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三三章奪城四

王源一行于十二月初一抵達金州。休息一日後,次日午後便接到了斥候送來的李瑁率大軍從蒲州抵達長安北城外的消息。王源當即決定,立刻率少量騎兵去湊湊熱鬧。無論自己和李瑁之間有多麽大的恩怨,但面對的是收複長安這樣的平叛大事,須得全面掌握戰況。雖然自己一定不會去摻和這趟渾水,但如果李瑁攻城失敗,自己可是要去坐收漁翁之利的。

十二月初四日,當長安城下展開激烈的攻城戰的時候,王源和高仙芝柳鈞等人率一千騎兵就在距離長安以西十裏之外的西靈山餘脈的一座小山上全程目睹。激烈的戰況淨收眼底,讓衆人驚訝的是,李瑁的兵馬竟然在攻城一個多時辰後便攻上了城頭,而且纏鬥了一個多時辰在最可能突破的點上卻鳴金收兵了,這教人着實不解。

晚間,在山谷中的野營帳篷裏,衆人聚攏在一起分析情形。對于上去的戰況,衆人七嘴八舌的議論分析着,卻也沒人能給出一個讓人信服的預測。

王源在火盆上烤着一串樹枝串起的肉幹,拷到焦脆流油時,放在嘴邊刺溜一聲全部進了嘴巴,吃的滿口冒油。衆将領都知道大帥這吃法叫什麽,大帥喜歡把肉幹這麽串起來烤,然後一下子撸進嘴巴裏,美其名曰撸串。有一次大帥還說,要是有點啤酒就好了,衆人不知啤酒爲何物,問了半天大帥也不說。

“賢弟,你今日對李瑁攻長安之戰一言不發,不知你以爲此戰勝負如何?”高仙芝待王源鼓鼓的腮幫子消減了不少後,微笑問道。

王源将滿口的烤肉咽下肚子裏,一面繼續穿着肉塊在細枝上,一面微笑道:“這種攻城之法是不顧兵士死活的辦法。他這是拿人命當草芥。或許是新募的兵馬,沒什麽戰鬥力,死了新皇也不心疼。又或者是借的回纥兵馬,死了更是不心疼。總之,這種攻城手段,我是做不到的。今日這一戰,怕是攻城兵馬起碼要死傷兩三萬,守城方我估計起碼也要損失一萬多兵馬。”

“然而他确确實實奏效了啊,一個多時辰,兵馬便攻上城頭了。若是加把勁的話,或許今日能破城了。不知道他爲何要鳴金退兵。”特意從邠州趕到金州見王源的劉德海此次說什麽也不回邠州了,跟着王源一起跑來偵察情形,聞聽王源此言,劉德海皺眉不解道。

王源搖頭笑道:“劉将軍,你想的太想當然了。今日攻城兵馬能攻上城頭,在我看來,那完全是得益于出其不意。在上千架投石車的掩護下,以騎兵沖鋒的方式快速接近城下,會讓對手措手不及。且今日城頭叛軍有些輕敵,他們在北城的守軍恐不到五萬,又分布在十幾裏長的城牆上,人數明顯不足。他們是擔心攻城兵馬全面進攻北城牆。豈不知東邊的幾道城門是皇城和大明宮的後院,地形又逼仄起伏,不利于進攻。而無論誰攻打長安,都不會去想着要破壞兩座宮城,并且從地形逼仄之處進攻的。史思明漏算了這一點。他若将兵力防守的重點集中在西面的光化景耀芳林三座城門上方的八裏城牆上,攻城兵馬絕對無法攻上城牆。”

衆人沉思點頭,将心比心,北面七座城門,四座是皇城和大明宮的後城門。地形居高臨下,且宮牆就在城牆之後數十步。即便攻破了城牆,接下來要面對的便是比城牆還高的宮牆,誰會蠢到去在這種地形去攻城?分散大量兵力去守東邊的城門和宮牆,确實有些浪費兵力。

“其實李光弼攻城的選擇我覺得也隻得商榷。他們選擇重點攻擊的是芳林門。不錯,芳林門外是開闊地帶,有利于大軍強攻。光化門地處偏西北角。兵馬施展不開,這也是實情。但他們爲何不選擇從景耀門突破?”王源搖頭道。

