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相國所言極是啊。相國爲我大唐平叛竭盡全力忍辱負重,天下人卻對相國百般诋毀。太上皇此次若不回京,不知道那些人又會如何的變本加厲。太上皇便是爲了相國着想,也應該回京城去才是。否則大功臣遭受衆口誣陷,豈非對相國太不公平。”韋見素不失時機的輕聲插言。
顔真卿終于明白了,這韋見素當初當着太上皇的面答應太上皇留在成都,隻不過是權宜之言罷了。韋見素明看似搖擺不定,但其實他是站在王源一邊的。王源一回成都,他馬上便變卦了。顔真卿也覺得王源的理由似乎成立,但他卻又感覺到有些不對勁。所以他眉頭緊鎖,沉默思索。
玄宗籲了口氣,皺眉開口道:“王源,你受的委屈朕都知道,但朕認爲你其實無需如此在意。你王源一向是不在乎這些的,怎麽突然這麽計較這些外界的言語了?而且,朕實在是不想回京城去。要不這樣,朕下道诏書,告訴天下人,是朕自願留在成都,而非被迫留在成都。”
王源呵呵笑道:“太上皇,你這是哄三歲孩兒麽?你下這道旨意,豈非是越描越黑,教天下人更加的懷疑臣限制了您的自由?太上皇,你難道不能爲臣考慮考慮麽?就算臣求你一次,請您開恩。散花樓臣給你留着,您在京城住的不開心了,可以再回成都嘛。隻要您回一趟京城,便打破了對臣的猜疑了。”
“對對對,這主意好。太上皇就當去長安故地重遊一番,回頭再回到成都來,那便兩全其美了不是麽?”顔真卿眼睛一亮,連聲叫道。
玄宗狠狠的瞪了顔真卿一眼,顔真卿吓了一跳,不知道爲何自己的話又讓玄宗不快。
“王源,朕還是不想回京,你難道非要逼着朕回京麽?朕難道連留在成都的自由都沒有了麽?”玄宗開始耍無賴。
王源淡淡道:“太上皇連爲臣正名的舉動也不肯麽?臣隻希望太上皇能回一趟京城而已。太上皇不是說臣是大唐功勳之臣麽?大唐功勳之臣的請求,太上皇便這麽不屑一顧麽?難道太上皇一點也不關心臣的難處麽?”
玄宗沖口道:“你有難處,誰又來體諒朕的難處?朕不能回長安,朕一旦回到長安,朕怕是便活不成了。”
“什麽?”
“太上皇何出此言?”
韋見素和顔真卿先後驚訝問道。
玄宗自覺失言,面色讪讪,不知如何解釋。王源心中冷笑:這老狐狸果然是明白局勢的,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所謂成都的氣候好,可以讓他頤養天年這些理由,統統都是胡扯。他是了解李瑁的,他知道去京城沒好果子吃,所以他才死活不願去。同時他也知道,自己若歸京,會帶來不可預測的結果。
“太上皇,您怎麽說出這樣的話來。怎地回京便活不成了?難道說……陛下會對您……”顔真卿驚駭問道。
玄宗腦子飛速運轉,急中生智道:“你們想到哪裏去了,朕是說,朕這身子經受不住折騰。成都距京城千裏之遙,而且均爲颠簸難行的山道。這一去起碼月餘,朕這把老骨頭定會交代在路上。王源啊,你也體諒體諒朕啊,朕已經折騰不起了。”
王源呵呵笑道:“太上皇,剛才還說您身子康健,賽過壯年人。太上皇恐怕不知道,出蜀的山路這一年多時間已經拓寬平整,否則我神策軍大軍如何快速進出?臣也會爲太上皇特制車銮,保證讓太上皇舒舒服服的一路遊山玩水的回到京城。太上皇,臣看這件事便就這麽定下來吧,太上皇做好準備,過了端午節,臣便派人護送您回京。”
玄宗急道:“王源,你非要逼着朕麽?”
