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唐軍将雲梯加長至四丈,确保不會出現昨日的尴尬。在八百餘架投石機的轟炸掩護下,四萬唐軍和回纥軍的混編攻城兵馬猛撲向芳林門極其左近的城牆。
城頭守軍吸取了昨日的教訓,他們重兵屯集于芳林門景耀門光化門一帶,三處城門連接起的短短八裏多的城牆上聚集了近四萬守軍。若非城牆寬度所限,史思明甚至可能要将防守的兵力再加上一倍。
雙方這一次的鏖戰比之昨日戰事激烈了百倍。雖然守軍的數量增加,但回纥兵的一萬騎兵神射手在攻城時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他們在護城河對岸列隊,以精準的箭支射殺城牆上的守軍,造成了極大的殺傷。而且攻城的士兵也是以回纥人爲首,他們的鈎索發揮了巨大的威力,不但勾殺了大量的守軍,而且還能以鈎索固定雲梯,讓守軍以長杆推翻雲梯的守城手段難以奏效。
激戰至申時末時,攻城兵馬再次攻上城頭。而守軍以大量的援軍源源不斷的增援城頭,雙方在城頭展開了激烈萬分的拉鋸戰。每一斷城牆的争奪都極爲慘烈,雙方死亡的士兵不計其數。直到天黑時分,在城頭箭塔的無差别的猛烈射殺下,攻城的兵馬才不得不無奈的收兵回營。因爲天光所限,他們雖然出動了近十萬兵力全面猛攻,但在天黑後想攻上城頭,已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天黑之後,雙方偃旗息鼓。各自清點死傷兵馬,兩方大軍都咂舌驚悚,痛心不已。
攻城方兵馬死傷近三萬六千餘,損失戰馬兩萬匹。又有兩百多架投石車損毀。其中回纥士兵戰死八千人,傷五千餘人。唐軍戰死一萬一千人,傷一萬餘人。守城方的死傷兵馬近兩萬,戰死一萬六千餘,其餘皆爲傷者。綜合兩天下來,攻城方損兵近六萬,守城方損兵近四萬。短短兩天時間,長安北城這片戰場便吞噬了五萬多條鮮活的生命,另有五萬餘人遭受不同程度的受傷,失去戰鬥能力。
……
夜晚的寒風吹過芳林門外的戰場,呼嘯哀号着掠過那些僵卧于野地裏的屍體。寒風中夾雜着的血腥惡臭的氣味一股腦的吹向長安城中,那種揮之不去的屍臭味在城中彌漫,将整座長安城吞噬。這種臭味無論用什麽辦法都難以消除,緊閉門窗,燒起最濃烈的香片也無法讓這股死亡的氣息沖淡。
皇城太極殿中,史思明居中而坐,十幾名将領在燭火搖弋之中列于下方。史思明面色陰郁,眉宇之中的焦灼顯而易見。雖然今日再一次擊退了攻城的兵馬,但兩日來的傷亡讓史思明難以接受。城中的守軍隻有十餘萬,兩天的攻城便已經死傷了四萬多,史思明手中的可用之兵已經不足七萬了。而這七萬兵馬之中還有一萬多人是在被嚴莊調兵十萬後臨時招募的新兵。這一萬新兵隻是作爲後勤的兵馬,完全派不上用場。
形勢嚴峻,史思明萬沒料到,在憑借如此堅固的城防守城的情形下,在如此多的兵力守城的情況下,己方的死傷人數還如此慘重。慘重到讓他難以接受。
攻城兵馬的悍不畏死不惜以命相搏是一方面的原因。以命搏命的戰法确實讓守方難以招架。但攻城方完全有理由這麽做,他們是大唐新皇禦駕親率的兵馬,他們隻能向前不能退後。另外他們擁有十六萬大軍,兩次攻城死傷六萬在他們看來是值得的。爲了奪回長安都城,他們可能會甯願葬送全部的十六萬大軍,也要奪回這座城池。而自己卻經受不住這樣的兵力的兌換。
但史思明認爲,出現如此巨大傷亡的另一方面原因卻是出在自己的兵馬本身。特别是自己手下的幾名将領,守城時明顯有懈怠畏懼之感。将領畏縮,兵士怎麽可能有鬥志。這才是讓攻城兵馬兩度攻城,兩度攻上城牆的原因。若不是幸運的話,今日城池便被攻破了。
“諸位,對于今日之戰,本帥極爲不滿。今日之戰比昨日更爲糟糕,若非天黑敵軍無法再攻,此刻我們已經陷入城破之後的巷戰了。各位扪心自問,你們是否盡力了。”
史思明開口的第一句話便讓所有的将領都被兜頭澆了一瓢涼水。這些人浴血奮戰之後,滿以爲能得到元帥的褒獎,沒想到劈頭蓋臉而來的便是抱怨,便是懷疑,便是斥責。所有将領都眉頭緊皺,心中不滿。
“元帥,末将認爲,今日作戰各位将軍都已浴血拼殺,士兵們也悍不畏死。打退了唐軍空前猛烈的攻城,重挫了唐軍士氣。末将認爲,衆将士已然盡力,此戰是成功的。”田承嗣拱手上前道。
衆将領朝田承嗣投去感激的目光,田大将軍還是敢說話的,這番話也讓衆人覺得自己的努力還是有人看在眼裏的。但他們也有些擔心,田承嗣這麽說話,會不會惹惱了史元帥。史元帥這兩天可是對田大将軍不太滿意的。
