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心中的感激無法形容,秦國夫人将她所能拿出的全部力量都奉獻了出來,甚至包括了她的兒子的性命,這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極限了。面對如此沉甸甸的饋贈,王源不知道該如何承受。
“夫人,玉環小姐。這……”王源輕聲開口道。
“不必再說了,你若推辭,便是輕視了我們的一番心意。我們楊家和你王家早已連爲一體,若不能渡過此劫,這些東西也會淪入他人之手,我們也都将命喪他人之手。所以你不要有顧慮,這也是爲了我們自己。”秦國夫人擺手道。
王源無言以對,話雖如秦國夫人所言,幫自己便是幫她們渡過劫難,但畢竟她們奉獻出了全部。王源心中還是難以平靜。
“鈞兒,跪下。”秦國夫人朝一旁呆呆而立的柳鈞喝道。
柳鈞不明所以,略一發愣,旋即跪倒在地。秦國夫人道:“你向你義父發個毒誓,從今往後,對你義父全力盡忠。就算是你娘和你的小姨遇到了危難,你也要先盡忠再盡孝。忠孝不能兩全之時,你要盡忠爲先。你義父如舉兵征伐,你必須是第一個替你義父沖鋒陷陣之人。”
柳鈞立刻明白了秦國夫人之意,若王源決意逐鹿天下的話,自己必須要表态盡忠于他。畢竟以前自己還是大唐的将領,宣誓效忠之後,自己便抛棄了大唐,隻效忠王源一人了。無論成敗,王源都将是自己唯一的效忠對象。
“柳鈞在此立誓,從此以後,唯義父馬首是瞻。義父劍之所指,便是柳鈞沖鋒之向。從此效忠義父,絕無二心。若違此誓,天誅地滅。”柳鈞拱手向天,沉聲立誓。
王源忙伸手扶他起來,口中道:“這是作甚?這還用發毒誓麽?哎,夫人呐,你這是逼着我要做逆天之事啊。”
秦國夫人靜靜道:“或許是逆天,但或許也是順應天意。興亡更替,古來有之。大唐代隋而立,難道也是逆天之行麽?于公于私,你都别無選擇。”
王源歎了口沉吟道:“夫人,玉環小姐,我知道我别無選擇。然而你也知道,這件事一旦決定下來,便再無回頭之路。但當真做大事,卻也不那麽簡單。我如果一旦決定行事,便不會去考慮失敗的可能,我也不允許自己失敗。所以在此之前,我需要考慮的清清楚楚。李瑁雖不足爲慮,然而一旦起事,我面對的可不是他一個人,而是與整個大唐爲敵。”
秦國夫人微微點頭道:“我懂,你無非是擔心民意所向,還有便是擔心我大唐中的豪門世家大族站在李瑁一方。民心我不懂,但世家大族一旦站在李唐皇族一邊,即便李瑁倒了,任何一名皇子即位,他們都會全力支持他。你若得不到他們的支持,怕是很難成功。”
王源一怔道:“夫人也明白這當中的内情?”
秦國夫人微笑道:“我豈會不知?你當我這個秦國夫人白當的麽?别的不說,我夫家柳家便是大唐一姓豪族。大唐五姓七族,皆是财力物力雄厚之家。大家族聯手之下,無人可與之匹敵。”
王源雙目放光道:“這麽說來,夫人對此倒是很是熟悉咯?何妨說來聽聽?”
秦國夫人微笑道:“二郎,看來你心中早就有了準備,今日我這番苦口婆心的勸說倒是多餘的了。若你沒有起事之心,又怎會關心這些事情。我本以爲你會深思熟慮不會輕易下決定,但現在看來,你卻是早有此心了。”
王源微笑道:“夫人,我還有退路可走麽?或者如你所言,要讓玉環小姐重回李瑁身邊爲我們續命?你那激将之法倒也不甚高明。”
秦國夫人橫了王源一眼笑道:“然而你還是被激将了,你怒氣沖天,就差掀桌子罵人了。哦,我明白了,你是舍不得小……小……”
秦國夫人話說了半截,忽然發現有柳鈞在場,不該當着柳鈞的面說這些話,于是連忙将話頭咽下。那邊楊玉環卻已紅暈滿臉,起身道:“你們兩個聊,這些事我也不懂,也插不上話。鈞兒,陪小姨出去走走,小姨好久沒見你,想跟你說說話。”
柳鈞忙沉聲應諾,楊玉環站起身來,伸手搭着柳鈞的胳膊,腳步輕移,到院子裏去了。
屋子裏隻有王源和秦國夫人兩人時,王源可不再客氣。上前一把抱住秦國夫人,對着她的小嘴便狠狠親了上去。秦國夫人嗚嗚連聲悶得透不過氣來。香舌被王源吸得吐出,連舌根都被扯得發麻。感覺到王源完全是在作踐自己,動作劇烈而粗暴,弄得嘴巴舌頭一起生疼。頭暈目眩之際,心一狠咬了王源一口。王源吃痛,哎呦一聲松開了秦國夫人的嘴巴。
“你真粗魯。”秦國夫人嗔道。掏出手帕擦着被王源弄得亂系八糟的純紅。
王源撫摸着被差點咬破的下唇嘿嘿笑道:“叫你以後還敢随便的激将我,故意惹我發火是麽?”
