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東南五十裏外是相州所屬。相州治所所在的城池叫做邺城。說起邺城,那可是大大的有名。漢朝末年,天下三分,邺城便是曹魏發迹之地。當年的曹操便是拒守邺城招攬天下才士,在邺城曾經造了天下聞名的三座樓台。一名金鳳台,一名銅雀台,一名冰井台。曹氏父子便在這三座高台之畔招攬賢士吟風弄月,書寫了建安風骨文章以及争霸天下的偉業。
如今的邺城卻早已不複當年的繁華,大唐王朝,繁華程度超過邺城的城池不知有多少。這座古城如今隻是作爲相州所屬邺郡的治所而存在,隻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池罷了。
安祿山起兵之際,邺城太守李榮是第一批投降的,這也給這座古城填了重重的一筆,隻不過是抹黑的一筆。其實按照邺城的城防,比之東南方的平原郡治所平原城不知堅固多少,若要堅守,比之平原城更有優勢。然而城池是否堅固并不在于城防如何堅固,而在于守城的人是否堅定,這一點已經被無數的事實所證明了的。
天近晌午,雖然已經是八月初,但連日的幹旱和暴曬讓天氣炎熱無比。邺城東城門上下,原本清晨還能看到士兵的身影,但當太陽升到頭頂時,就連一名士兵的影子也沒了。
城門口的幾棵柳樹蔫巴巴的垂着枝葉,城門洞的陰涼處,二十幾名士兵抱着兵刃坐在通風處半敞着盔甲打瞌睡。這些都是城門上下的守軍。城門下方的守軍倒也罷了,城樓上的守軍卻也因爲天氣太熱而無法承受炙烤,一個個紛紛溜了下來,躲進這陰涼串風之處避暑。
無人去指責他們的懶散,因爲這便是他們的常态。天氣這麽熱,天天在城門前站崗,誰能吃的消?這一點連守城的小頭目都認同,即便看到了他們的懶散模樣,也不會出言指責,況且他本人也正躺在人群之中張嘴打鼾。
遠處的天邊似乎有一陣悶雷滾過,城門洞中的一名士兵被驚醒,擦着口水朝亮的刺眼的天空中張望。但見天空中青天白日萬裏無雲,哪有半點像是要打雷下雨的樣子,不禁有些疑惑。
“哎,你們聽到了麽?像是在打雷,但天上又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奇怪了。難道是我的耳朵出問題了?轟隆隆的悶響。”那士兵扭頭詫異問道。
幾名打着瞌睡的士兵也驚醒了過來,他們也聽到了沉悶的雷聲,而且那聲音越來越大,連地面都似乎有些抖動了起來。
“他娘的,怎麽回事?地震了麽?”一名士兵罵道。
“上城頭瞧瞧去,好像是西邊傳來的聲響。太行山的山頭崩塌了麽?否則怎麽有這麽大動靜。”另一名士兵腦洞不小,咂嘴道。
這話提醒了幾人,兩名士兵飛快從後方的台階登上城頭,當他們從城牆上方探出頭去,以手遮陽眺望那悶雷般的聲音傳來的方向時,他們頓時傻了眼。
但見遠處,黃塵滾滾而起,像是一場暴雨席卷而來。然而,那卻不是天上的烏雲,而是從地面上升騰的塵土。在塵土下方,無數黑的的小點在飛速的移動,黑點從中閃爍着耀眼的光芒,刺得人不能直視。他們一下子明白了過來,那是一群正迅速朝城門飛馳而來的騎兵。
“了不得,好像是騎兵?好像應該大概不是我們的人。你覺得呢?”
“根本就不是我們的兵馬,是從太行山方向竄出來的,必是敵軍。”
兩人三言兩語便弄清楚的狀況,然後異口同聲扯着嗓子叫了起來:“敵襲,敵襲!”
