢膨脹膨脹,直至爆裂。
“王源,你這逆賊,難道你當真如他們說的那般,是慫恿我李家皇嗣自相殘殺麽?你難道真的懷有不可告人之想麽?”李珙輕聲的歎息着。
但事到如今,這些已經毫無意義了,自己應該想的是如何脫身,如何逃走。四面八方都是朝廷的兵馬,落到李瑁手中,下場必定很慘。
“豐王爺,快逃吧,再不逃便來不及了。脫了盔甲,喬裝成百姓,或許還能混出去。”副将喬山陽的話将李珙從迷茫中驚醒,他環顧四周,發現身邊隻剩下了喬山陽和十幾名親衛在旁,其餘的親衛兵馬都已經不知道去了何處了。
“對對對,快替我卸甲更衣,咱們逃。咱們往哪裏逃啊。”李珙顫聲道。
喬山陽指着城下亂糟糟的人群道:“咱們下了城樓混入人堆便好,便有機會逃脫。”
“好好好。便聽你的。”李珙抖着身子,将盔甲卸下,将兵刃丢棄。在喬山陽的扶持下,兩人連滾帶爬的沿着城樓内側的階梯下去,混入了城下混亂奔走的百姓群中,朝着城中街道而去。
城門洞開,一隊盔甲鮮明的兵馬簇擁着一名面目清俊的将領飛馳入城。李珙掃了一眼那将領,吓得趕忙将頭埋低,弓着身子躲在喬山陽的身側。那将領不是别人,正是李光弼。李光弼認識自己,決不能讓李光弼發現自己。
李光弼精神抖擻的策馬立于城門之内,中氣十足的大聲喝道:“李珙呢?抓住了沒有?傳令下去,誰抓住了李珙,賞錢二十萬,官升三級。”
李珙聽的真切,将身子壓得更低,随着百姓們我那個街口跑去。忽然間,他的身邊一個聲音高高響起。
“李珙在這裏,我抓住他了。我将功贖罪,請求饒恕性命。”
李珙吓得差點摔倒,轉頭看時,但見喬山陽一手緊緊的抓住自己的胳膊,一面高聲的揮舞着胳膊,朝着李光弼和他的親衛兵馬揮舞着。
“喬山陽,你爲何如此?”李珙顫聲叫道。
“豐王爺,這架勢,反正你也逃不脫了。左右是個死,何不發發慈悲,讓我喬山陽得些好處,也不枉我跟你出生入死一場。”
“你這狗賊……!”李珙差點噴血,一面喝罵一面死命扯開胳膊,但喬山陽卻像是八爪魚一般的纏着他的胳膊,讓他根本無法脫身。
馬蹄急促,陰影将陽光遮擋。李珙擡起頭來,看到的是李光弼笑眯眯的面孔。
……
邠州城破之時,豐州戈壁灘上,已經持續了近七個時辰的浴血大戰卻剛剛到達高潮。
王源率手下親衛營三千餘騎兵從後方直沖前方血肉橫飛的修羅場。原本這種規模的大戰,尚輪不到要調動親衛營的地步。王源雖然喜歡親自上陣殺敵,但這這種規模的大戰之中,王源也明白,自己若是貿然涉險,一旦有失便會導緻全盤的崩潰。
可是這場戰鬥從昨夜到現在已經持續了這麽久,之前布置的種種手段都沒能吓阻住對手,大量的傷亡也沒能讓對手放棄戰鬥。這讓整個戰事朝着不死不休的方向演變。看起來,骨力裴羅是鐵了心要分出一個勝負來,爲此他已經不再顧忌遭受的損失了。但對王源而言,大量的戰損是不可接受的。兵馬傷亡已經接近兩萬餘人,這已經是王源所能承受的極限了。王源不能容忍這種情形繼續持續下去。神策軍全軍皆是精銳,幾乎每一名士兵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王源絕不想讓這些精銳兵馬在這裏和回纥人兌換性命。這一戰之後,還有更大的麻煩在等待着自己,兵馬損耗太多,這也是緻命的後果。
鑒于此,王源本可以繼續讓騎兵和步兵在兩道山包間的山道上繼續消耗對手,找到一個最好的出擊的時機。但現在,他決定提前祭出手中的大殺器。他必須盡快的解決這場戰鬥,逼迫對手崩盤。
親衛營三千餘騎兵,裝備自然是最精良的,而且也隻有他們,裝備了最新研制出來的大殺器。那便是被親衛們稱之爲大蘿蔔的手.榴彈。那是王源最後的一手牌。不到萬不得已,王源是不願意祭出底牌的。這倒不是王源舍不得用軍中的幾千枚寶貴的手榴.彈,而是因爲這些東西雖經過多次試驗,但在戰場上運用還是頭一遭,實戰運用也是頭一遭,效果不得而知。其不穩定性會造成許多的意外變數。其二便是因爲,這是趕工數月才趕制的這數千枚手雷,輕易用光,會失去這張可以改變戰局的底牌。此戰之後,大軍恐怕就要立刻南下,也許不久後便要遭遇另一場大戰,而這當中再無任何物資的補充。在虎蹲炮此戰之後将全部報廢的情形下,王源還想着能留下手榴.彈這張底牌,應付接下來可能遭遇到的困境。
但現在,這一切的顧慮和想法都不切實際了。此時此刻,若不盡全力的話,怕是連眼前的對手都無法戰勝了。王源承認自己低估了對手的堅韌和兇悍。雖然一再告誡其他人,骨力裴羅這十萬騎兵不好對付,但骨子裏,王源對神策軍更有信心,從而衍生出一些輕敵之感來。戰事進行至此,這種感覺早已抛到九霄雲外,有的隻是對對手的尊重了。