“此戰是成功的?田承嗣,你倒是愛當好人。如此成功之戰,我軍傷亡過兩萬,你如何解釋?兩天時間,我軍損失了四萬精兵,你告訴我守城是成功的?咱們手頭隻剩下七萬兵馬,你說說,長安城還能守住麽?田承嗣,你來告訴本帥。”史思明冷笑道。
田承嗣皺眉道:“史元帥,我軍傷亡四萬,敵軍傷亡更慘重。他們拿命來拼,我們成功的抵擋住了,在末将看來,這便是成功的。至于元帥問的問題,末将隻能說,是否能守住長安城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士們已經盡力而爲了。”
“盡力而爲?你這是什麽話?本帥要的是守住長安城。你也不想想,長安城丢了,我們能去哪裏安身?我們必須守住長安城,絕對不能丢掉城池。田承嗣,本帥不允許再說這樣的話。”
田承嗣皺眉沉思片刻道:“史元帥,卑職理解您的心情,但元帥也不能如此急躁。卑職不妨跟元帥說句心裏話,若是以如今的局勢發展,無論我們如何盡力,長安城恐都難以守住。”
“胡說!田承嗣,你好大膽子,居然敢動搖軍心,說出這樣的話來。若非因爲你是軍中老将,又曾經立下功勞,本帥便以動搖軍心之罪将你斬首。”史思明大怒道。
田承嗣靜靜道:“元帥,随便你怎麽想,你想殺了卑職也行,但有些話卑職覺得還是明說了的好。卑職說完這些話後,元帥可随意處置卑職。”
史思明怒道:“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田承嗣拱手道:“卑職也是爲了元帥着想,卑職當初得元帥賞識救助,便立誓一心一意效忠元帥。所以這些衷心之言,卑職覺得應該推心置腹的說出來。埋在心裏不說,反倒是對元帥的不忠了。”
史思明滿臉愠怒,狠狠的瞪着田承嗣。
田承嗣自顧道:“史元帥,如今的局勢,您也心知肚明。若無奇迹出現,長安城是必失的。現在朝廷坐視不管,咱們要求他們派兵來增援他們也毫無反應。大燕國新皇即位,嚴莊把持朝政,您也知道,嚴莊對您是極不友善的。他不會派兵來救援的。此爲其一。其二,北城這十六萬攻城兵馬我們或可能抵擋住,我們損失了不少兵馬,他們損失的更爲巨大。就算打光了兵馬,他們也未必能攻入長安城。然而元帥莫忘了,王源的十一萬神策軍在金州和邠州虎視眈眈。他們才是唐軍的精銳。我們和李瑁打的兩敗俱傷之際,他的神策軍會袖手旁觀麽?定然不會。李瑁一定會下旨讓王源參與攻城的。其三便是,現在城中糧草告急,所存糧草隻夠兵馬十餘日之用,而且還是在百姓斷糧的情形下。百姓們三天沒飯吃便要生亂,咱們的麻煩不僅在城外,城内的麻煩更大。城裏一亂,城外一攻,城還能守住麽?根本不可能。這三點便注定了長安守不住,無論城防再堅固也守不住,所以卑職才說盡力而爲之,大不了與城俱亡便是,也算是我們爲大燕國最後盡忠了。”
史思明面色鐵青,若田承嗣所言沒有道理便也罷了,但偏偏田承嗣所說三條正是他心中最大的擔心,所以他才心中焦灼,對戰事的進程不滿。但雖然田承嗣所言甚有道理,這也點燃了他心中的怒火,他豈能容忍田承嗣當着衆将的面如此動搖軍心。
“田承嗣,難怪作戰時畏縮不前,原來你早就失去了鬥志。你的這些話都是一派胡言,都是動搖軍心之言。本帥今日若是饒了你,豈非軍心渙散,再難收拾。來人,将田承嗣拖下去,重打六十軍棍。”史思明大聲喝道。
親衛沖上前來,抓住臉色鐵青的田承嗣便往下拖。衆将忙上前求情。史思明沉聲道:“誰敢求情,便軍法從事。”
衆将面面相觑,不敢再說話。田承嗣呵呵笑道:“諸位不要替我求情了,若我挨了這五十軍棍能讓長安城能守住的話,我也認了。可惜,我挨了這五十軍棍也是無濟于事啊。元帥,卑職勸您不要自欺欺人了。眼下隻有一條路可走,昨日李瑁派人來宣旨,那是最好的出路。不僅元帥您本人,所有的将士們也将都獲得寬恕。大帥您何必一意孤行。”
“一百軍棍!”史思明厲聲喝道。
親衛們将田承嗣拖拽下去,按倒在太極殿外的台階上,軍棍噼裏啪啦的開始揮舞,對田承嗣開始動刑。
一百軍棍的懲罰,誰也熬不過的。慢說一百軍棍,便是五十軍棍,體弱者也會被活活打死。駱悅朝曹集連使眼色,曹集會意,忙慢慢的往殿門口挪去,他想去跟行刑的士兵打個招呼,要他們手下留情。但他們的舉動被史思明發現。
“駱悅,曹集,你們鬼鬼祟祟作甚?是否你們也認爲田承嗣的話是對的,本元帥的話是錯的?”