……
相州治所邺城城頭上,随着兩名守城士兵的喊叫聲響起,城頭上下頓時炸了鍋一般亂做一團。聞聽敵軍來襲,守城門的小頭目忙帶着人爬上城牆上方,一眼看到鋪天蓋地而來的黑壓壓的騎兵,他都快吓得尿褲子了。
“快拉起吊橋,快關城門。”小頭目的聲音因爲驚慌和恐懼都尖利的破了音。
七八名士兵忙沖到城門上方,手忙腳亂的去攪動吊橋的繩索,下方城門洞中,十幾名士兵沖到城門口開始推動沉重的城門緩緩關閉。
蹄聲隆隆,煙塵滾滾,無數騎兵越來越近,距離城門已經不足裏許。城門上的守軍瘋狂的攪動絞盤,将吊橋拉起了離地一丈多高,下方的城門也關上了一扇。城樓上的小頭目心中松了一口氣,吊橋已經拉起這麽高,斷絕了通向城門的通道,這些騎兵是沒法能直接沖進城中了。隻要關上城門拉起吊橋,他們便隻能望城興歎,不久後軍營之中援軍趕到,便可以從容禦敵了。
小頭目大聲的催促着士兵快速絞動吊橋絞盤,一邊朝蜂擁而來的敵軍騎兵的陣型看去。突然他看到了一匹黑馬正如閃電一般沿着城門口的官道飛馳而來。這黑馬甩出其他的騎兵數百步,其餘的騎兵距離城牆還在裏許之外,而這匹黑馬已經距離城門不足兩百步了。但見那匹黑馬上坐着兩個人,前面一人穿着金盔金甲,在陽光下耀眼奪目,而他的身後坐着一個身材嬌小之人。若不是自己眼力好,幾乎都忽視了這個人,因爲他身前的那個穿黃金盔甲的家夥太過吸引眼球了。
“跑得快又怎樣?你還能飛上來不成?”小頭目忙裏偷閑的挖苦了一句,扭頭催促身邊的士兵加速轉動吊橋絞盤繩索,吊橋已經離地一丈多,很快就要合攏了。而下方的城門的另一扇門也已經快關上了大半。目前的情形來看,突襲的敵軍騎兵已經無計可施了。那黑馬就算跑到城下也是白搭。
然而那黑馬居然絲毫沒有減速的迹象,就像是一道閃電,眨眼間便來到了五六十步的距離,這個距離馬背上的人的臉孔都看的清清楚楚。穿金盔甲的那是一名面貌英俊的青年将軍,而他身後坐着的是個相貌清秀的穿着盔甲的女子。但見那青年将軍嘴唇動了幾下,後方那穿盔甲的女子赫然探出身來,手中多了一柄弓箭,拉開如滿月,對着城頭。
那女子撒手放箭,一隻黑魆魆的箭支朝着城頭激射而至。小頭目下意識的縮了下頭,雖然他明知道那隻箭瞄準的不是自己,因爲那箭支的方向不是城樓,而是城樓下方城門洞上方的某處。
蓬的一聲響過,那支箭确實是射到了城樓下方的城牆上,騰起了一片灰塵,差點迷了城頭守軍的眼睛。小頭目剛想要出聲奚落兩句,忽然間他聽到城樓下方傳來一聲劇烈的撞擊之聲,緊接着煙塵騰空而起。與此同時,他聽到了攪動絞索的士兵們的驚呼聲。
“怎麽回事?爲何不繼續拉起吊橋?”小頭目喝問道。
“沒法絞起吊橋了,吊橋的粗繩斷了。”一名士兵叫道。
那小頭目愕然探頭朝城下看去,但見整個吊橋的半邊已經脫落,吊橋呈傾斜的姿勢斜斜的垂在城樓下方。剛才的那聲巨響和煙霧,便是因爲這一半的吊橋繩索脫落重新墜落地面而激起的煙塵。
嗡然一聲,箭支破空之聲再入耳中,那小頭目眼睜睜的看着第二支箭準确的射中了另一側的吊橋繩索。粗如兒臂的繩索背一切而斷,轟隆一聲巨響,另一側的吊橋也轟然落下,整座吊橋瞬間回到了護城河上。
于此同時,在漫天的煙塵之中,那匹黑馬從吊橋上一沖而過沖向了城門。即便是煙塵彌漫,但在上方的小頭目還是看到了塵土之中閃耀的劍光,以及噴濺的血花。毫無疑問,城門尚未來得及關閉,居然被這匹黑馬硬生生的闖了進來了。
