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威沉吟道:“大帥,這所有的鑄造出來的炮管,老朽都做了标記。大帥收購的鐵錠來自我大唐十餘處鐵礦出産之地。老朽鑄造這麽多炮管,無一能合用。可見大部分地方出産的鐵錠都是不成的。以老朽的經驗而論,有些地方的鐵質偏軟,雖然韌性教強,但用于鑄造炮管,很容易便會變形。而有些地方的鐵錠雖然強度足夠,但卻過于脆硬,容易爆裂。老朽試圖将這些不同品相的鐵錠融合,想達到一個恰當的平衡點。但是,多次試驗終告失敗。老朽明白了一個道理,即便同爲鐵錠,也未必便能融合在一起。無論何種熔融鍛造之法,也不能将兩種鐵融合的天衣無縫。這就好比兩個不同的人,無論如何相處,天天吃住在一起,也必然會生出沖突來。不知老朽這個比喻恰不恰當。”
王源點頭道:“甚有道理。以我所知,各地鐵中含有不同的雜質。這種雜質會影響鐵器的韌性或者強度。我們鍛造出的鐵器其實都并非純鐵。即便可以熔煉出純鐵來,也未必便能夠鑄造出合用的炮管。反而裏邊的雜質是起到很大的作用的,一味的精煉除雜是無用的,往往反而有害。這些雜質的種類和數量都達到了某一種巧合,也許便是最合用的時候。我們并不知其中含有什麽雜質,一味的以各種不同品相的鐵錠融合,有千萬種組合的可能,一輩子也未必能夠得到想要的那種鐵。所以,與其這般組合熔煉,還不如找尋能夠天然合用的鐵錠。上天造物,必有一種可合用。這便是天無絕人之路之理。天地萬物包羅萬象,我相信能找到這一種。”
羅威驚訝道:“哎呀,大帥于熔煉之術也是極爲精通的啊。這番話五十年前老朽傳業恩師便是這般告訴我的。沒想到大帥居然也知道這些,大帥當真是天文地理無所不知啊。”
王源撓頭心想,我可不是占了比你們晚生一千多年的便宜麽?後世中學的課本裏便有簡單的煉鋼知識了。什麽碳鋼鎢鋼錳鋼等等,各種鋼鐵的材質和效用都是鐵中的微量元素起的作用。隻可惜我也隻半通不通的半吊子罷了,也不知道哪裏去找這些東西加進去熔煉,否則我比你們所有的熔煉大師還要精通百倍,又何必要請你們這些人出來幫忙?
“然則,你試驗了多種組合無用,那麽那一門炮是如何鑄造出來的?”王源微笑問道。
“剛才大帥說,上天造物,必有一用。之前老朽若聽到這句話必是不信的,但現在老朽卻深以爲然。老朽在運來的鐵錠之中找到了近兩千斤的鐵錠。這些鐵錠因爲品相不佳被堆在了角落裏。老朽抱着試試看的态度熔煉了幾爐鑄造了一門炮管,便是眼前這一門。沒想到居然能夠填藥百餘次而不爆裂,當真是天意使然。”
王源訝異道:“如此巧合?那可真是天意了。你可知這種鐵錠産自何處?”
羅威搖頭道:“這老朽便不知道了。這要問大帥指派的收購鐵錠之人。”
王源看向柳熏直道:“柳先生,外購糧食物資和鐵器之事都是你經手的,你可記得從何處收購了這兩千斤鐵錠?”
柳熏直皺眉想了想,搖頭道:“這個可當真是不記得了。當時老朽收購物資,幾乎走遍的大唐。各地都有物資的收購,如何能記得這些?不過,老朽有明細賬簿,應該可以查出從何處采購而來。”
王源忙道:“快查,快查。此事刻不容緩。兩千斤隻夠鑄造兩門炮管,這裏壞了一門,爐子裏燒着一門,這如何能進行精确的測試?”