“大概是覺得,永安渠穿景耀門而過,地形分割不利于攻城吧。”高仙芝沉吟道。

王源笑道:“永安渠寬不過八十步,人工挖掘的溝渠水面平靜,也不是什麽激流。雖然可分割地形,但在這樣的溝渠上搭建浮橋不是什麽難事吧。而且景耀門臨水而立,如果是我的話,我正好利用永安渠傳過景耀門的便利,從渠上進攻。在我看來,從永安渠上進攻比之從地面進攻要好了不知多少倍。隻要紮上幾百艘竹排,用稻草枯木堆滿,澆上火油。順着北風往城門靠近,隻要有個幾十艘能靠近,點起火來,對城門城牆進行火攻,便可見奇效。即便無法燒毀城門,火勢撩逼之下,城門兩側便是突破之處,因爲城頭兵馬無法立足,不是麽?”

衆将吸了口涼氣,這辦法可毒辣的很。這火攻之法若是真的實行起來,也許未必能建功破城,但絕對是個突破口。連續火攻數日,花不了多少代價,定能将景耀門焚毀突破。即便永安渠城外建有攔阻船隻靠近的設施,但清理那些溝渠中的設施可比攻城簡單許多。

“确實是個好辦法。景耀門臨水而建,用來控制的是從渭水駛入京城進入西市的商船。所以其實并不能經受強力攻擊。這麽說來,他們的攻擊方向倒确實值得商榷。”高仙芝點頭道。

“可他們明明攻上了城頭,卻爲何半途而廢?”柳鈞不解的道。

王源道:“這話問的,他們能破城怎會鳴金收兵?我們在山頂看的真切。叛軍增兵之後,攻城兵馬已經無法登城,他們的退兵看似是故意放棄,但其實也是無奈之舉。要攻破城池,應該在大批兵馬攻上城頭時便要增兵增援。而攻城兵馬并沒有那麽做。我們都看的很清楚,他們隻是派出了七八萬兵馬攻城,在突破城頭之後并未及時增兵,所以待到叛軍清理城頭的攻城兵馬之後,便已經來不及了。我不知道李光弼是怎麽想的,确實是有機會的,但他卻坐視機會白白溜走了。”

高仙芝默默的看着篝火沉思,忽然道:“我認爲有些不對勁。正如賢弟剛才所言,既然要攻城,爲何不傾巢而動。反而還留下八九萬兵馬在後觀望?難道說,這是一場佯攻?”

“佯攻?不可能吧,都打的這麽激烈了,怎麽是佯攻?”劉德海道。

王源怔怔的看着高仙芝,他知道高仙芝可不是那種信口開河之人,他能說出佯攻這麽可笑的判斷,定是因爲他心裏覺得,這其中有些讓他覺得難以索解的地方。

“若說佯攻,他們的目的何在?打的這麽激烈,死傷如此慘烈的一場佯攻,那是爲了什麽?一方面不惜兵士死傷猛攻,一方面又畏首畏尾,豈非自相矛盾?兄長這麽一說,我也有所懷疑了。”王源皺眉道。

高仙芝咂嘴搖頭道:“搞不懂,搞不懂。今日午後沒有進攻,若是明日還不攻城,我便隻能斷定,這當真一定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意圖。”

王源笑道:“罷了,咱們在這裏操碎了心也沒用。咱們隻看好戲便是。一切總歸是會水落石出的。我倒覺得,如果這種攻城繼續下去,或許我們該下令神策軍立刻開拔,準備接手攻城了。”

……

唐軍大營,李瑁的大帳内,一場激烈的争吵正在展開。白天的那場攻城戰,在大批攻城兵馬攻上城頭的那一刻,李光弼看到了勝利的機會。身經百戰的他立刻下令全軍出擊,将這場帶着示威性質的攻城變成真正的一場攻破城池之戰。

然而,他的軍令遭受到了乞紮納力的拒絕。乞紮納力拒絕下令手下七萬回纥大軍全線攻擊,沒有他的配合,李光弼便無兵可用。乞紮納力的理由很簡單,事前隻說此戰是佯攻,給對手一個下馬威。回纥人隻出兵三萬,唐軍出兵五萬,八萬大軍攻城。半途變卦可不成。乞紮納力看到了攻城的慘烈,他可不願将自己的兵馬大部分葬送在攻城上。這也是他一開始便受到骨力裴羅諄諄叮囑的一點。骨力裴羅要他慢慢的來,最好将平叛拖個幾年,大唐越亂越好,自己才好從中牟得最大的受益。

