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又是傷心又是憤怒,他痛恨李瑁的這種舉動。但夜深夢回之時,他扪心自問。如果自己回到京城後會不會從李瑁手中奪回皇位呢?答案居然是肯定的。因爲從一開始,自己退位的決定便不是自願而爲,而是迫于形勢。而自己對于皇位的渴望之火一直沒有停息。特别是在經曆了自己退位之後,散花樓中從熱鬧非凡變得冷冷清清,就像一個爲自己準備的墳墓一般,這讓玄宗更感到皇位便是自己的生命。沒有了皇位,自己已經被所有人所忽視,所怠慢,這是一輩子叱咤風雲的自己所難以接受的。
但現在,李瑁隐晦的警告讓自己這個夢徹底破碎了,李瑁說他絕不會讓人奪走長安,那便是說給自己聽的。自己若是執意要回到京城,李瑁恐怕會真的翻臉不認人。也許自己前腳踏入京城之中,後腳便會被李瑁軟禁關押起來。與其如此,自己還不如呆在成都,不要去多想。即便自己不服氣,但現在看來,自己真的已經無關輕重了,真的已經被人所遺忘了。
但從另一個角度而言,政治經驗豐富的李隆基很擔心這件事爲他人所用。如果有人就是要把自己送回長安,讓李瑁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來,那麽便會引起軒然大波。如果有人利用此事渾水摸魚,達到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那該如何?
鑒于此,李隆基想了許多,想的很深。反正終日無事可幹,一片清淨之中反倒有助于他的思考。可以說,李隆基幾乎将這件事想的透透徹徹的,想清楚了諸多的利害關聯。後來,他徹底的想通了。
他命人将這株‘富貴萬年’的牡丹花栽在了散花樓下的花壇裏。每日替它修剪打理,悉心照料。這株牡丹似乎挺适合成都的氣候的,并未因爲移植而受損,反而蓬勃勃發,生機盎然。四月裏,牡丹花開了,開的如火如荼開的熱情絢爛,比在百花園中那時開的還好。玄宗心中暗歎,這或許是天意使然,這便是要自己終老于此的天意。
從牡丹花期開始的時候起,每天上午,玄宗都要在花壇旁消磨一兩個時辰。有時候替這叢牡丹捉捉蟲,修修枝。有時候便什麽也不做,隻盯着肥美嬌豔的花朵出神。看着這嬌豔欲滴的花朵,他總是會響起以前的事情來。那時候每年的牡丹花開的時節,自己都會帶着衆人遊園賞花飲酒。在霓裳羽衣曲華美的樂曲之中,他帶着楊家的姐妹們,還有那個自己這一輩子最喜歡的女子徜徉在花海之中。無盡的歡笑,無盡的快樂,美酒,歌舞,美人,權力,那時候自己還擁有着一切。但那一切終究如夢幻般的泡影,碎裂成一片片的消失的無影無蹤。
雖然每次玄宗都在這叢牡丹花前傷心落淚,感懷萬千,也會讓自己心情變得陰郁。但他還是每天來花壇邊呆坐,因爲除了這些回憶,他又能有什麽事可做呢?美好的回憶雖然帶給自己無盡的傷感,但在回憶的時候,起碼自己還能重溫昔日的美好,帶給自己些許的慰藉。
今日,玄宗坐在花前想起的是李白進宮作詩的那一次。那李太白喝醉了酒,硬是逼着高力士幫他脫靴子。力士當時的神态差點讓自己笑破了肚子。這李白當真是狂傲之徒,不過他的詩文寫的是真的好。清平調三首寫的雍容華美,給貴妃寫詩的人那麽多,唯獨這三首寫的最好。
一想起清平調,玄宗又想起了後來王源爲清平調譜的新曲來。這王源也是真的有才學,太白的詞經他譜曲之後美輪美奂,簡直珠聯璧合。可惜這個人太難以捉摸,現在成了大唐最讓人忌憚的一個眼中釘肉中刺,将來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但那曲子譜的确實好。玄宗想着這些,嘴巴裏不覺哼哼起王源譜曲的清平調來。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沉浸在回憶之中的玄宗忽然被廊下的腳步聲驚醒,轉過頭去看時,見貼身内侍張德全正匆匆沿着廊下行來。玄宗見他走路的樣子甚是急促,忙站起身來。
“太上皇,太上皇,王源韋見素他們在外求見。”張德全來到小木亭中,蹬蹬蹬的下了亭子,不待玄宗問話,便急忙回禀道。
玄宗一愣,臉上露出緊張的表情,皺眉道:“你說的是王源麽?”
