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笑道:“哦,高仙芝身子也不太舒服,本來他要來觐見太上皇,但臣見他身子不适,便勸說他休息。他要臣替他向太上皇請安問好。”
實際上高仙芝可不是什麽身子不适,而是他根本不願來見玄宗。高仙芝對玄宗早已有了偏見,潼關之戰後高仙芝便決意不再出山,後來若非王源相邀,他根本就不會出山領軍。來見玄宗之前,王源是命人通知了高仙芝的,高仙芝一口便回絕了。王源當然知道他的想法,所以也沒有勉強。
“哦,好好,身子不适原該休養,高仙芝也立下了大功勞。朕當初對他有虧,朕慚愧的很。”玄宗笑道。
王源微笑道:“都過去的事了,高仙芝不會放在心裏的。”
玄宗點點頭,沉吟片刻側首問道:“王源,如今天下太平了,我大唐可算是平息了這場浩劫。接下來你有何打算?你這個相國是不是該去京城主持事務了。百廢待興,少了你可不成。你們政事堂的左右相都在成都,這恐不太好吧。”
王源笑道:“太上皇擡舉臣了,臣打打殺殺的或許還有點用,治理國政可不是好手。太上皇當初要我當這個相國,那是趕鴨子上架,臣也沒什麽建樹。不瞞太上皇說,臣已經上奏朝廷,請辭相國之職了。臣隻想在劍南帶着,這裏也待習慣了。”
玄宗愣了愣道:“你上奏辭相了?”
王源笑道:“那還能有假?太上皇面前,臣豈敢有虛言。”
玄宗皺眉道:“王源啊,朕雖已退位不問政事,但朕卻也想說你幾句。正是朝廷需要你之時,你豈能急流勇退?你還這麽年輕,正是爲國效力之時,怎麽能貪圖安逸呢?新皇即位,正需要你們去扶持他才成啊。”
“可不是麽?臣也是這麽認爲的,可是相國他就是不聽。”顔真卿插嘴道。
王源皺眉看了顔真卿一樣,韋見素微笑不語,看着顔真卿的眼神中滿是鄙夷。
“瞧瞧,顔真卿都這麽說了,你怎麽能甩手不管?你在劍南呆着,豈非大材小用麽?”玄宗微笑道。
王源笑道:“太上皇太擡舉臣了。臣說了,對于政務沒什麽能力,倒是顔平章韋左相他們善于處置政務。能者上庸者下,臣又何必占着相國的位置戀棧不去?”
顔真卿忙擺手道:“相國,您不當相國,我哪有資格去當相國?韋左相也沒那個資格。”
韋見素撫須道:“顔平章,我是當不了了,你顔平章卻是有相國之才的。若王相國決意辭相,我看你還是可以勝任的。”
顔真卿愕然道:“韋左相,你這話是何意?這不是在取笑我麽?”
韋見素道:“不是取笑,是心裏話。”
王源笑着擺手道:“二位莫要争執,我這個相國是一定不當的,你們能否勝任也不是你二位說了算,要朝廷陛下做決定的。或許太上皇心裏也清楚你們二人的能力。太上皇,你說是麽?”
玄宗微笑道:“這件事以後再說吧。王源說的對,朝廷會下決定的。我相信瑁兒也不會讓王源辭相的,所以倒也不用去多想這件事。總之不論誰爲相,那也不是什麽好差事,都是要爲大唐鞠躬盡瘁操勞的。”
衆人連連點頭稱是。
王源喝了口茶,沉聲問道:“太上皇,臣倒是有件事要跟陛下商議商議。”
玄宗笑道:“但說便是。”
王源道:“臣聽韋左相和顔平章說,太上皇希望一直住在成都不願回京城,敢問太上皇,這是何故?”
玄宗愣了愣,笑道:“原來是這件事,原因倒也簡單,朕覺得成都的氣候很好,四季分明,山空水秀。長安的冬天太冷,夏天又太熱,朕老了,想在成都頤養天年了。”
王源道:“原來如此,原來隻是因爲這個原因,臣還以爲有什麽其他的考慮呢。但太上皇可想過,如今天下太平了,兩京也都光複了,太上皇理應回京城才是。成都再好,那也不是京城啊。太上皇回京對天下臣民的心也是一種安定。”
玄宗擺手道:“有瑁兒主持大局,朕在那裏也無所謂。”
王源搖頭道:“太上皇,話可不是這麽說的。太上皇不歸京城,這于禮制大大的不合啊。知道的自然明白是太上皇自己的決定,不知道還以爲是陛下不讓您回京城呢,這不是讓陛下背負罵名麽?這可不好。太上皇還應該照應大局,不要讓陛下難爲不是麽?”