駱悅忙道:“卑職豈敢,元帥萬莫會錯意。卑職隻是想要如廁,想問曹将軍去不去。”
“呸,莫以爲本帥不知道你們的心意,你們二人和田承嗣私下交好,是否想要爲他求情?”
“卑職不敢,卑職無此意。但是元帥,明日恐又是一場大戰,這一百軍棍打下去,田大将軍恐性命難保。大敵當前,自損大将,如何是好?”駱悅沉聲道。
“還說不敢,這不是開口替他求情了麽?你們三個不是私相交好麽?好,本帥便讓你們有難同當。你們怕田承嗣被打死,那便各替他領三十軍棍去。”史思明冷笑道。
駱悅和曹集心中大罵,但卻也無可奈何。兩人被親衛架出去,摁在田承嗣身邊兩旁,扒了褲子開始打闆子。田承嗣左右看着兩人,目露感激之情,欲言又止。三人苦苦咬牙支撐着,任憑軍棍打的自己皮開肉綻,不發一言。
“史朝義,明日給你最後一天期限,若不能将糧道打通,沖潼關運回糧食來,你也逃不掉。還有,陳萬年,今夜你負責在城中拉丁入伍,明日一早我要看到兩萬生力軍。若是不能完成任務,你也将受軍法嚴懲。本帥不管你們用什麽法子,本帥要有兵有糧,本帥一定要守住長安城。本帥是絕不會投降的。誰再敢說一句投降之語,本帥定斬不饒。”史思明陰沉着臉說完這幾句話,起身怒氣沖沖的離去。
……
長安城西十裏之外,王源高仙芝等人同樣目睹了第二日的慘烈攻城戰。雖然沒有親曆此戰,但遠處戰事的場景同樣讓人觸目驚心。在戰事結束之後,王源和高仙芝兩人對坐在一小堆篝火旁,低聲的交談着。
在王源将一根枯枝丢入篝火中之後,篝火的火苗竄了起來,王源對着火苗搓着手,低聲問高仙芝道:“兄長,今日下來,你對這場戰事有何看法?”
高仙芝英俊的面容上一片沉靜之色,眼睛盯着跳動的火苗開口道:“攻守雙方如此拼命的打法,必是兩敗俱傷之局。今日之戰可以看出,攻城兵馬已經開始盡全力攻城。守軍也在全力守城。單論今日之戰,雙方勢均力敵,就看誰能撐的下去了。這時候誰先頂不住,誰便是失敗者。但其實無論誰最後獲勝,也都是輸家,因爲他們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這時候的勝者怕不是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
王源微笑道:“兄長的意思……勝者是誰?”
高仙芝微微一笑道:“賢弟,難道你還想着在此觀摩兩虎相争麽?該是下令調集神策軍大軍來此,準備坐收漁翁之利的時候了。不出意外的話,明後兩日如此慘烈的攻城戰還要繼續,到那時神策軍隻要一冒頭,長安城中的守軍便垮了。我想你一定不想置身事外。”
王源搖頭道:“兄長,這回你可猜錯了我的心思,我仔細的想了想,這時候我們似乎不該有所動作。”
“那是爲何?你不是很想坐收漁翁之利麽?”高仙芝詫異道。
王源沉吟道:“我當然想,但正如兄長所言,此刻兩方緊咬難舍難分之際,一旦我神策軍大軍現身,便打破了這種平衡。如果史思明看到我神策軍大軍出現在長安城邊,他會怎麽想?”