親衛營騎兵以極快的速度沖到了戰場後方,迎面是退下來的象騎兵的兵馬,再往前裏許,遇到了浴血之後退下來的昆侖奴騎兵。遇到象騎兵的時候,這些象騎除了疲倦之外倒還沒有什麽特别觸目驚心之處。但此刻遇到血戰歸來的昆侖奴騎兵,那場面便讓人揪心了。三千多昆侖奴騎兵兵分兩路在兩條通道中迎擊對手,一邊有一千五百多人。但現在,王源等人遇到的東側的這一隻退下的昆侖奴兵團卻隻剩下最多四百人。也就是說,東側通道昆侖奴騎兵在剛才的交戰中損失了一千多人。這邊是這種慘烈的情形,西邊的情形也一定不會太好。整個三千多人苦心經營而成的昆侖奴騎兵營,此戰中将損失六成多的人手。
神策軍中本着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每一隻兵馬都不可拼光所有兵馬,總是要留些種子下來延續這隻兵馬之後的建設。也正因如此,眼前這四百餘騎才得以撤退下來。但其實,這些黑奴個個帶傷,有的身上插着幾隻箭,有的斷了胳膊,有的身上開了大口子。可見之前戰鬥之慘烈。
王源隻瞥了那些緩慢回撤的昆侖奴幾眼,臉上的表情變得更爲嚴肅,牙齒也緊緊的咬住了下唇。這種表情已經很少在王源臉上看到過了,熟悉王源的都知道,大帥這是已經惱火到了爆發的邊緣,這時候的大帥是最可怕的。
“讓開通道,讓開通道。”親衛營将領大聲吼叫着,同時号角之聲莽莽而起。
前方神策軍的萬餘騎兵正堵塞在通道上,硬生生的将正在猛攻的回纥騎兵抗住。當聽到号角之聲和馬蹄之聲時,後隊騎兵立刻紛紛朝兩側閃避,讓出了二三十丈寬的通道來。然後,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中,王源騎着黑色的駿馬如一道閃電般穿陣而過。後面是滾滾而至的如龍似虎般的親衛營騎兵。
前方數百步外的戰場上,回纥騎兵在昆侖奴騎兵撤退之後再一次掀起了一輪進攻狂潮。靠着人數的優勢和悍不畏死的強悍,再次将戰場往前推進了數百步。眼看着神策軍的騎兵節節敗退,己方已經越來越占據上風之時,有人看見了陽光下煙塵滌蕩之中沖出的一股兵馬。以及在那隻兵馬隊列前迎風招展的金色大旗。
“又是一隻什麽古怪兵馬?王源還有什麽手段?”後方已經情緒穩定,覺得勝券在望的乞紮納力皺眉問道。
“那是帥旗,旗幟上寫着王字。該不會是王源親自出馬了吧。”身旁有人道。
乞紮納力手搭涼棚細細觀望,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果然是帥旗,神策軍終于山窮水盡了麽?連王源也不得不親自率軍迎戰了麽?哈哈哈,那厮不是号稱百戰百勝麽?今日他該知道我回纥人的勇武了吧。也許我們死傷的人數比他們多了很多,但終歸勝利是我回纥人的。傳令下去,不計代價,往前猛攻。一鼓作氣沖垮對手,誰要是能殺了王源,官升三級,賞封地十裏,百姓五十戶。”
王源的親衛騎兵以迅雷之勢撲向戰場之上,那裏還有數百神策軍騎兵正在和對方黑壓壓的兵馬糾纏。他們是無法退出戰場的一小股騎兵。所有人都以爲他們要沖入敵陣之中厮殺的時候,王源卻勒住了馬缰。大黑馬稀溜溜的揚蹄而起,然後釘在地面上。後方的一千五百名親衛騎兵也紛紛勒馬立定。然後他們開始排列成一條橫着的陣型,堪堪将整條通道從東到西堵得嚴嚴實實。
就在神策軍親衛騎兵們排列陣型的短短時間裏,百步之外的戰場上,就在王源的眼皮底下,如狼似虎的對手将那一小股三百餘名神策軍騎兵一一屠殺殆盡,直到雙方之間變的空空蕩蕩。然後,他們發現了神策軍這種古怪的陣型。
這幫唐人是傻了麽?怎地一字排開站在那裏了?難道說靠着這一排騎兵便可擋住我們沖鋒的道路?”
“是啊,可真是蠢得很。就算是我們,也知道騎兵作戰擺出的要麽是錐形陣或者是雁形陣,最不濟也是方陣啊。這種一字排開的陣型,這是瞧不起我們麽?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哈哈哈,笑死人。莫管了,剛剛接到乞紮納力大将軍的軍令,前面的兵馬是敵軍主帥王源的親衛營。他們沒兵了,親衛營都上陣了。各位兄弟,乞紮納力将軍說了,誰宰了王源,重重有賞。升官賞地賞牛羊百姓,起碼是個小族長了。大夥兒可莫錯過這個機會。”
“是麽?那還等什麽?沖啊,殺啊。搶人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