李光弼無可奈何,大戰之時,他也無暇跟乞紮納力理論,于是便隻能眼睜睜的看着最好的時機錯過,從而不得不在敗退之前下達了收兵的命令。

從午後開始,李光弼便一直在李瑁的大帳裏。因爲按照計劃,在此戰之後,便需起早招降诏書,送達長安城中招降史思明。所以李光弼也一直沒有機會找乞紮納力算賬。直到天黑之後,當傳旨的馬振山回來禀報,史思明斷然拒絕了招降之事後,李光弼才痛心于上午喪失的那稍縱即逝的短暫的機會。新仇舊怨累積在一起,李光弼要求李瑁召乞紮納力前來,要和他算算這筆賬。

乞紮納力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翹着穿着髒兮兮皮靴的腿坐在椅子上。手裏拿着一隻閃亮的銀匕首,在面前的一隻羊腿上往下片着烤肉往嘴裏塞。李光弼則一臉怒氣的站在他的面前,指着乞紮納力滔滔不絕的指責。

“乞紮納力,你太過分了。你們回纥人怎地如此不講信義?本人嚴重懷疑你們的誠意,你們不是誠心誠意助我大唐平叛,而是來趁渾水摸魚來了。乞紮納力,今日你必須解釋清楚,你到底什麽意思?”

乞紮納力放下銀色餐刀,擡眼看着李光弼道:“李大元帥,一頭霧水的是我才是。今日攻城,我回纥大軍損失上萬,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拼死攻城,你卻在這裏指責我。怎麽?要過河拆橋麽?”

李光弼喝道:“爲何今日有破城的機會,你卻拒不派兵猛攻?數千兵馬攻上城頭之際,正是最佳的猛攻時機。而你做了什麽?抗拒我的命令,坐視良機喪失。你可知我大唐軍法中拒不受命該當何罪麽?那可是要枭首示衆的。”

乞紮納力冷笑起身道:“怎麽?李元帥還要治我的罪要我的命不成?我回纥兵馬可不受你大唐節制。你們的軍法也懲治不到我的頭上。再說了,昨日攻城之前怎麽商議的?說好了今日之戰隻是給個下馬威,爲的是讓你們定的什麽招降之策鋪路。我遵照事前的約定給了你們三萬大軍和數萬馬匹攻城,我可是完完全全的按履行的協議。你們倒好,現在史思明拒絕了你們的招降,你們便想栽贓到我的頭上麽?那可不成,我乞紮納力是好欺負的麽?”

李光弼怒道:“用兵之道當随機應變,豈能拘泥于事前的計劃,出現了攻破城池的機會,本人才下令全面攻城的,而你卻拒不出兵,這不是你的過錯是什麽?”

乞紮納力曬道:“快别提什麽破城的機會了,我是給你們留面子才不揭你們的老底。你們唐軍攻的什麽城?連對方城防的高度都不清楚,雲梯還差着城牆五六尺高,連城牆邊都摸不到,你們也去攻城?若不是我回纥勇士們佩有鈎索套索的話,今日之戰就是個光挨打沒還手餘地的局面。若無我回纥兵馬猛攻上城,哪來什麽破城的機會?你不來感謝我,卻來數落我。若無我回纥兵馬參與,今日何止傷亡兩三萬,怕是要多一倍的傷亡也未可知。李大帥,在找我乞紮納力的麻煩之前,先想想自己這個領軍的元帥合格不合格吧。”

李光弼氣的胡子抖動,大喝道:“負責紮造雲梯的兩名将領已經被我斬首示衆,他們的錯他們自然會付出代價。但你的錯呢?你該如何解釋?”

