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便是相互間的指責和吵鬧,心情沮喪的皇子們都不願擔負兵敗之責,相互間推诿指責吵鬧不休,誰也不肯退讓。但最終,生理上的需求戰勝了所有人,精疲力盡的衆皇子們吵着吵着便紛紛進入了夢鄉。一時間本是商議對策的邠州府衙大堂上,鼾聲大作。衆人睡的跟死豬一般。
這一睡直到傍晚時分,衆人才陸續醒來。數日未食,衆皇子們都餓的肚子咕咕叫,于是命人弄了些吃的,圍在桌子旁大口吞食。李璲和李珙又不知爲何開始争吵了起來,但忽然間一個消息傳來,讓李珙李璲等人瞬間沒有了争吵的興趣,連肚子也不覺得餓了。
城南門外,追擊而至的朝廷兵馬到了。
衆人急忙趕往南城城頭觀瞧,站在城頭上,一眼看到城下的架勢,本就疲勞虛弱的衆皇子們差點一個趔趄栽下城去。城下黑壓壓的兵馬足有六七萬之多,旌旗蔽日,刀槍如林,鋪滿了南城門外,無邊無際。
“追來了,怎麽辦?這該怎麽辦?”李璬手足無措的搓手顫聲道。
“完了,全完了。我們這回可活不成了。李瑁要趕盡殺絕我們了。”李璲臉色慘白發髻散亂,眼睛都直了。
“不許你們動搖軍心,不許你們說喪氣話。我們還有兩萬多兵馬,咱們死守邠州便是。他們未必便能攻破邠州,咱們堅持到援軍到來,死的便是他們了。”李珙氣急敗壞的叫道。
“二十六弟,你說的容易,我六萬兵馬隻剩下兩萬多人了,而且士氣衰落之極。昨夜逃走時,糧草物資全丢了,咱們連糧草都沒多少,頂多撐個五六天之用,咱們如何堅守?無兵無糧無士氣,能撐住幾天?”李璬顫聲道。
“糧食可以向成都求援,要他們送來。還可以讓李宓派些兵馬前來救援。事情總是會解決的,一切都是會解決的,我們都尚且唉聲歎氣,教将士們還如何有士氣?振作起來,咱們一定會挺過去的。”李珙喝道。
“二十六弟,你騙自己有意思麽?這話你自己都不信,還來說服我們?馬上邠州便要被團團圍住了,如何得到救援?糧草即便有,能進的來麽?李宓手頭能有多少兵馬,他怎會舍了成都跑來援助我們?莫非你還真以爲王源把我們看的多麽寶貝不成?那日李瑁說的不錯,王源隻顧他自己,你還以爲他真心幫我們麽?他若是真心幫我們,爲何不公開支持我們?别做你的春秋大夢了。”李璲大聲道。
李珙皺眉道:“十二哥,現在你說這些有何用?我何嘗不知這些?那你說,現在我們該怎麽辦?要不趁着他們還未攻城,我們棄城而逃?”
李璲冷笑道:“逃?現在逃來得及麽?看到沒有?他們有騎兵,我們兩條腿能跑得過四條腿?現在撤離此城跟尋死何異?再說了,昨夜一晚上便跑了好幾千兵馬,這要是在撤兵回甯州,半路上兵馬怕是要跑光了。”
李珙攤手道:“那你說怎麽辦?”
