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源一行抵達雍丘城之時,嚴莊率領大軍也抵達了洛陽東門外。
這一路上,嚴莊的心情是複雜的。此次自己奉安祿山之命率五萬大軍清掃腹地,結果卻眼睜睜的看着王源在眼皮底下跑了,這件事着實有些鬧心。那可是當今大唐相國王源,那是目前大唐朝廷的頂梁柱,若是能抓住他,殺死他,可謂是給予大唐朝廷以重創,甚至能因此讓大唐朝廷土崩瓦解。可以說自己白白浪費了一次絕佳的機會。
但嚴莊是個豁達之人,這一次的失利雖然讓嚴莊心中不快,但嚴莊卻并沒有因此便覺得事情變得不可收拾,也沒有因爲眼睜睜的看着王源帶着顔真卿等數萬軍民逃往黃河以南便感到沮喪和頹廢。事實上在嚴莊看來,既然王源救了平原城軍民渡河而去,也就意味着河北道腹地再無大唐餘孽作祟,實際上也起到了平複腹地之亂的作用。自己率軍此行的目的其實便是平複腹地之亂,既然達到了目的,又有什麽不能接受的呢?
所以,嚴莊的心情之所以複雜和憂慮,不是爲了空手而回,他其實跟擔心的是安祿山知道此事後的态度。他是了解安祿山的,安祿山如果知道自己讓王源從自己的五萬大軍的指縫裏溜走,恐怕會大發雷霆。現在的安祿山暴躁而易怒,滿身的戾氣,動辄便打殺城下仆役,這件事若是禀報安祿山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嚴莊想也敢想。
洛陽東門外一片秋色蕭索,空曠的城門外沒有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一個前來迎接自己的人員。嚴莊知道自己在洛陽的人緣并不好,也沒有什麽至交好友。唯一可能來迎接自己的便隻有晉王安慶緒了。然而他也不可能出城迎接,因爲他要避嫌,他不能和自己走的太近。想着這些,嚴莊的心頭生出一絲悲涼之意。
在洛陽城外的東大營讓兵馬就地駐紮之後,嚴莊帶着百餘名騎兵進了城。即便擔心安祿山會暴跳如雷,嚴莊還是決定将此行的實情禀報安祿山,嚴莊并不想對安祿山隐瞞。因爲嚴莊知道,這些事瞞是瞞不住的,安祿山一定會命人暗地裏打探這些消息,一旦自己的禀報和他得知的情形不同,那将會是更加糟糕的局面。而且嚴莊心裏其實對即将到來的雷霆震怒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而且他在回洛陽這十餘日的行軍路上也已經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那是一個即将改變一切的決定。
在去往洛陽宮中的路上,嚴莊打發親信随從去晉王府送信,告知安慶緒自己已經回洛陽的消息。要求安慶緒在府中等候自己,自己見過陛下後便會去和他商議重要之事。
洛陽皇宮之中依舊花團錦簇,和外邊的秋色濃郁遍地蕭瑟相比,這裏顯然沒有半分的季節交替,寒冬将至的感覺。通向安祿山寝殿的青磚大道兩旁,花樹蔥郁,芬芳撲鼻。居然還有深秋時節罕見的蜜蜂和蝴蝶在享受最後的生命時光,在陽光下嗡然飛舞。
沿着長廊走近安祿山的寝殿口,嚴莊皺起了眉頭,不自覺的捂住了鼻子。因爲他聞到了久違的腐臭的氣味以及辛辣的中藥的味道,嚴莊強忍住嘔吐之意,朝着殿門口行去。
殿門口幾名禁衛守衛着,見嚴莊到來,一名禁衛忙進殿禀報。不久後李豬兒滿臉驚喜的匆匆出來,見到嚴莊忙行禮躬身道:“嚴先生來啦,陛下請您去觐見呢,請随奴婢來。”
嚴莊一眼看見李豬兒面孔,頓時吓了一跳。因爲李豬兒的臉上多了幾道翻卷的血色傷痕。而且還有幾個血窟窿眼。雖然已經結疤,但是依舊看上去猶如鬼魅一般,顯然是又遭受了安祿山的責罰。
嚴莊吸了口氣定了定神,微笑對李豬兒拱手道:“有勞李内侍。”
李豬兒側身恭候,嚴莊舉步入内,二人沿着内廊前行,過了殿中内院,嚴莊見四下無人,停步轉身低聲問道:“李内侍,陛下這段時間又責罰你了?”
李豬兒眼圈一紅,像是見到了親人一般,指着臉上的傷痕道:“嚴先生你瞧瞧奴婢這張臉?奴婢活不成了。”
嚴莊皺眉道:“陛下這是怎麽了?爲何要如此對你?”