秦國夫人啐了一口道:“你個小沒良心的,我楊玉蓉什麽都給了你,你還來怪我。我渾身上下哪一根毫毛不是向着你的?我不過是想激起你的血性罷了,否則任誰聽到我建議舉兵造反的話不吓得尿了褲子?我也是多慮了,你早就有了僭越之心了。”
王源歎道:“莫這麽說我,若我有第二條路走,我會走這條路麽?”
秦國夫人輕歎道:“是啊,世事弄人,身不由己。罷了,不說這些了,還是那句話,左右是個死,還不如搏一把大的。赢了通吃,輸了也不過是那個結果罷了。”
王源點頭笑道:“還是和夫人說話幹脆利落,夫人若是個男子,必是個果敢利落幹大事的。”
秦國夫人一笑道:“莫跟我閑話,你還要不要聽豪門士族那些事了?你若不想聽,我可要陪鈞兒去了,我們娘兒兩好容易才見一面。”
王源忙道:“聽聽,當然要聽。快詳細的跟我說說。”
秦國夫人整理衣服坐下,恢複端莊之象。仰頭微微想了想開口道:“我大唐開國之處,士族大戶之間林立。其中實力最大的便是七家。這七家中兩個姓李,兩個姓崔,故而稱作五姓七家。他們分别是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範陽盧氏,荥陽鄭氏和太原王氏。其中隴西李氏,便是當今皇族之家。高祖太宗便是隴西世家之人,而隴西李氏之所以能奪得天下,其餘幾大士族也出力不少。錢糧兵馬都支援了不少。”
王源道:“原來如此。一個士族之家能建立大唐,光是這一點我便明白士族大家的力量了。”
秦國夫人微微點頭道:“那是自然。五姓七族皆爲豪族世家,其家族淵源可追溯至魏晉南北朝甚至漢朝之時。以清河崔氏爲例,其家族淵源可追溯至春秋之時。崔氏祖先便是齊國公卿之一,至漢代已成山東望族,南北朝時,北魏開國更是一等大姓,位列五大豪族之中。直至我大唐立國,依舊綿延蓬勃,勢力不減。大唐以前之事且不談,光是清河崔氏在我大唐立國之後,便有數百餘人爲官,官至宰相者二十餘人。大唐開國之初,有官員修訂《氏族志》,曾将崔氏列爲第一。後太宗帝下旨說:李氏貴爲皇族,怎可以崔氏爲首,難道崔氏比皇族還高貴不成?這才将隴西李氏立爲第一,皇後長孫氏立爲第二,崔氏等諸豪族在其後排列。由此可見,崔氏豪族實力之強。”
王源聽的津津有味,贊道:“原來這當中竟有這麽多的掌故。夫人當真博古通今,無所不知。”
秦國夫人輕攏發絲,微笑道:“你也莫誇我,我一個婦道人家,能知道什麽?這些不過是我聽亡夫談論時得知罷了。亡夫是個書呆子,醉心于這些掌故,閑暇時喜歡和我說這些事情。我其實不愛聽這些,但久而久之不想知道倒也耳濡目染知道了些大概。”
王源笑道:“原來如此。”
秦國夫人繼續道:“其餘幾家也都是淵源頗深的豪族,家族勢力在我大唐也是根深蒂固。家族衆人爲官入仕者不知多少,倒也不用一一贅述了。”
王源皺眉問道:“但爲何我鮮少聽到這些豪族的消息,朝中那些官員出自這些豪族大姓之家呢?爲何怎麽都好像銷聲匿迹了一般。”
秦國夫人點頭微笑道:“他們确實銷聲匿迹了,這裏邊是有原因的。大唐立國之後,五姓七族除了隴西李氏爲皇族之外,其餘各家勢力龐大,家族子弟遍布朝野。朝政幾乎爲均爲他們所掌控。且豪族之間相互通婚勾連,關系越發的緊密。有此對身爲皇族的李氏産生了極大的威脅。世家大族出身的皇族李氏雖得其餘各家支持而坐擁江山,但大唐建立之後,這些世家大族便是一種潛在的威脅了。這個道理我不說,你也該明白。”
王源點頭道:“我懂。同爲豪族出身,一族奪得天下,自然是擔心其他豪族也有争奪的可能。再說,天下已歸李氏,其餘豪族也盡了力,該到了過河拆橋,兔死狗烹的時候了。”
秦國夫人微笑道:“兔死狗烹倒是不至于,但豪族大家越發的掌握朝政,他們的家族成員入朝爲高官,很多事情上一起相互呼應,已經威脅到了皇權的威嚴。所以打壓豪族是一定要做的,但還不至于敢對他們趕盡殺絕。因爲即便坐擁天下的皇族李氏,也不敢公開的對這些世家大族發動剿滅之事,而且也剿滅不了。這麽多年下來,五姓七族之間早已利益與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泥水交融一般,根本就分不開了。但雖然無法滅族,但限制他們的權力,打壓其他豪族确實必須要做的,否則皇族豈非要淪爲其他豪族操控之下。”