李璲道:“能怎麽辦?死守呗。大不了大夥兒一起死在這裏。早知如此,我便不趟這趟渾水了。當初便該去京城給李瑁道賀磕頭去,也許現在正在過逍遙日子。”
“十二哥,你怎能說出這等話來?現在後悔去也太遲了。十二哥十三哥,莫怪兄弟我說話難聽,現在這情形,誰也别想獨善其身。剛才十二哥那種話要是再說一句,可莫怪兄弟我翻臉不認人。”李珙沉聲怒喝道。
李璲李璬都吓了個哆嗦,李珙的神色淩厲,眼神兇狠,不想是在開玩笑。對這個二十六弟,李璲李璬他們其實有些畏懼。倒不是因爲李珙有多大的本事,而是這個二十六弟行事不計後果,沖動起來什麽事都幹的出,有時候就是個混不吝。惹毛了他可不是什麽好主意。
“說的什麽話?不過是一句玩笑罷了。現在當務之急便是守城。這樣吧,咱們分頭行動,十三弟去城中發動百姓,抓些……請些百姓來協助咱們守城。我去征集物資糧草,邠州百姓家中怕是還有些糧食,怎也要從他們口中摳出些出來,保證兵士們的口糧。二十六弟,你留在城牆上指揮兵馬布置守城之事,如何?”李璲道。
“罷了,便聽十二哥的,咱們分頭行動。咦?二十七弟呢?剛才還在這裏呢,怎地一轉眼便不見了。”李珙四下張望道。
“莫管他了,指不定又去城裏道觀裏去求太上老君了,二十七弟沒出息,也幫不上什麽忙,随他去吧,或許真能求得太上老君幫忙呢。”李璬道。
城下的兵馬正是李光弼和鄭秋山率領的近七萬大軍。之所以遲了日抵達邠州,那是因爲李光弼昨夜連夜回到長安請示李瑁,所以耽擱了些時間。在李光弼回到軍中之後,大軍便立刻馬不停蹄的追擊到了邠州城下。
那日黎明時分,李光弼進宮見了李瑁,禀報了因爲崔氏兄弟的愚蠢而導緻李珙的兵馬逃脫的消息。李瑁身爲惱火,當即便聽從了李光弼的建議,下旨免了崔氏兄弟的軍職,而是給兩人加了募軍使的職位,讓這兩兄弟專門負責募集兵馬和糧草之事,這也正可利用到崔家的聲望和财力。也免得這兩兄弟礙手礙腳。但李光弼長了個心眼,請求從江南募集來的兵馬先經自己挑選壯碩兵士充入禁軍之中,剩下的才交于崔秋山統帥。李瑁認爲此舉可行,畢竟擴充禁軍乃是要務,選拔精兵充入禁軍也沒什麽不對的,他卻根本沒想到,李光弼這是未雨綢缪,防止鄭秋山兵權過大,兵力過多,所以從中選拔部分精壯士兵爲自己所率兵馬之中,以平衡實力。
在向李瑁禀報了李珙等人的敗軍正逃向邠州後,李光弼也順勢提出了自己心中的計劃。這計劃便是,借着此次追擊李珙殘兵之際,索性挺進甯慶二州,直逼王源的老巢。趁着王源在豐州和回纥人糾纏之時,這正是一個釜底抽薪的好機會。
李瑁聞言大喜,當即拍闆同意了李光弼的建議。反正也要翻臉,何不趁此良機去抄他後路。以追擊李珙等人的叛軍爲借口,直接攻入蜀地抄了他的老巢,教王源首尾難顧。
按照李光弼的建議,此次進軍悶聲發大财,不用發布針對王源的讨伐檄文以及進軍聖旨,以免被王源洞悉意圖。而且一方面要速戰速決拿下邠州,不能在邠州耽擱太多的時間,另一方面要派人給骨力裴羅送信,要他無論如何拖住王源,不能讓他全身而退回頭救援。因爲考慮到李珙兵敗的消息五六日便将傳到王源的軍中,到那時王源或許會不顧一切的回援,所以需要骨力裴羅的積極配合。
君臣二人商議既定,李光弼便回頭趕往軍中,先傳旨讓崔氏兄弟交出兵馬回江南募兵募糧去,再和鄭秋山秘密傳達了和李瑁商議好的計劃,這之後便率領兵馬往西北緊追而來,相隔了大半天的時間,抵達了邠州城下。
雖然需要速戰速決,但李光弼是領軍的老手,他并不急于在當晚攻城。兵馬追趕甚急,需要休整一日。養精蓄銳後進攻,方可事半功倍。更何況,李光弼認爲,今晚或許李珙他們會連夜逃出城去,利用他們的驚慌心理,在城西城北布置兵馬守株待兔或許會有重大收獲,畢竟能不攻城最好,一旦攻城,大量的傷亡肯定是難以避免的。如果他們今夜不逃,那麽明日團團圍住城池,再攻城也是不遲。
李光弼趁着夜色的掩護讓鄭秋山帶着四萬兵馬圍堵在西城北城之外的山地中的時候。邠州城中一片混亂。爲了補充兵力和糧草,李璬李璲率兵在城中折騰的沸反盈天。妫州城中的百姓本就不多,戰亂平息後回到妫州來的不到一萬多人,且個個家貧如洗,也大多是老弱病殘之人。但當此之時,李璬和李璲那裏管這些。但凡能夠拿起兵器的或者能搬得動土石的人,無論老幼男女一概逼迫上城參與守城。百姓們家中可憐的一些糧食也被洗劫一空。更有兵士趁火劫,奸.淫擄掠,堪比虎狼一般。百姓們也算是倒了大黴,誰的兵馬占領邠州,最終都是他們遭殃,一時間城中男叫女哭,慘聲震天,咒怨連天。
李珙在城頭負責分派守城的兵馬,指揮百姓們搬運木石上城,累得狗一般的吐着舌頭喘息,口中怒罵不已。初更時分,李珙得空下城來到府衙之中稍坐,喝口水喘口氣。李璲李璬也不約而同的來到衙門中歇息,順便商議一番。連李瑱居然也在府衙之中,隻是面色慘白沉默不語。
李珙和李璲李璬三人正商議了幾句,忽見衙門外一名兵士匆匆而來,呈上了一封信來。李珙一看那信封,中間紮了一個孔洞,便知道那是城下用箭射上來的信,這信的内容不看也知道,那是一封勸降信。李珙擡手便要撕信,李璲李璬忙道:“莫撕了,看看又有何妨?”
