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道:“其實也不用如此,我對此并不在意。”
姜巧巧皺眉道:“即便你不在意,對于我而言豈能違背恩師之訓?這件事是恩師遺訓,我又怎能輕易背棄?當得知你到了揚州之後,我便不顧其他請沈太守代爲傳話,邀王相國見面。前幾日戰事正酣,我知道時候不太合适,故而王相國沒有回應,我也知道原因。後來得知王相國守城受傷,在崔宅之中養傷。我也曾派人三次送去名帖,向王相國發出邀請。但相國依舊置之不理,情急之下,得知今日相國遊城,我才請樓主去當街相邀,沒想到相國居然應允了。或許正是因爲相國曾見過恩師一面,才會有此機緣吧。”
王源不知道自己卧病期間,姜巧巧曾經三次送去名帖,那些名帖自己可一張也沒見到。相必是被崔家給半路攔截了。想想也好理解,崔道遠定有私心,他定是不希望自己和這些煙花之地的女子有什麽糾葛,或許是因爲自己和他有個關于崔若瑂的賭約吧。
“我明白了,原來這當中竟有如此曲折之事。許大家甚是執着,或許這也是她成爲大唐第一歌姬的原因吧。說實話,若不是今日左右無事,我或許永遠不會前來。若無法見到我,得到我的首肯的話,這些曲子你當如何處置?”王源微笑道。
“那也沒什麽,大不了便讓它們永久塵封于此便是。隻是這些都是恩師心血,若不能見諸天日,恩師泉下必引以爲憾。但對我而言,我能做的便是守候着,等待着,有朝一日能見到王相國罷了。”姜巧巧淡淡道。
王源呵呵笑道:“幸而不必如此,許大家的心血豈能埋沒,這也是我王源的榮幸之事。今日我也來了,便聆姜姑娘清音吧。我想,許大家所譜之曲,我定然是滿意的。”
姜巧巧微微一笑道:“多謝王相國成全。那麽便請王相國寬坐,奴便去焚香淨手,調好琴音,一一爲相國唱來。不過在此之前,有一事要告知王相國。”
王源點頭道:“但請說來。”
姜巧巧雙目注視着王源道:“王相國是願意坐在這裏聽,還是願意在外邊聽?”
王源笑道:“這有什麽區别麽?”
姜巧巧靜靜道:“坐在這裏聽的話,自然是可聽到曲調細微之處,在外間聽,或許便聽不出一些細節了。”
王源道:“那當然是在這裏聽了,如果你覺得方便的話。”
姜巧巧沉聲道:“我自然是方便的,就怕王相國覺得不方便。”
王源笑道:“我有什麽不方便的?我隻坐在這裏聽曲,難道還有什麽忌諱不成?”
姜巧巧沉聲道:“因爲唱曲之時,我是要取下遮臉的紗簾的,因爲那會影響我唱曲。但我取下之後,我怕王相國見到我的面容,會影響聽曲的心情。”
王源驚愕的張大嘴巴,呆呆的道:“你是說,你的相貌……相貌……”
姜巧巧輕聲道:“正是,我相貌醜陋無比,恐污王相國雙目。這樣吧,相國若執意要留在房裏聽的話,便背過身去聽也可。”
王源看着那面幕之外露出的一雙翦水秋瞳發呆,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擁有這雙美目的女子會相貌醜陋。
“可是……沈子芳不是說過,你相貌很美麽?”