王源思索道:“确實如此。隻能打壓而無法斬絕。這也是保持穩定維護皇權的唯一辦法。”
秦國夫人點頭道:“是啊,他們這些事情太複雜,我也說不大清楚。總之,随着豪族的勢力不斷壯大,皇族終于出手。高宗時便開始頒布了旨意,限制其餘豪族之間私自姻親相結姻親,但凡豪族之間想要通婚,必須經過皇族批準。”
王源微笑道:“這倒是絕妙的一手。雖然看似不是什麽激烈手段,但絕對是很有效的阻止世家豪族之間私相結盟的手段。短時間内恐無效果,但十年二十年時間内,便割裂了世家子弟之間本該建立的姻親聯系。這是溫柔的一刀。”
秦國夫人微笑道:“溫柔的一刀,這說法倒也新奇貼切。高宗在位三十四年,共下達過三次針對世家豪族的限制之令。限制姻親之令後更有限制世家子弟入朝爲官的命令,規定了世家大族入朝爲中樞官員的數目,平衡各方勢力。現在看來,這都是驅逐世家大族把持朝政之舉。”
王源深以爲然,高宗治下的永徽之治是貞觀之後的另一個和平盛世,高宗這個人雖然是個爛好人,但在這件事上倒是頗有策略,循序漸進。
“武帝臨朝之時,對于世家大族更爲苛刻。武帝手段淩厲決絕,對于五姓七族大肆壓制。分而治之。各大世家爲了自保,曾暗中支持李氏諸王起兵。但因爲各自爲保,又被武帝分化治之,力量難以集中。故而越王李貞、琅琊王李沖等人的起兵均告失敗。武帝由此展開大清洗,對世家大族李氏一族展開雷霆手段。然畢竟豪族實力猶在,武帝亦知若逼得豪族世家聯手反抗,後果堪輿。據說神功元年,武帝同豪族世家達成妥協之議。從此後,幾大豪族遷移東南,不在幹涉政務。家族子弟爲官不至三品。而朝廷許以懷柔之策,不再對豪族世家進行清洗打壓,并許以東南茶糧鹽鐵經營之權。硬生生将幾大豪門世家從朝廷剝離。但豪門世家從此失去進入朝廷中樞之機。以朝廷給予經營财富之利換取了相安無事。”秦國夫人輕聲道。
王源呆呆道:“原來這當中竟有如此隐情。雖然這是傳說之言,但卻也不無道理。世家大族拱手讓出權力,換取避居東南各道經營财富之權,倒也是一種不錯的交換。否則便是兩敗俱傷之局。但總體而言,世家大族吃了大虧,恐怕便就此沒落了。難怪我入朝這麽多年,沒有太多關于世家豪族的聲息。”
秦國夫人點頭道:“是啊,雖然是吃了虧,但總比滅族了好。武帝之後,當今太上皇即位爲帝,也絕不永許這些豪族之家再次滲透入朝,不過和他們之間的關系倒是緩和了不少。幾姓豪族得太上皇賜婚聯姻,爲官之限也有所放松。據說陛下曾召見幾姓大族族主,施以恩惠。幾姓大族也表示全力支持李氏皇族,财力物力上給予全力支持。因有武帝荼毒之威,幾姓豪族倒也不願再冒險,遂成雙方和解共處之局。這便是我所知的大唐豪族的一些掌故了,有些事隻是道聽途說,倒也無确鑿證據。至于豪族同皇族之間有些什麽約定,具體有些什麽勾連,那我卻是一無所知了。”
王源點頭道:“多謝夫人,這些事叫我大開眼界。我便像是井底之蛙,今日之後方知另有天地。無論如何,這些豪族世家和李氏的聯系是割裂不斷的,這也是他們死命支持李氏的原因。在這種情形下,若不知他們之間的關系,貿然起事的話,怕是會遭到巨大的打擊。開元天寶這數十年的盛世太平期間,這些大姓士族得朝廷特權,在東南恐已經遍地開花盤根錯節。東南之地财物豐饒,若不能斬斷其支持李氏皇族的這條線,那便是大麻煩。”
秦國夫人點頭道:“我同意你所說的,即便他們衰落了,但他們聯手支持一方,力量将是可怕的。天下财富之地爲他們所占據,數家之财力恐要占天下财富三成,若他們決意支持李氏,天下間恐無人撼動。莫看安祿山之亂風生水起,但他們若不能奪得東南之地,那便注定要失敗。”
王源重重點頭,沉默思索了片刻道:“夫人,你方才說,你夫家柳氏也是世家大族,爲何不在五姓七族之列?”