李珙不情願的展開信箋,李璬李璲都湊過頭來看,果不其然,這是李光弼寫來的勸降信。
信中寫道:諸位王爺台鑒,爾等起兵謀逆,觸犯天威,日前一戰,稍加懲戒,諸位王爺當知朝廷大軍之威,當曉所爲之不智。現爾等困于此城,兵散糧絕山窮水盡,我大軍本可即刻攻城,一舉剿滅爾等,但聖上有仁義之德,念及骨肉同胞之情,又顧念爾等爲奸人所蠱惑,不欲爾等死無葬身之地,故而曉谕本人規勸諸位王爺一二。當此之時,懸崖勒馬或可求得寬恕,亡羊補牢将功贖罪未必沒有出路。萬望諸位三思而行之。爾等有一夜的時間思量此事,明日拂曉,本人将下令大軍便将猛攻城池,到那時諸位再有悔意,卻也悔之晚矣。慎之重之,莫辜負陛下之恩德,切不可作親者痛仇者快之事。李光弼敬上。
看完了這封信,屋子裏鴉雀無聲,幾名皇子都默默無言的坐着,各懷心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李珙皺眉道:“你們都怎麽了?莫非信了李光弼的鬼話不成?莫非真以爲李瑁會饒了我們不成?呵呵,你們到現在這個時候還以爲有退路麽?”
“二十六弟稍安勿躁,我們誰也沒說什麽啊,不過……這封信上說的話,倒也……或許……咱們再商議商議,看看有沒有兩全其美之策?畢竟大軍壓城,明日一旦他們發動攻城,這邠州恐旦夕便破。剛才我和十二哥拉丁搜糧,卻沒有什麽太大的收獲。都是些老弱病殘的百姓,糧食也少的可憐……”
李璬話未說完,李珙騰地站起身來,大聲喝道:“住口,果然你們是有其他的心思,沒想到在現在這個時候,你們竟愚蠢到有這樣的幻想。”
李珙伸手将案上那封信抓在手裏三把兩把撕得粉碎,一把抛出,碎片紛紛揚揚落得滿地。
“這是李光弼戰前的恐吓和引誘之舉,你們居然還信了他的鬼話。李瑁是什麽人你們不知道?連父皇他都已經不敬了,還能饒了我們?二位皇兄,可莫怪我把醜話說在頭裏,反正李瑁是絕不可能饒了我的,便是戰死在這裏,我也不會去相信他們的鬼話。我也不怕明明白白的告訴二位皇兄,你們若是有什麽其他的想法,有什麽二心的話,可休怪我不念兄弟之情。誰要是在此時生出雜念來,我便親手宰了他。然後大夥兒一起死在這裏便是。”
李珙伸手從腰間拔出長劍來,揮劍一斬,身旁一隻木凳被劈成兩半,嘩啦碎裂在地。
李璲李璬李瑱都驚的目瞪口呆,他們看到李珙的臉上肌肉扭曲,面目恐怖,心中均自驚恐。顯然李珙已經不是口頭上說說而已,而是會真的做出什麽事情來。
即便是李璲,也心中發毛,不敢在這時候去繼續激怒李珙。李璲賠笑道:“二十六弟,萬不可沖動。我們根本沒那種想法,你有何必如此?現如今我們在一條船上,誰也跑不了。李瑁饒不了你,便能饒得了我們麽?莫忘了我們可是聯名在讨伐檄文上署名了的。你這是做什麽?”
“是啊是啊,二十六弟,你不要這樣。我知你心中焦灼,但也不能亂了方寸啊。我和十二哥倒是沒什麽,你瞧你把二十七弟吓成什麽樣子了。”李璬也忙道。
李珙看向二十七弟李瑱,發現李瑱渾身發抖,臉色煞白的蜷縮在椅子上,目光中滿是恐懼,口中含含混混的自言自語着,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李珙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爲似乎太過了,手一松,長劍當啷落地,頹然坐倒在椅子上。
李璲咽着吐沫道:“二十六弟,莫要多想,咱們還是好好商議如何與敵才是,明日清晨他們便要攻城了。你跟王源一起打過仗,平日也讀過不少兵書,現在是你發揮本事的時候了,我們兄弟的性命便在你手裏了,這時候你若不能自持,我們指望誰去?”