姜巧巧輕聲一笑道:“沒人見過我真面目,他們聽我的曲子都是隔着簾幕的,我從未以真面目示人。即便萃芳樓中,也隻有四娘知道我的容貌。還有便是已經故去的老樓主和我的恩師知曉了。”
王源搖頭表示絕不相信,姜巧巧輕歎一聲,背過身去解開了面紗,然後緩緩轉過身來。王源一眼看到姜巧巧的臉,驚的倒吸一口涼氣。那是怎樣的一張面孔,除了上半部分的黛眉美目之外,下方的鼻子和嘴巴竟然翻卷開裂,整張臉像是被刀劍橫七豎八的割傷了一般。皮肉翻卷,顔色赤紅,簡直慘不忍睹。
姜巧巧微微一笑,這笑容在王源看來更加的恐怖,王源整個脊背都開始發麻起來。雖然人人都說,人之美貴在心靈貴在内在,但當面對一個相貌可怖,讓人惡心的要吐的人時,總不免心生厭惡,不論他如何的心靈美,也不會生出好感來。此刻的王源便是如此感受,聽姜巧巧談吐,覺得此女甚是有性格而且有吸引力,看身材體态,也讓人生出遐想。但一見面前這張夜叉臉,王源頓時生出要逃走的沖動。
“王相國吓到了吧,我早就跟你說過的。”姜巧巧似乎沒有任何的不快,将面紗重新覆在面上。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王源冒着冷汗道。
“說來王相國可能不信,我原來的面貌雖不能稱作爲美,但也算能看的過去。我臉上的傷痕都是我自己所爲。”姜巧巧輕聲道。
“爲何如此?人人愛美,爲何姑娘要自己摧殘自己的臉?”王源咽着吐沫道。
“很簡單,我要成爲恩師的傳人,便不得不如此。我是恩師關門弟子,也是她唯一的弟子,但我若不能得恩師歌藝精髓,便是辱沒了恩師的名頭,也辜負了自己。然我天生有嗓音缺陷。跟随恩師第二年,恩師便告訴我,我的鼻子過長,唱曲之時聲音過于空洞飄蕩。加之我的嘴巴太小,聲息氣流均顯不足。天生條件所限,恐難有大成。我聽了恩師的話心中悲戚,偏偏我對歌唱癡迷,如無法成爲恩師那樣人人敬仰的歌姬,那我将終生不得快樂。于是我便自己動手,用刀削去了一截鼻子,消除鼻音空洞之感。又用剪刀将兩側的嘴角豁開了半寸,這樣便更利于氣息進出和發音。天可憐見,經過這般動作之後,我便在不受口鼻所限了。”
王源聽的心驚肉跳,看着姜巧巧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個怪物一般。竟然有人爲了能達到理想的唱歌條件幹出如此荒唐的事來。這般癡迷怕是已經接近瘋狂了。
“王相國不必這麽驚訝,奴這一輩子隻癡迷一件事,便是唱歌。除此之外,任何事我都沒興趣。爲此我可以不顧一切。其實天下人爲了癡迷之事都很瘋狂,倒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很多人爲了争權奪利連妻兒兄弟都殘殺,我隻傷害我自己的身體,到底誰更瘋狂?不辯自明。”
王源無言以對,姜巧巧說的很對,這世間本就是個瘋狂的世界,很多事比之眼前之事更爲瘋狂。姜巧巧爲了自己癡迷的歌藝如此,其實看似瘋狂,但卻與人無害。
“姜姑娘,我佩服你的勇氣。隻要自己覺得無妨,又無害于他人,何必管他人眼光。姜姑娘是奇女子,我相信姜姑娘必能超越乃師,成爲天下第一歌姬。”
“多承吉言。我隻希望能不辱恩師名頭,若能青出于藍,那便更好了。那麽王相國是在這裏聽呢?還是在外邊聽呢?”姜巧巧笑問道。
王源輕聲道:“我還是在外間聆聽清音吧。”
姜巧巧發出悅耳的笑聲,點頭道:“我猜也是如此。”
王源落荒而逃,姜巧巧在身後靜靜道:“我的秘密,還請相國保密。東南之地都知我姜巧巧容貌甚美,那是因爲他們見過我幾年前的樣子。我雖不以爲意,但世俗眼光卻非我能改變。我會永遠隻将歌聲示人,那麽在他們的心目中,我便不僅是歌聲悅耳,而且也相貌不俗。這也是爲了此樓着想,爲了樓主着想。幾十名苦命女子把這裏當做家,若沒有此樓,所有人便将颠沛流離了。”
王源停步轉身拱手道:“姜姑娘放心便是,這件事會爛在我肚子裏,永遠都不會說出去。”
“多謝了。”姜巧巧對着王源的背影深深一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