柳熏直忙道:“好,我這便去查找,片刻便來,大帥稍候。”
柳熏直匆匆而去,羅威引着王源等人走向高爐旁邊。越是走近,越能感覺到熱浪灼燒身體的感覺。幾座高爐内咕嘟嘟鐵水沸騰之聲都能清晰可聞。爐頂坩埚之中不時有火花崩裂而出,落在地面上頃刻便凝結成一粒小小的鋼球。那些火花落在爐下那些忙碌的工匠們身上,這些人卻若無其事,根本就沒有任何的反應。
王源皺眉道:“該給他們些防護,否則這火星崩到身上,豈非燙壞了他們。”
羅威笑道:“大帥放心,咱們這些人天天跟這些打交道,早已不懼這些。不瞞大帥說,老朽少時學這門手藝,恩師曾讓我赤身裸體站在鐵錐前打鐵。通紅的鐵塊敲打起來火花四濺,落到身上燒的滋滋作響,疼的是亂蹦亂跳。一個月下來,身上無一完好之處,然幾個月下來,便毫無感覺了。這些人哪一個不是經過這些過來的,行裏人不經過這般磨煉般不算入門。”
王源呵呵笑道:“有趣,有趣。”
說話間,一名壯碩的漢子從高爐下方走了過來,王源認識那是羅威的大弟子李大錘。李大錘先給羅威見禮,這才給王源行禮,倒是尊師重道爲先。
“大錘,可是差不多了?”羅威問道。
“禀報師傅,爐水已經開始翻騰,再有盞茶功夫便可澆鑄了。”李大錘恭敬道。
“好,立刻做準備。命人擡出模具來準備。高架挂鈎都準備好,萬萬不要出了差錯。”羅威沉聲道。
李大錘遵命而去,羅威對王源道:“大帥,各位将軍稍稍遠離,澆鑄之時鐵水四濺,火花亂蹦,很是危險。諸位隻可遠觀。”
衆人聞言紛紛離開二三十步站立觀瞧。但見七八名大漢推着一隻平闆大車從東首的倉庫中出來。抵達高爐旁的場地後,從車上擡下來油布裹着的巨大物事。掀開之後,卻是一個黏土燒制的炮筒模具。這模具是王源親自憑借着僅有的一些知識而參與制作的。黏土一層層在骨架上塗抹,最後拆了骨架燒制而成。很是費了一番功夫。
羅威親自上前,仔仔細細的将模具檢查一遍,用布巾擦拭内外,防止有任何不潔之物。檢查清理完畢之後,羅威高聲喝道:“準備移鍋澆鑄。甲字第一爐先開。都小心在意,不可出差錯。”
“吆嗬!”數十名爐工口中齊聲吆喝,飛快的行動起來。
幾十名爐工動作迅速,轟隆隆的推着一輛巨大的平闆車抵達高爐旁邊。那平闆車下方是十幾隻粗厚的木輪,車上用黏土和青磚砌了厚厚的一層,還鋪着一層厚厚的沙子。沙子上放置着一隻八耳圓鼎,圓鼎大小像是一隻大水缸一般。三足被牢牢的用原木橫七豎八的固定在車闆上。
這麽一輛笨重的大平闆車,在地面上移動時,發出沉悶的轟隆隆的聲響,滾動之際,連地面都震動不休。王源知道那隻八耳鼎正是用作承接鐵水的巨型坩埚。這年頭可沒有什麽機械化作業,幾百斤的鐵水如何承接運送澆鑄可是個難題,但勞動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這一切都是爲了承接移動鐵水而設計出來的。
“準備!”羅威神色嚴肅,七十多歲的老者,身闆挺得筆直,神情動作像是個揮斥方遒的大将軍一般。這些爐工便是他手下的千軍萬馬,熔煉之處正是他的戰場和地盤。