玄宗心明如鏡,果然王源要在此事上做文章,這一切都被自己預料到了。但玄宗豈肯讓步,擺手道:“王源,你說的話也是有道理的,但未免太誇大了。朕已經是退位之君,在那裏都無關大局。你若覺得朕這麽做會讓新皇難堪,朕便命人送道诏書去長安便是,讓瑁兒将诏書頒布天下,讓天下人都知道是朕自願留在成都養老的,這樣不就解決此事了麽?”
王源微笑道:“這也是個辦法。但太上皇不覺的這麽做太任性了麽?”
玄宗皺眉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王源笑道:“太上皇執意不回京城,難免會被人誤以爲有什麽隐情。即便陛下那裏澄清了,事情卻也難以平息。此事可還幹系到他人呢。太上皇便不爲他人考慮考慮麽?”
玄宗楞道:“朕不明白你此言何意?此事幹系到什麽人呢?”
王源歎道:“陛下,此事可還幹系到臣的聲譽呢。”
玄宗訝異道:“幹系到你的聲譽?朕真的如墜雲裏霧裏了,朕不回京城跟你有何幹系?莫非你不希望朕留在成都?嫌朕礙着你的事情了?”
顔真卿也皺眉道:“相國,你這話可不成體統了,太上皇面前怎能這般說話?”
王源冷目瞪了顔真卿一眼,沉聲道:“顔平章,你倒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事情和你無幹,你自然不知緣由。但對我而言,太上皇是必須要回京的,否則我便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顔真卿驚愕無語。王源對他一向還算是客氣的,也不曾有過這般露骨的言語。但現在,他發現王源的語氣之中透着冰寒之氣,當着太上皇的面毫不留情的訓斥他,叫他驚訝無比。顔真卿其實并無私心,他隻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想問題,就像當年他和王源絕交一樣,他本質上其實是個迂腐耿直之人。
在玄宗回京的問題上,他想的是,既然身爲臣子,便該遵照太上皇的意志行事,而不應違背太上皇的意思。這便是做臣子的本分。他對大局分析不多,心裏也沒太多的想法。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插言,終于激起了王源的厭惡。王源本對他敬重,但在這個問題上,王源豈容他多嘴。
“王源,可否把話說清楚些,朕回不回京,跟你的聲譽竟有如此大的幹系麽?朕卻不太明白。”玄宗終于意識到,今日王源來者不善。他試圖問清楚王源的想法,從而給自己思考和反駁的時間。
王源沉聲道:“太上皇,安祿山起兵之後,東都京城接連丢失,太上皇被迫西幸。臣率軍于馬嵬坡迎接太上皇入蜀。這些事不知陛下還記不記得。”
“朕當然記得啊,若非你出兵接朕入蜀,朕不知後果如何?你在此事上立下了大功,朕豈會忘記你救駕之功?”玄宗忙道。
王源沉聲道:“功勞什麽的倒也罷了,太上皇既然記得以前的事,那麽想必也記得,臣迎陛下入蜀之後發生的事情吧。臣自問行爲無有不當,或者有些冒犯天威之處,但那也是情急之中,并非針對太上皇。譬如那次當着陛下的面追殺房琯,便被人诟病爲藐視太上皇。但其實太上皇知道臣爲何那麽激動。”
玄宗連連點頭道:“朕知道,朕沒怪你啊。”
王源搖頭道:“太上皇沒怪我,那可不表示所有人都不怪我。從那時起,天下輿論沸然,說臣是權臣,橫行霸道,甚至說臣挾天子以令諸侯,限制太上皇的自由,逼迫太上皇做出不願意做出的決定。将臣活生生的說成是狼子野心之人。太上皇難道不知道麽?”
玄宗愕然道:“這些事你又當什麽真?隻要朕相信你,朝廷相信你,又管别人說什麽?”
王源呵呵笑道:“太上皇說的輕松,臣卻背負了這麽多的罵名,心中又怎能釋懷?有人說臣要殺房琯是爲了奪相國之位,那好,現在叛亂平息,臣便辭去相國之位,以爲自己正名。但最嚴厲的指責便是,臣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話語。臣也要爲自己正名。太上皇雖自願留在成都,明白人都知道這并非是臣強迫,然而這麽一來,不知有多少人又要說是臣限制了太上皇的自由,不準太上皇回京。反而坐實了他們之前對臣的所謂挾天子令諸侯的言論。故而,臣此次不得不送太上皇回京,這也是爲臣正名之舉。臣不願背負着世人的謾罵和誣陷過日子,還請太上皇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