李豬兒眼淚汪汪道:“陛下脾氣越發的暴躁,身邊伺候的人誰不是傷痕累累。您離開洛陽的這二十幾天時間裏,宮裏又有十多名宮女和内侍死了。我這臉上便是陛下用刀子劃的,說是要挖了我的眼睛,所以臉上被紮了幾個窟窿。若不是奴婢躲得快,怕是眼珠子都被搗爛了,臉皮都被掀開了。”
嚴莊沉聲道:“到底爲什麽呢?”
李豬兒歎道:“那裏有爲什麽?陛下身上一旦疼痛難忍,便那奴婢們撒氣。哎,隻怪我命苦,總之也活不長了。”
嚴莊微微點頭,皺眉不語。李豬兒湊上來道:“嚴先生,陛下今日好像心情又不好了,剛才聞聽你觐見,陛下說什麽‘他還有臉來見我’這樣的話。嚴先生一會兒可要多加小心才是。”
嚴莊心中一凜,點頭微笑道:“多謝你,我自會小心的。”
兩人再次前行,行到寝殿北邊安祿山的卧房外,李豬兒上前挑着門簾将嚴莊請進去。屋子裏一片昏暗,窗戶都蓋上了窗簾,顯然是故意不讓外邊的光線透進來。安祿山拴着寬大的袍子坐在軟椅上,眼睛纏着黑布。屋子裏的氣味中人欲嘔,濃烈的讓人難以呼吸。
“臣嚴莊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嚴莊趨步上前,緊走幾步來到安祿山面前跪下磕頭,口中沉聲道。
安祿山側耳聽着嚴莊的聲音,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來。擺手道:“是嚴莊麽?你回來了啊,很好很好,朕這幾日正想着你該回來了。呵呵,好,免禮平身。”
“謝陛下。”嚴莊緩緩起身。
安祿山側頭,用黑布蒙着的雙眼看着嚴莊,仿佛他還能透過那厚厚的黑布看到嚴莊一般。嚴莊偷眼看起,他看到了黑布下方流淌着的黃色液體。黑布中間一片濕潤,那是被血水浸潤所緻。由此可見,黑布下安祿山的雙眼恐怕情形已經糟糕之極了。
“嚴莊啊。此去平原城平亂之事如何?可還順利麽?”安祿山淡淡問道。
嚴莊再次跪倒在地,沉聲道:“臣有罪,臣有負陛下重托,此次平亂臣有過失,祈求陛下責罰。”
安祿山皺眉道:“你如實奏來。”
嚴莊沉聲一五一十的将此行的經過都說了一遍,一絲一毫也沒有保留。安祿山始終靜靜的聽着,臉上肌肉微微抽動,顯然正在竭力的壓制怒火。待嚴莊說完,安祿山冷冷開口道:“嚴莊,你讓朕很失望,非常非常的失望。你率了五萬大軍去平亂,怎麽能讓賊子們就這麽跑了?而且跑的還是那個王源。你可知道你犯下了大錯了麽?朕如此信任你,你便以此爲回報麽?”
嚴莊沉聲道:“臣有負陛下隆恩,臣請陛下降罪,臣一力承擔,絕不抵賴。”
安祿山厲聲道:“你壞了朕的大事,光是請罪便成了麽?”
嚴莊沉默不語,安祿山高聲道:“你說,你如此無能,朕還怎麽敢将重任委托于你?朕還指望着你能輔佐燕王安定社稷。可是你現在的表現在朕看來正應了那句話,便是‘志大才疏’。你讓朕還怎麽敢倚重于你,還怎麽敢讓你輔佐燕王。”
嚴莊皺眉沉聲道:“陛下,臣有過錯,但臣絕非你口中所言那般不堪。陛下可以降罪于臣,但不可侮辱臣。”
“什麽?”安祿山怒極反笑:“你還要跟朕強辯?朕說錯了你了麽?這趟差事你辦的一塌糊塗,你倒還有臉強辯。”
嚴莊靜靜道:“臣并不覺得這趟差事辦的糟糕。臣承認沒能抓住王源,但那并不是臣此去平亂的目的,臣事前也并不知道突入我大燕内腹作亂是王源本人。況且臣行事隻看大局,此行臣的目标是平息内亂,大軍所至,亂賊倉皇逃竄。平原城業已收複,内陸再無賊兵作亂,這已經達到了目的。至于抓到王源自然是錦上添花,抓不到也并非是災難。故而臣并不覺得差事辦的糟糕。臣唯一的失誤是不知王源領軍,被他詭計脫逃。臣要請罪也是爲了這件事,而非平亂的差事。”
安祿山面容僵硬,胸口劇烈起伏。嚴莊知道一場暴風驟雨即将到來,于是屏氣凝神的等待着安祿山的震怒。但是安祿山的怒火卻沒有爆發,嚴莊等到的是安祿山的大笑之聲。