秦國夫人笑道:“我夫家柳氏乃河東望族,河東三望族柳氏裴氏薛氏乃是大唐立國之後才新近崛起之世家望族。三望族之崛起一部分原因也是皇族刻意爲之之結果。要知道,大唐立國以來,河東三族子弟光是成爲大唐驸馬的人數便達五十餘人,由此可見李氏皇族便是以姻親之約扶持三族崛起。這三族均爲皇親。裴氏一族更是出将入相之人不少。近年來還有韋氏崛起。以我淺見,朝廷并不想讓五姓七族中的皇族外姓坐大,便以扶持忠于李氏的外姓豪族崛起而抗之。然而實際是,河東三族以及韋氏等大唐新貴雖然崛起迅速,但和東南幾大豪族相比,卻是不可同日而語。那幾族經營數百年,有的甚至達千年綿延之久,無論其底蘊氣度乃至家族枝葉都不可比肩。”
王源笑道:“我明白了,李氏是想借新貴崛起而擺脫幾大豪族的控制。畢竟雖然形勢有所好轉,但幾大豪族家底殷厚,源遠流長,無人與之比肩。若有新貴與之抗衡,倒也可以相互鉗制,活着是分化治之。”
秦國夫人點頭道:“你說的應該不錯,我記得亡夫曾經跟我說過,我夫家柳氏曾經同如今居于錢塘郡的五姓七族之中的崔氏聯姻。亡夫上一輩僅有我公公一名男丁,其餘皆爲女子。其中兩名便嫁給崔氏旁支子弟。據說是當時陛下親自下旨賜婚準于聯姻。你方才一說,我猜想,朝廷是否是想以新貴和世家聯姻之方式,從而拉攏一家,分化崔氏和其餘各家的聯系。畢竟姻親是最爲快速的拉近雙方關系的辦法。”
王源撫掌道:“恐怕正是如此。五姓七族之間内部已經不準聯姻,以外族與之聯姻,正是能起到加速分化他們之間關系的作用。此事無可懷疑。我隻能說,李氏皇族爲了這件事已經想盡了辦法了。他們對這些豪族世家既是倚重又是忌憚,這就叫做又愛又恨。然則,你夫家柳氏和崔氏之間必有聯系咯?”
秦國夫人想了想道:“那畢竟是上一輩的事情,我夫家一脈自上一輩開始便人丁凋零。亡夫兄弟姐妹十一人,本有兩個哥哥。然而都在少年時夭折而死。全族僅餘亡夫一名男丁成年,其餘皆爲女子。亡夫身子孱弱,且也命薄的很,也隻留下鈞兒這根獨苗便撒手歸西。柳家其實已經敗落了。和崔氏也早已斷了聯系,也不知嫁過去的那兩位長輩是否健在。若是在的話,怕也是過花甲之年了。自從亡夫死後,我其實也和夫家來往不多。他們不喜我楊家之名,我也懶得去搭理他們。柳鈞的幾位姑母大亂之後也都轶失了消息。”
王源皺眉道:“可惜了,我倒是想見一見東南世家豪族,和他們聊一聊。”
秦國夫人詫異道:“你想和他們見面作甚?”
王源道:“若我起事,能割裂他們和李氏皇族之間的聯系,那才是關鍵之舉。若有機會和他們見面,我倒是想去試一試。”
秦國夫人微微搖頭道:“你這想法有些不切實際,不過你若真想見他們,我倒是可以以柳氏一門的身份去探訪一番。畢竟兩位姑母嫁給了崔氏,我也有理由去探望。但願她們還漸在。隻要她們有一人漸在,此舉便不唐突。然後或可替你牽線搭橋,見上他們一見。”
王源大喜道:“若真能如此,那可就太好了。這樣吧,年後天氣回暖春暖花開之時,我命人護送你們去南方。你也正好去散散心。能夠接引見面那是最好,若不能也沒關系。我可以另想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