高仙芝皺眉道:“他應該是會心灰意冷,喪失鬥志了。因爲他無法承受我神策軍加入攻城之戰中。”
王源點頭笑道:“正是如此,這種情形下,他可能會直接放棄長安。然則我們難道可以光明正大的搶在李瑁面前攻入長安麽?李瑁不會允許我們這麽做。而我們要是強行這麽做的話,豈非是公然抗旨,告訴天下人,我們已經反了?”
高仙芝皺眉道:“你說的似乎很有道理。但難道咱們便這般按兵不動麽?畢竟還沒到最糟糕的時候,新皇也沒表現出對你的敵意。你也曾同意平叛是第一要務,先平叛,再視新皇的态度再決定下一步。這時候我們怎能坐視攻城兵馬敗于城下?”
王源靜靜的看着高仙芝,他忽然明白了。高仙芝的内心之中還是不希望看到自己真正扯旗造反的。對他而言,他更希望平息叛亂之後自己和李瑁能夠和平共處。雖然那隻是美好的願望而已,但在李瑁沒翻臉之前,自己不能有反叛的行爲,否則在高仙芝心中會有抵觸情緒。王源當然不想高仙芝有抵觸的情緒,他甯願幫李瑁一把,也不願讓高仙芝心中有疙瘩。隻有當平叛之後,李瑁對自己的清算成爲事實,他恐怕才會真正的站到自己的一方來。在此之前,高仙芝還是會抱着一絲和解的希望。
王源理解高仙芝的這些想法,畢竟作爲一個曾經忠于大唐的大唐之臣,很難一下子讓他擺脫忠君之念。雖然高仙芝表達了很多次對朝廷的不滿,也表示過認可自己的不會爲一人盡忠的理念。但是王源看得出他内心中的掙紮。誰都不願被人稱之爲亂臣賊子,誰都不願做出背叛自己曾經擁護着的一切的舉動,這是每一個被這個時代滋養熏陶長大的人的局限性。要真正的讓他們擺脫這些想法,怕隻有用殘酷的事實來改變了。
王源決定尊重高仙芝的内心,高仙芝是他在這年代少有的能交心的人之一,王源不希望他心中有芥蒂。雖然以高仙芝的涵養,他也不會激烈的說出觀點來,然而自己必須給予高仙芝足夠的尊重,畢竟自己和高仙芝之間已經密不可分,不可忽視他的感受。
“兄長,你說的很對。平叛爲先,先解決叛軍的問題,再看形勢發展而決。我确實有些自私了。那麽咱們即刻調兵前來,給予史思明壓力,讓他徹底崩潰?或者是等新皇的聖旨再決定?畢竟李瑁并未下旨要我們逼近長安,我怕我們私自調兵前來,會被他誤解和怪罪。”王源道。
高仙芝的臉上露出笑容來,他很高興王源能做出這樣的決定。内心裏他其實并不希望王源和李瑁之間鬧成必須要反叛的局面,他還是希望兩人之間能夠和諧共處。他所能做的便是盡量勸解王源不要激進行事,那是他自認爲正确的事情。
“賢弟,大軍遲早是要調集出動的,長安一旦拿下,我們不必進入長安城,但也要立刻進攻潼關,準備收複洛陽。難道你真的打算一直等到明年春天再進攻麽?長安一旦收複,形勢便将逆轉,我們大可不必等待天氣轉暖,而該一鼓作氣往前推進,早一日收複失地,平息這場叛亂爲好。至于新皇未下旨的事情,我想大可不必有這方面的顧慮。我們既意不在長安,便沖長安南邊穿插而過,那樣既可逼近潼關,也可威懾長安城,可謂一舉兩得。”
王源沉吟片刻道:“好,便依兄長之言。一切爲了平叛着想,其餘的暫時擱下便是。但願李瑁将來不會将這一條當作我的罪名之一。”
高仙芝呵呵笑道:“賢弟,不要老把事情往壞處想。我不是替新皇說話,你想想,你若是獲罪,我不也脫不了幹系麽?你我兄弟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逃不了。然叛軍未平,怎能先去考慮那些事情?我說過,無論将來事情發展成什麽樣子,我是絕不會站在你的對面的。”
王源擺手道:“兄長無需多言,我相信兄長胸懷坦蕩,我對兄長沒有任何的疑慮,你心中的想法我也很是理解。咱們這邊啓辰回頭,我去金州調集兵馬,你去邠州調集兵馬,兩天後,我們在長安城東南三十裏外合兵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