“對對對,大夥兒再商量商量……”李璬也忙道。
李珙怔怔的看着燭火,腦子裏一片空白。以前他是很自信的,總以爲自己一旦有機會必将英明神武叱咤風雲。可是現在,他卻知道自己其實什麽都不是。跟着王源走得那一趟雖然學了不少,可惜看王源行事遊刃有餘處處得力,眼下自己卻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
堂上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四位皇子枯坐在燭火之下,就像是四根枯木一般。
“三位皇兄,我什麽忙也幫不上,什麽用也沒有,我還是回房吧。”李瑱忽然站起身來結結巴巴的道。
李珙李璲李璬看了他一眼,見李瑱身子抖動着佝偻着,狀态很不好。他留在這裏也确實沒什麽用,既然如此,還不如讓他回房去呆着。
“二十七弟,你是不是病了?回房去吧,好生歇一歇,你的身子太弱了。”李璬對這個二十七弟倒是有些憐惜之心,李璲和李珙卻一言不發,隻看了李瑱一眼便又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
李瑱朝三位皇兄各自恭恭敬敬的拱手行了一禮,拖着麻木僵硬的身子鬼一般的離開了大堂。剩下的兄弟三人不久後也終于開始讨論起守城事宜來。
兄弟三人絞盡腦汁的計劃着明日的守城事宜,可惜都是半吊子,根本也提不出什麽好的辦法來。隻不斷的重複着此戰必勝,要有信心之類的話來麻痹自己給自己自信。至于如何加強城防,滾木礌石備于何處,弓箭守軍重點守禦何處。敵軍抵近如何,攻上城頭如何,兵力不足如何?物資不及如何這些實際的謀劃,卻誰也提不出個名堂來。
半個時辰很快過去,三人都意識到這是在浪費時間,三人誰也沒有真正的守城計劃,都是在說廢話罷了。意識到這一點後,三人心中都沮喪之極。
就在此時,府衙大堂後門外傳來凄厲的叫喊聲,有人用帶着凄厲之聲的哭腔叫道:“三位王爺,不好了不好了。三位王爺。”
三人被這叫聲驚的毛骨悚然,均驚愕的看向大堂後門處。但見一名仆役飛奔而出,面孔幾乎呈扭曲之狀,踉踉跄跄的撲倒在三人面前。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慌什麽?什麽事,快說。”李珙怒斥道。
“豐王爺,恒王爺他……他……”仆役叫道。
“二十七弟怎麽了?”李璬驚問道。
“恒王爺他……自缢身亡了……”
“什麽?”三人身子均不約而同的抖動了一下,滿臉驚駭的對望着。
“恒王爺他剛才在住處殺了王妃和兩位小公子,然後上吊身亡了。”那仆役聲音凄厲的哭叫道。
李璬擡腳便走,李璲和李珙緊緊跟上,三人飛快的來到府衙後堂西側恒王李瑱的住處查看。但見李瑱住處的院子外五六名仆役和婢女滿臉驚慌的站在院子外邊,離院門遠遠的朝院子裏探頭探腦。
“都站在這裏作甚?”李璬喝罵道。
“王爺……奴婢們不敢進去……。”仆役婢女們忙跪地叫道。
李璬冷哼一聲,腳步不停沖進院子裏,李珙李璲也緊跟着進了院子,三人來到廊下,那住處堂屋的門虛掩着,裏邊露出昏暗的燈光來。李璬伸手推開屋門,頓時,三人的鼻端被一陣血腥惡臭之味填滿,李璲伸手捂住鼻子咳嗽了起來。
但是,比這惡臭之味更爲恐怖的情形出現在三人眼中,眼前的堂屋地上,一大一小兩具屍首躺在地上,血流的滿地都是。大的是一名婢女的屍體,後背被砍開了一條巨大的傷口,兀自汩汩的冒血。小的那具屍體頭紮紫金冠,衣着華貴,仰面躺着,胸前一道血淋淋的傷口。那正是李瑱的長子李培。三人頭皮發麻,心中噗通噗通的亂跳,身上冷汗都出來了。
“房裏……房裏還有……”跟在身旁的仆役顫聲叫道。
三人朝東廂房李瑱的卧房中去,但見門檻上還有一具橫着的婢女的屍體,跨過屍體進了房裏,恒王妃萬氏的屍身倒在桌案旁,懷裏兀自抱着一個血糊糊的小兒襁褓,襁褓内隻有周歲的小公子李埻也早已氣絕身亡,而萬氏的胸前擦着一柄長劍,顯然也早已身亡了。
李璬喝道:“二十七弟的屍首在何處?”
“在……在三位王爺的頭頂上。”仆役顫聲叫道。
李珙等三人不約而同的朝上看去,這一看吓得魂飛魄散,隻見頭頂上一雙晃悠悠的雙腳,穿着的是黑色千層底官靴,那不是李瑱還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