“呵呵呵呵,好,很好。嚴莊,你果然還是那個嚴莊,果然是還喜歡跟朕頂撞的嚴莊。朕要告訴你的是,朕本并不打算降罪于你,因爲你此行發生的一切朕在幾天前便已經知曉。你方才禀報之言中若有半點隐瞞,朕都會立刻将你拿下。你沒有對朕隐瞞,朕覺得很欣慰,本想輕責于你。但是朕沒想到的是,你也學會了推诿罪責,辜負了朕的期望你非但不覺得慚愧,反而振振有詞。你是不是認爲你可以爲所欲爲了?你和安慶緒私底下的勾當當我不知麽?你對朕當真死心塌地忠心耿耿麽?朕授重任于你,對你恩寵卑職,便是希望能感化于你,讓你對朕一心一意,然而你卻讓朕萬分的失望。”
嚴莊沉默不語,這個結果他早就料到。實際上即便沒有剛才的這次頂撞,安祿山也還是會免了自己的官職。因爲安祿山絕對不能容忍自己這次的失敗的,安祿山就是這樣的人,他不允許别人的任何失敗,除非是他可以利用籠絡之人。而自己顯然并不是他最爲倚重信任的人。
況且從剛才的話中,嚴莊也聽出來了,安祿山對自己一直都是不放心的,所以和晉王之間的交往也是安祿山極爲忌諱的地方。即便自己已經做的足夠小心,但安祿山手下的耳目必是已經将自己和晉王之間的隐秘交往的過程都看在眼裏,并且禀報給了安祿山了。
“嚴莊,你心裏一定很不服氣。朕知道你是倔強之人,你一定以爲朕對你太苛刻。朕本可因爲這次的事情殺了你,但朕也不是無情之人,朕對你還是抱有一絲希望的。所以朕再給你一次機會。朕要你去做一件事,你做好了這件事,朕便讓你官複原職,重新爲我南征大元帥。讓你将來成爲我大燕國的丞相的許諾也依舊有效。這件事是你對朕證明你的忠心的最後機會,這件事若是再辦不好,明日朕便下旨問你的罪,将你滿門抄斬。”安祿山冷聲道。
嚴莊啞聲道:“但不知陛下要臣去做何事?”
安祿山冷冷道:“朕打算數日後立燕王爲太子,在此之前有一件事需要辦。朕本打算親自去辦這件事,但現在朕希望你能去替朕辦了此事。今天晚上,慶緒必要設宴款待于你,我要你今晚殺了慶緒,這是你最後向朕表示忠心的機會。殺了慶緒,朕便相信你将來會對燕王一心一意。”
嚴莊驚恐瞠目張嘴驚愕無語,渾身上下一陣冰冷。
……
雍丘城的大街上,大唐當朝相國王源和豐王李珙到來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們紛紛湧到大街上圍觀,小小的雍丘城頓時熱鬧非凡。
王源對雍丘城中尚有這麽多的百姓很是驚訝。雍丘城隻是一個縣城,以城池規模而論不過是大唐無數小城池中的一個,人口恐怕也隻有萬餘人。但眼下大街上軍民湧湧的樣子,恐怕足有三四萬人之多。這還不包括那些在宅子裏的百姓們。
在縣衙大堂落座之後,張巡給了王源一個解釋。
“賊兵造反之時,聽聞黃河以北州府的百姓都在逃難,下官和睢陽許太守便商議了要接百姓過河安頓。我和許太守組織了幾十條船渡河接人。幸而那段時間黃河上遊冰凍,河水流速緩慢,才得以完成。叛軍從範陽一路打下來的十幾天時間裏,我們一共運了六萬多百姓過河。本來安頓在我清源縣和睢陽城,後來我到了雍丘,百姓們也都跟來了。這裏三萬,睢陽三萬,勉強讓百姓麽安頓存身。”張巡解釋道。
王源肅然起敬,起身拱手道:“本人對張縣令的舉動敬佩不已,大亂起時,遍地惶然,人人自危。張縣令居然能想到過河接難民來安置,膽色和見識均爲不俗。本人代表朝廷感謝張縣令和許太守的義舉。”
張巡忙道:“王元帥折煞我了,這些事本就是該做的。下官敬佩的其實是如王元帥和顔太守這般真正和叛軍作戰之舉,可惜我們身在黃河之南,不能同叛軍真正的交手,實在是一件遺憾之事。”
王源呵呵笑道:“張縣令,你放心,會有你和他們交手的機會的。雍丘處于要沖之地,叛軍若要南渡攻擊,此處乃是必攻之地。戰事很快就要來了。”
張巡點頭道:“下官也是這麽想的,故而下官才從清源縣來到了雍丘。并且招募訓練了一萬多兵馬,便是爲了和叛軍決一死戰。”
“一萬多兵馬?”王源驚訝道。
顔真卿等人也都很是驚訝,張巡在這小小縣城居然招募訓練了有一萬多兵馬,當真讓人吃驚。
張巡道:“确切的說是一萬一千六百三十名。其中騎兵兩千五百人。當然這也是雍丘城和睢陽兩地的全部兵馬,包括新近招募的五千兵力。後方的清源縣睢陽城中幾乎都沒有兵馬,盡數聚集于此了。”
王源點頭道:“你是打算死守雍丘門戶,雍丘守住了,後方的城池也就無虞了是麽?”