王源沉聲道:“太上皇,不是臣要逼着您,而是情勢所迫而已。爲了朝廷規矩,爲了大局着想,甚至是爲了臣的聲譽着想,請太上皇勉爲其難。”
玄宗騰地站起身來,大聲叫道:“若朕就是不願回京呢?你待怎地?”
王源也赫然起身,呵呵冷笑道:“太上皇,您不會這麽任性的。臣再一次懇請您不要這麽做。請太上皇三思而行。”
玄宗怒目瞪視王源,心中充滿憤怒。但他心中明白,眼前這個王源已經不是自己所能約束得了的,再鬧下去,隻能自取其辱。既然如此,還不如暫時忍耐,看看有沒有什麽辦法可想。距離端午節還有近二十日,沒準利用這段時間可以做點什麽。
玄宗緩緩的重新坐下,垂首不語。顔真卿呆呆的看着王源和玄宗兩人,肚子裏似乎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但又似乎什麽都說不出來。韋見素輕輕撫須,神态淡然,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太上皇,臣還有要務要辦,請太上皇保重龍體,這也是天下子民之所望。臣告退。”王源不願在此處再停留一秒,不願再跟玄宗多廢一句話,拱手告退。
玄宗擡擡手要說話,卻隻看到王源闊步而出的背影,張了張口,什麽都沒說出來。
“臣也告退了,政事堂中還有不少雜物要處理,太上皇保重。”韋見素也起身告退。
玄宗擺擺手道:“走吧,都走吧。”
韋見素躬身退出廳外。玄宗呆坐片刻,忽然發現顔真卿還坐在面前,正憂慮的看着自己,玄宗心頭一暖,歎道:“真卿啊,隻有你陪着朕了。你看到沒有?這便是朕的處境。朕在他們眼裏已經什麽都不是了。”
顔真卿輕歎一聲道:“太上皇,臣不知道你和相國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在臣看來,相國請您歸京是沒有錯的,但太上皇也定有難處。臣愚鈍的很,想不明白爲何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臣得到平叛的消息之後心中高興的幾天都沒睡着。臣想着,叛亂平息了,王相國韋左相和臣可以護送太上皇回到京城了。這之後太上皇和陛下,王相國韋左相還有臣等文武百官齊心協力,共同将叛亂的創傷抹平,恢複我大唐昔日繁華盛世。這是多麽好的事情啊。可現在看來,臣似乎根本就沒弄明白這當中的一些事。臣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辦了。”
玄宗怔怔的看着顔真卿,歎息道:“真卿,你太單純了,朕都不忍責備你了。罷了,你也去吧,朕想靜一靜。”
顔真卿緩緩起身行禮,往外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來,沉聲道:“太上皇,您若回京,臣願随行護送您,跟您一起回長安。”
玄宗眼露感激之色,沉聲道:“真卿,你才是對朕最忠心之人,朕道今日才發覺。”
……
王源出了散花樓前高大的院門,在外等候的李宓和趙青譚平等忙迎了上來。
“此處誰負責守衛?”王源沉聲問道。
“啓禀大帥,卑職選派了五百名神策軍守衛散花樓。怎麽,出了什麽事不成?”李宓忙問道。
王源不答,隻沉聲喝道:“從現在起,此處護衛交由我親衛騎兵營接管。趙青,此事由你負責。從此刻開始,所有人進出散花樓的人員和信件一律嚴密檢查,尤其要注意,凡是太上皇派去長安的人員和信件,或者長安來見太上皇的人員和信件一律扣押,不得進出。”
李宓等三人悚然而驚。大帥這是要将切斷太上皇和長安的聯系,軟禁太上皇了。
三人也不敢多嘴相問,趙青拱手應諾。當即派手下校尉調集三百名騎兵親衛前來接替散花樓防務。
李宓咂嘴道:“大帥,是不是老朽派的人出了什麽差錯?鬧出什麽亂子來了?”