“是王相國。”張德全忙道。
“快請他們進來。”玄宗大聲道。
内侍吓了一跳,這麽多天來還沒見太上皇這麽大聲的說話,震得耳朵都有些嗡嗡作響。
“遵旨,奴婢這便去傳。”内侍轉身便走。
“慢着。”玄宗又叫道。
“太上皇還有何旨意?”
“張德全,你瞧瞧,朕的樣子,還可見客麽?”玄宗整理着衣物,摸了摸發髻道。
“太上皇,就是臉色不太好,發髻嘛有些松散。頭上的簪子也有些舊了。衣服也有些皺。”張德全一口氣說出了一大堆缺點,他還沒敢說玄宗的眼角還有白色污濁之物,還沒敢說玄宗的衣服穿在身上空落落的像個吊死鬼,這其實是他心裏一直嘀咕的地方。
“那還不替朕寬衣裝扮?換個簪子,就換朕五十大壽時,西域諸國進貢給朕的金龍簪。給朕換上新黃袍。”玄宗忙道。
“是是,奴婢立刻替陛下整扮。”張德全忙道。
……
王源和韋見素顔真卿等人在散花樓一樓的大廳之中等了足有小半個時辰後,内侍高亢的叫聲才在廳後響起。
“太上皇駕到!”
王源等人忙站起身來,隻見後廳屏風之後,裝扮一新的玄宗滿面笑容的出現在衆人面前。玄宗的裝扮甚至比當皇帝時還要誇張,那時的玄宗穿着還有些随意,有時候見臣下時甚至隻随意梳着發髻,插着簡單的木簪,身上也時常穿着在内宮之中的便服。而從未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穿着嶄新的黃袍,臉上還敷着粉,掩蓋着臉上的皺紋和老年斑。頭上的發簪也是金光閃閃,簪子一頭的金龍的嘴巴張開着,裏邊一顆熠熠生輝的寶珠散發着潤澤的光芒。還别說,這麽一打扮,玄宗整個人倒像是年輕了十幾歲,顯得精神奕奕。
“臣王源參見太上皇。”王源無暇去考慮爲何玄宗這般裝束,忙沉聲高喝上前行禮。
“臣韋見素、顔真卿參見太上皇。”韋見素和顔真卿也忙跪拜行禮。
“免禮免禮,哈哈哈哈,王源,你可回來了。朕想見你都想瘋了。你可終于來了。”玄宗哈哈笑着,示意衆人平身。隻不過這特意放大的笑聲顯得很是做作。
王源謝恩起身,微笑道:“太上皇請恕臣沒能第一時間便來觐見,前日歸來後,承蒙韋左相顔平章和衆同僚熱情相迎,在南門外萬裏橋邊設宴爲臣接風。臣一時高興便喝多了幾杯。或許是路途上受了些困頓,身子不勝酒力,前天晚上便大醉不醒。昨日起來後便覺得身子不對勁,隻得卧床休息了一日。還望太上皇不要見怪。”
“呵呵,不怪不怪,你勞苦功高,風餐露宿,原該休養幾日才是。朕也沒叫人去要你來觐見,便是考慮着你這幾個月來的辛勞。來來,都坐下,咱們好好的說說話。”玄宗笑呵呵的道。
衆人謝恩落座,内侍上了茶水。此刻玄宗已然退位,禮節上也寬松了不少,衆人也都比較放松,喝茶落座倒也不受拘束。
“太上皇一向可好?身子可還康健?”王源微笑問道。
玄宗微微笑道:“你瞧朕身子如何?朕現在是吃得下睡的着,一覺便到大天亮。身子什麽毛病都沒有。”
王源笑道:“那便好,太上皇身子康健,乃是我大唐社稷之福。”
玄宗擺手道:“這都是拜你們所賜呢,有你們這些忠臣将領替大唐操心,朕當然無需操心了。王源啊,你果然兌現了對朕的諾言,夏天還沒到便平息了叛亂了,果然說得到,做得到。不愧是我大唐中流砥柱。”
王源忙道:“這都是朝廷之功,衆将之功。臣隻是出一份力罷了。叛亂早就該平了,若不是去年冬天被安置災民的事情拖累了,去年冬天便可平息叛亂了。”
玄宗點頭道:“多事掣肘,那也是沒法子,都是重要之事。好在現在叛亂已平,天下終于太平啦。給朕講講東南的戰事吧。”
王源拱手應命,簡單的将在東南的幾場戰事都說了一遍,王源也無意在玄宗面前炫耀本事,揚州之戰,滁州之戰都說的極爲簡略。但即便如此,李隆基韋見素顔真卿等人也都知道,這次東南戰事其實是不太容易的。當初得知叛軍棄北地沿着運河南下的消息後,衆人都擔心不已。但王源居然單槍匹馬殺到揚州,憑借着揚州本地的兵力便将叛軍堵截在長江口,這顯然非常人所能做到的,那一戰也必是兇險無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