“吆嗬!”衆爐工大喝一聲,表示已經做好了準備。一名爐工站在丈許高處,将一隻圓通裝的引流管嵌入高爐出鐵口下方,牢牢固定住。十幾名爐工移動平闆大車,将其橫置于出鐵口下方,将八耳鼎對準了出鐵口。
“大錘。開爐,接水。”羅威沉聲喝道。
“吆嗬!”李大錘早已做好了準備,手握長杆一根,用長杆前方的大鐵鈎勾住了爐水出口的一隻大鐵環。站在上方的兩名爐工揮動大錘敲下,但聽铛啷啷數聲脆響,爐口的鐵塞上的兩道鐵栓被敲下掉落。在鐵栓掉落的一瞬間,李大錘嘿然發聲,用力一拉長杆,将一尺多長的爐塞硬生生的拉了出來。幾人的配合熟練之極,沒有任何的語言交流,卻将時機把握的妙到毫巅。
爐門一開,頓時隻見紅的發白的鐵水從爐口中奔湧而出,順着引流槽注入八耳鼎之中。但見鐵水在空氣中爆裂發生,四周火花四濺,青煙翻騰。鐵水上還冒着跳躍的殷紅火焰,雖值午後陽光明媚之時,依舊将周圍衆人的頭臉衣衫照得紅光隐隐。所有人在這一瞬間都能感受到劇烈的熱浪撲面而來,手臉等暴露在外邊的肌膚上都有灼燒之感。
一爐鐵水,在十幾息後便盡數傾入八耳鼎中。那隻大鼎上方已經是青煙翻滾火焰騰騰,就像是一個點燃了的大火炬一般。
“立即澆鑄,不可耽擱。”羅威如臨大敵,高聲大喝。
爐工們迅速将平闆車移動到已經計算好的位置,李大錘再次出動,用同樣的方法以長杆拉開了八耳鼎下方的出鐵口,鐵水汩汩冒着火焰沿着溝槽迅速流入築造炮管的模具之中。滾燙的鐵水沿着模具中的空隙迅速流淌,灌滿了模具前端的空隙。
待鐵水澆鑄完畢之後,爐工們馬不停蹄,迅速将其它三爐的鐵水盡數如法炮制澆鑄入模具之中,最後一爐鐵水澆鑄完畢,剛好将炮管模具的空隙澆滿了鐵水。
待這一切完成,再看羅威和幾十名爐工,個個長舒了一口氣,頭臉上全是汗珠,衣衫都濕了幾片。
“怎樣?”王源這才有機會上前問話。
羅威籲了口氣笑道:“禀大帥,一切順利。總算沒有在大帥面前丢臉。”
王源挑起大指笑道:“剛才我默數了一下,整個澆鑄過程不超過兩百四十息。每一爐從出鐵水到澆鑄完畢隻用了六十息,當真如行雲流水一般。佩服佩服。”
羅威呵呵笑道:“那是自然,後一爐和前一爐的爐水澆鑄決不能超過一百息,否則前一爐已經凝固,後一爐再澆鑄進去,便會發生結合部位的相互不容。雖然看似嚴絲合縫,但内裏便有了痕迹,一旦遭遇巨大的暴露之力,便是從結合部位開始斷裂損壞的。這當中的時間間隔越短越好,像今日這六十息的間隔已經算是很好的結果了。平時都在七十息左右,今日大帥親臨,這幫小子幹勁十足,比平時好了太多。”
王源哈哈笑道:“是你們自己配合默契,技藝精湛,和我可沒什麽幹系。”
羅威撫須正色道:“當然是有幹系的。”
王源微笑指着澆鑄完畢的炮管模具道:“這需要多久方能冷卻?”
羅威道:“一個時辰後便可完全冷卻,然後便拆模檢查,若無漏澆之處,便開始清洗打磨。看内膛是否光滑平整,澆鑄時是否有泥胎脫落粘連。總之膛口渾圓,光滑平整,且炮管上無裂痕氣泡之類的瑕疵才可稱之爲澆鑄成功。”
王源點頭道:“我明白。一切順利的話,明日可做裝藥測試麽?”