張巡搖頭道:“下官并不這樣認爲。對下官而言,最重要的是睢陽城,那裏才是南下江淮的門戶。而且睢陽城的城防堅固,易于防守。當然下官也并不想放棄雍丘,雍丘乃我大唐城池,下官是不可能拱手想讓的。”
王源微笑道:“張縣令思路清晰,看來早已有了一套拒敵的想法。張縣令本是清源縣令,但卻不知道爲何會來到雍丘?雍丘縣本地的官員呢?”
張巡沉聲道:“此事下官正要禀報元帥。下官本是清源縣令,但叛軍作亂之時,雍丘縣縣令令狐潮叛變投敵,欲将雍丘獻給叛軍作爲黃河以南的踏闆。下官和睢陽太守許遠聞聽此事甚是憤怒。于是我二人便商議奪回雍丘緝拿叛賊令狐潮。蒙許太守推崇,他将睢陽兵馬盡數交付于我,我便率三千兵馬夜襲雍丘奪回了此城。可惜讓狗賊令狐潮逃了,據說被委任爲大将軍。那狗賊遲早會引兵而來,所以下官便在雍丘駐紮備戰。說起來倒是有些不該,畢竟我并非雍丘的官員,在此駐紮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王源點頭贊歎道:“沒想到還有這麽一段事情,張縣令所爲讓人欽佩。還有那位許遠許太守,本人也想當面對他表示欽佩之意。你二人一文一武攜手拒敵,均爲我大唐忠臣良将。”
張巡忙道:“忠臣良将可不敢當,隻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罷了。許太守身在睢陽,他負責爲我提供後勤之事,睢陽城中也有一大堆的事情,故而他不能在雍丘于我并肩守禦。不過下官已經将元帥和王爺到來的消息派人通知于他。他很快就要趕到了。”
王源笑着點頭道:“那可太好了,我也想見見他。盼望着能和他一會。”
張巡微笑點頭。王源轉身對豐王李珙道:“王爺,你看看,咱們大唐的官員中有多少爲了大唐盡忠效力之人,他們都是我大唐的脊梁呢。有他們在,何愁叛軍不滅?”
李珙點頭道:“此次雖元帥一行,本人受益良多。我有個建議,不知元帥認爲妥當否。”
王源笑道:“王爺有什麽建議?”
李珙道:“剛才我聽張縣令說的那些事,覺得心中滿懷敬佩。張縣令剛才還說,他在雍丘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感覺,畢竟他非朝廷任命的雍丘官員。所以我想請元帥能夠給予張縣令嘉獎,讓他名正言順的在此領軍拒敵,不知可否?”
王源哈哈笑道:“好建議。王爺倒是有心人,這也正是我心中所想。像許太守張縣令這樣的官員,理當嘉獎提拔才是。”
“隻是咱們需要回到成都方可請旨嘉獎晉升,時間上恐怕需要耽擱很久了。”李珙道。
王源微笑道:“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再說本人是大唐相國,任命官員本就是我政事堂議定之事。今日我便破個例,以政事堂首座和右相國之名拟定晉升令。回去後我自會向陛下禀報此事,想必陛下也絕對不會反對的。”
顔真卿鼓掌道:“好,好,相國說的對,就該立刻嘉獎。”
王源轉頭道:“張巡,今日起你便是雍睢太守,主管雍丘睢陽兩地軍政事務。這樣的話你便可放開手腳辦事。至于許遠許太守,我拟将他調任朝廷。朝廷現在缺少這樣的官員,這次正好帶着他一起去成都面聖。和顔太守一樣,我都要舉薦他們擔任要職。”
張巡有些發蒙,一下子便從縣令擢升爲兩郡太守,他還真的有些發蒙。
顔真卿呵呵笑道:“張太守,還愣着作甚,還不感謝相國擢升之德?”
張巡恍然醒悟,連聲道謝,臉上喜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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