王源搖頭微笑道:“李老将軍不要多心,此舉不是因爲你派駐兵馬有什麽差池,隻是我更希望散花樓中不要出亂子。太上皇的安危一定要完全保證,端午之後便要送太上皇聖駕歸京,我不想在這段時間出什麽差池。若太上皇在成都出了事,那我可要跳進黃河洗不清了。不要多想。”
李宓松了口氣,不是自己的差錯便好。李宓也明白,大帥必有自己的打算,他也不願多嘴來問。按照以往的經驗,大帥要說的話,自然會說出來。大帥不願說,那是無論如何問不出來的。
“走,跟我去兵工廠瞧瞧去,柳熏直這兩日來了很多趟,剛才我匆匆見了他一面,約好了去兵工廠瞧瞧去。他說,鑄炮的事情進展的不錯,咱們去瞧瞧都有哪些進展。還有張正一那裏咱們也要去瞧瞧,他的手雷不知道研制的如何了。”王源笑着揮手道。
一聽到這些事,衆人都很興奮,于是牽馬過來,衆人翻身上馬。王源剛要策馬而行,見韋見素從散花樓中出來。王源忙勒住馬兒,朝韋見素招手。
韋見素快步來到王源馬前,微笑拱手道:“相國這是要去哪裏?”
王源笑道:“去随便逛逛去。左相要去何處?”
韋見素苦笑道:“我還能去何處?回政事堂處理一些瑣事去。現在雖然沒什麽大事要我們處理,但瑣碎之事還是多的很的。我這勞碌命,也沒什麽本事,隻能去幹這些瑣事去了。”
王源哈哈大笑道:“韋左相,可莫要将自己看低了。你可不是沒本事,依我看,韋左相的本事大着呢,眼光毒着呢。這樣吧,你也莫去什麽政事堂了,長安都有政事堂了,咱們這裏的政事堂還算什麽?春光正好,随我一同去逛逛去。”
韋見素忙擺手道:“我便不跟着添亂了。”
王源笑道:“韋左相,我可不輕易的邀約他人跟我同遊,隻此一次機會,你不賞臉,以後我可再不會邀你了。左相啊,你太過謹慎小心了。謹慎小心是優點,但有的時候也是缺點。楚河漢界之間你總是要選一邊站着的,兩邊都不選,那便掉到河裏淹死了,你說是不是?”
韋見素心如明鏡,王源顯然看穿了自己,這是要自己表明态度了。眼前的邀約便是拉自己入夥的行爲,這之前王源可從未這麽表過态。這時候自己一旦拒絕,便會被歸爲他的對立面了,這可絕不是韋見素想要的。實際上韋見素的心中早有決定,隻是他不願這麽快的表明态度罷了。
“相國既這麽說,韋某便恭敬不如從命了。相國難道沒看出來麽?韋某早已不再河裏了。”韋見素笑道。
王源微笑道:“那麽韋左相是在楚還是在漢呢?”
韋見素笑道:“那要看相國喜歡劉邦還是喜歡項羽了。”
王源哈哈大笑道:“我喜歡楚霸王。”
韋見素點頭道:“力拔山兮氣蓋世,好。韋某也喜歡楚霸王。隻不過,楚霸王的下場似乎有些慘了些。楚霸王有婦人之仁,這一點害了他。”
王源笑道:“說的也是,婦人之仁不可有。不過正因如此,霸王才更得人心呢。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霸王這叫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既是缺點也是優點呢。”
韋見素贊道:“相國做的好詩。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大贊。”
王源笑道:“我還有兩句詩。宜将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你覺得如何?”