羅威道:“最快明日,最慢後日上午。”
王源道:“好,測試之時我要親自來瞧瞧。聽說你們從未試過實彈發射的測試,這一次不妨試一試實彈。将大炮拉到西山山坳裏去試一試威力。”
羅威忙道:“遵大帥之命,一切準備好了,老朽告知柳管事,請柳管事知會大帥一聲。”
王源微笑點頭。說話間,但見柳熏直手裏捧着一本厚厚的賬簿,一路小跑而來。
“柳先生,可找到這批鐵錠的收購之處了麽?”王源忙問道。
“相國,找到了。找到了。老朽這裏一根針一粒米的賬目都有入帳登記,豈會找不到。”柳熏直氣喘籲籲的道。
王源笑道:“柳先生是精細人,這些事除了你之外,我交給誰管都不放心。”
“相國謬贊。”柳熏直被誇的心裏高興,手指蘸了點吐沫,翻開了那本厚厚的賬簿,很快便找到了那一頁:“大帥請看,所有收購鐵錠的項目裏,唯有這一筆是兩千斤的,必是那一批了。老朽看了記載才想起來了,這兩千斤鐵錠是在姚州收購的,當時老朽是去姚州收購木炭,也順帶收購其餘的物資。但整個姚州城也沒什麽糧食棉麻特鐵器等物,全城也不過收了兩千斤鐵錠。因爲數量少,老朽便沒放在心上,事後也記不得此事了。還好有記錄在冊。老朽現在回想起來了。”
王源點頭道:“原來如此,你斷定這是姚州所産的鐵錠?”
柳熏直想了想,轉頭問羅威道:“羅老哥,你說的這兩千斤鐵品相很差,是不是鐵錠上帶着暗紅色的斑駁的雜質?”
羅威點頭道:“是啊,看上去像是鏽迹斑斑的樣子。手一摸,鐵錠上疙疙瘩瘩的像是摻了沙子一般。看上去品相确實一般。”
柳熏直點頭道:“那就是了,就是在姚州收的這兩千斤鐵。提起來我便想起來了,當時我差一點便拒收了,隻是當時軍中更換馬鐵,我一想,馬鐵無需太好的鐵質,便收了下來,打算用來打造馬蹄鐵的。不知爲何卻沒有用掉。”
王源皺眉問道:“姚州出産鐵礦麽?我來蜀地數年,怎沒聽說姚州出鐵?”
一旁的李宓沉聲道:“相國,卑職記得越嶲之地确實是有鐵礦的。卑職任越巂太守之時便曾聽說,大雪山南麓的木棉山嶺曾有鐵礦被發現。隻不過,因爲大雪山南麓的木棉山嶺處于我大唐和南诏吐蕃三國交彙之處,經常發生征戰,故而彼處礦山開采了數年便被迫停工。最後一次開礦還在開元初年之時,已經幾十年沒有開采了。剛才聽柳管事說在姚州收鐵之事,想必是多年前有人開礦熔鐵遺留下了一些鐵錠。這麽多年沒有再開采,自然是數量少之又少的。”
王源驚訝道:“竟有此事?我劍南坐擁寶礦,竟然暴殄天物?這件事要加以證實,如果當真有鐵礦在越巂之地,又是合用之鐵,咱們這鑄炮之事豈非是有望了?”
“是啊是啊,果真是姚州境内大雪山産的鐵礦,那可真是天降之喜了。”羅威也大喜道。
衆人聞言也很是興奮,須知當今大唐,雖然鐵器已經很普遍了,但是鐵的價格其實還是很昂貴的。雖然不能和銅相比,但大唐每年産鐵其實也并不多。以天寶八年的數字統計可知,大唐全國每年産鐵不過二百多萬斤,銅産量二十六萬斤。聽起來産鐵的數字很大,但若是想想,這是盛世大唐一年下來的鐵産量,便知道有多麽的寒酸了。大唐可是人口接近八千萬,均攤下來,人均鋼産量不足三厘。這數字簡直寒酸。所以,若在劍南發現了鐵礦,那好比是發現了金礦了,不但能供應神策軍之需,還能帶來大筆的财富。
王源也很興奮,但他需要證實此事才能相信。而且即便此事是真,開采鐵礦也是需要大筆的人力和物資的。以目前王源的财力,恐怕難以獨立承擔。
“這樣吧,羅老爺子,咱們待這一門炮管實驗之後,确定這種鐵錠是否真的可以作爲鑄造炮管合用之鐵。若依舊可以發射百餘次而不爆,便說明這種鐵是合用的。那麽之後便請你辛苦一趟,帶人去大雪山南麓的木棉山嶺去瞧一瞧。一是看看鐵礦是否是真的,二是看看兩種鐵是否是同一種鐵。這之後咱們再行定奪是否開采事宜。”王源沉吟道。
羅威點頭道:“好,老朽也很想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