乞紮納力冷笑道:“那兩個替死鬼你殺的倒是爽快,但這件事該追究的是你主帥之責。就算我抗拒了你的命令,但先有錯的是你。你要罰我,便先罰你自己。你想砍我的頭是麽?除非你先砍了自己的腦袋,那我便無話可說。”

李光弼咬牙無聲,忽然間伸手抽出腰間的森森長劍,冷聲道:“好,既然你把話撂在這了,我便先懲自己,免得你說嘴。大戰正酣,我還不能死,所以我不能自刎以謝。所以先以指代命,斷指如斷頭。”

話猶未了,李光弼伸出手掌搭在桌案邊緣處,右手高舉長劍猛力揮下。

“李光弼,不可如此。”坐在遠處陰沉着臉聽着兩人争辯的李瑁大聲叫道。然而這一聲呼喊已然太遲了,但見寒光一閃,血光迸現,李光弼的左手中指和無名指齊根而斷。血水噗噗噗往外湧出,瞬間便将他的整個手掌染紅。大帳的地面上也滴了一大灘的鮮血。

“快,快傳郎中來包紮傷口上藥。光弼啊,你這是作甚?”李瑁驚慌的沖過來,一面大叫,一面埋怨。

李光弼沉聲道:“陛下,今日之戰臣有罪責,臣不能以死謝罪,臣隻能斷指以代。”

李瑁咂嘴道:“朕又沒怪你,你何苦如此。哎,你這性子,太剛烈了些。”

兩名軍中軍醫飛快跑進帳内,給李光弼的左手斷指處灑藥止血包紮。李光弼自始至終面不改色,任憑兩名郎中在斷手處折騰,隻面帶冷笑看着驚愕的坐在那裏的乞紮納力。

乞紮納力極爲震驚,他沒想到,看似儒雅文弱的李光弼竟然會做出這種有血性的舉動。自己不過是一句激将之語,李光弼便真的自己對自己下了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便一劍斷了兩指,這份骨氣和血性倒是真令人敬佩。回纥人一向敬重這種血性漢子,但此刻敬重歸敬重,一個嚴峻的問題也擺在了眼前。李光弼斷指了,現在輪到自己了。自己說過的話猶在耳邊,總不能認慫不做吧。

李光弼也不說話,隻冷笑看着乞紮納力,眼中滿是譏諷之色。似乎在嘲諷乞紮納力是個膽小怯懦之輩。乞紮納力受不了了,騰地起身來,抽出腰間彎刀道:“罷了,我服了,你斷兩指,我也斷兩指便是。我回纥人說話是算數的,可不會耍賴。”

說罷乞紮納力一咬牙,揮動彎刀也向自己的手指砍去。李瑁忙搶上前去叫道:“住手,何須如此。”

乞紮納力道:“陛下請讓開,莫濺了你一身血。”

李瑁跺腳罵道:“你們這是幹什麽?大敵當前,你們兩位卻在這裏鬥氣。朕真的要被你們氣死了。”

李光弼沉聲道:“乞紮納力将軍,既然陛下不喜我們這麽做,那麽你這兩根手指暫且留下。但我李某有個要求,從現在起,你回纥兵馬需聽從我們的号令,不得推诿拒絕。若是你們回纥人根本沒有真心誠意爲我大唐平叛效力,那麽你們盡可帶着兵馬離去,咱們之間的協議便也作罷。隻是從此以後,你們回纥人再不是我大唐的友邦,我們也會永遠記住你們今日所爲。如何決斷,你自己選擇。”

乞紮納力沉吟半晌,終于點頭道:“好,我敬你是條好漢。從今日起,我回纥兵馬必全力配合你們作戰。除非超出我能力之外,否則我絕不推诿。”

李光弼呵呵而笑道:“好,有你這句話,我們便一筆勾銷前賬。我這兩個手指頭也斷的值得了。”

李瑁撫掌笑道:“對嘛,這才對嘛,什麽事不好商議而決?非要劍拔弩張?弄得血肉橫飛的?”

李光弼沉聲道:“陛下受驚了,臣之過也。”

李瑁擺擺手道:“你是忠臣,朕明白你的心思。”

說話間,郎中将李光弼的左手已經包紮完畢,一名郎中指着桌上的兩根血糊糊的斷指顫聲問道:“李大帥,這兩根手指怎麽處置?”

李光弼擺手道:“既離我身,便隻是兩塊肉而已,你們拿出去埋了亦或是丢了喂狗都成,跟我有何幹系。”

兩名郎中驚愕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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