韋見素一怔,沉聲道:“相國是吧什麽都看的一清二楚了。當年楚霸王要有相國這般覺悟,哪有劉邦的事兒。”
王源呵呵笑道:“不說了,來人,給韋左相牽馬來,咱們帶着韋左相去開開眼。看看什麽是排場。”
……
得知王源等人到來,柳熏直快步迎到門口,随着厚重的大鐵門帶着刺耳的轟鳴聲被推開,王源帶領衆人大踏步的走了進去。行過前院巨大空曠的場地,進入東首的鑄造場地之後,一股熱浪夾雜着巨大的嘈雜之聲撲面而來。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十幾座熔鐵爐一字排開,旁邊是數百名熔鐵鍛造的工匠。幾十輛平闆車上堆着一塊塊嶄新的鐵錠,沿着固定的軌道穿梭來往。赤裸上身的工匠滿渾身汗水的忙碌上下。吆喝聲此起彼伏。
韋見素驚愕的張口看着眼前的一切,雖然他早就和許多人一樣,聽說過成都兵工廠的名頭。在成都這一年中,曾經無數次走過或者遠遠望見這座被高高的圍牆圈起來的地方,望見過高牆中林立的冒着滾滾濃煙的奇怪的建築。但他從未有一次真正見識過高牆之中的景象。因爲這裏是禁區,王源的神策軍嚴密保護起來的禁區。隻要靠近圍牆百步之内,便有全副武裝的神策軍士兵出來阻攔驅趕。這裏不止一次的發生過有人意圖強行闖入而被射殺于圍牆外的情形。所以,這處所在對成都城中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一處掩藏着秘密的地方。
每天都有無數的車馬進出這裏,這些車馬上堆着的貨物都嚴嚴實實的蓋着油布,看不清上面裝着什麽。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裏便是王大帥制造出一些克敵緻勝的神奇武器的地方。有人信誓旦旦的說,曾經那讓人聞風喪膽的神威炮便是出自于這神秘所在。
今天,韋見素終于有幸目睹其中的真容,眼前的場景超乎了他的想象。
王源也有些驚訝,因爲這裏的規模比自己上一次前來要大了許多。熔鐵的高爐也多了七八座,鑄鍛的工匠也多了不少。這應該是自己年前出兵之後,這短短五個月的時間得到了改造。自從上次得到了秦國夫人拿出全部财物的捐獻,王源又撥付了大筆的開銷給柳熏直。顯然柳熏直又大手筆的将錢花在了這裏。
“韋左相,知道這是在幹什麽嗎?”王源看着韋見素驚呆的面孔,不無得意的道。
“下官……不知道。這是在幹什麽?這一爐爐熔煉的是鐵錠麽?”韋見素咂嘴道。
王源呵呵笑道:“不錯,熔煉鐵錠,鑄造成神兵利器。”
韋見素呆呆道:“我的天,相國這是花了多大的代價啊。”
王源一笑不答,轉頭問柳熏直道:“熏直,這些鐵錠都是從木棉山嶺的礦場開采出來的?”
柳熏直拱手道:“正要禀報大帥,這些鐵錠正是從木棉山嶺的鐵礦開采出來的。從去年臘月開始,老朽和羅威奉大帥之命前往木棉山嶺考察鐵質,之後便在南诏人的協作下大舉開挖。第二月便冶煉出了五千斤合格的鐵錠。近三個月來,更是每月有八千斤的出産。這些鐵錠便被全部運抵這裏。大舉鑄造。”
王源點頭道:“羅威呢?還在木棉山嶺麽?”
柳熏直點頭道:“正是,羅威說他要親自把關。之前廢了十幾爐鐵,便是因爲煉鐵的方法不對。羅威摸索出了冶煉的時間和辦法。所以他必須坐鎮在那裏。這裏是他的大弟子李大錘在負責鑄炮。要不要老朽去叫李大錘過來說話?”
王源看了看高爐下忙的熱火朝天的景象,擺手道:“不要打攪他們,讓他們忙着。到目前爲止,咱們鑄造了多少門炮?”
柳熏直伸手指着東邊一座巨大的棚舍道:“大帥請移步,所有成品炮管均在那棚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