黑馬上的正是王源和阿蘿。數裏外發起沖鋒之後,黑馬憑借腳力優勢遙遙領先。王源便是要利用黑馬的腳力優勢,在兵馬沖鋒到城下之前便提前到達,因爲大隊兵馬一旦沖鋒必然會被城頭守軍發覺,必須要趕在他們關閉城門前占領城門和吊橋。
果然,在迫近城門之後,敵軍正在關閉城門拉起吊橋,王源豈能容他們這麽做,他早就做好了準備,利用阿蘿的精确射術,用鐵箭射斷吊橋繩索便是辦法之一。若是此法未能奏效,王源還有另外的辦法,那便是讓阿蘿發射鈎索,勾住吊橋,然而兩人抓着繩索蕩過去。但阿蘿顯然沒有讓王源失望,那備用的方案沒有派上用場,阿蘿兩箭射出,吊橋粗繩應聲而斷,整個吊橋像個巨大的蒼蠅拍一般拍打在地上,連通了城門和護城河的另一端。王源催動黑馬一頭紮進了煙塵之中,沖向了城門。
城門口,十幾名士兵已經将另一扇城門關閉了一半,但煙塵之中一匹黑馬猛然沖了出來,馬上人長劍揮舞,幾乎毫無反應時間,兩名士兵便被砍翻在地。
其餘士兵驚呼大叫,當他們發現沖進來隻是兩人一騎時,頓時紛紛舉起兵刃沖上來厮殺。王源策馬沖入城門洞中,手中長劍一路橫掃而過,在他身後,兩名士兵倒在地上,血流滿地。王源撥轉馬頭,再次朝剩下的十幾名士兵沖來,他要将在城門口的這些士兵都殺個幹淨,以防他們将城門關閉。
那十幾名士兵顯然是洞悉了王源的意圖,聽着城外馬蹄隆隆越來越近,顯然大股敵軍騎兵正在迫近,于是幾人使了個眼色,其中三人大聲叫喊着挺着長矛迎上來,另外**人轉身奮力去繼續推動虛掩的城門。他們的想法也很簡單,豁出性命來關上城門,将敵軍大股兵馬關在城外。
王源怒喝一聲,策馬沖去。三名長槍兵借助兵刃的長度優勢,将長槍抖成了一朵花,在王源的馬頭前虛虛點點。奔着大黑馬的眼睛鼻子和脖子亂捅亂刺,口中呼呼作聲。
王源當然擔心黑馬受傷,但苦于長劍的攻擊範圍太短,也夠不到對手。眼見那**名士兵正使出吃奶的氣力将城門一點點的關上,不覺怒喝大罵。
“嗡嗡嗡。”身後傳來三聲弓弦的振動聲。王源隻覺耳邊勁風掃過,眼角的餘光看到了三隻黑影從耳邊飛出。下一刻,面前的三名舞着長槍的士兵像是約好了時間一般翻身便倒。每個人的胸口都插着一支箭,顯然是阿蘿連珠三箭,斃敵于頃刻之間。
“幹的漂亮!”王源大聲喝彩,催動馬匹朝城門口數人沖去。
阿蘿得意道:“今日我這射術可露臉了吧。終于能不遜于十二娘她們了。”
王源哈哈笑道:“原來你是爲了攀比。快射殺那幾人,城門要被他們關上了。”
阿蘿舉弓便射,連珠箭發。在王源催馬沖到那幾名士兵身邊的短短數息時間裏,她已經連續射殺了五名士兵。剩下的四五名士兵知道大勢已去了。雖然城門隻剩下了一條縫,但是他們這幾人是無法推動合攏的。而且就算這四五個人能夠合攏大門。要給城門上幾道原木的大門栓也是需要起碼六七人合力方可。城門内側不上門栓不立支撐的原木,那和開着其實沒什麽兩樣。然而現在是沒法完成了。
幾名士兵見王源策馬沖到了身旁,他們哪有心思去迎戰,紛紛從虛掩的城門往外逃出。然而,當他們鑽出門縫立足城門口時,眼前的情形讓他們吓得腿腳酸軟,根本挪不開步子。隻見滾滾煙塵之中,無數高頭大馬已經踏足吊橋之聲,距離城門不足二十步,正以極快的速度猛沖而來。
幾名士兵避無可避,周圍無處可躲,急轉身想再往城門内跑,但就是這一耽擱的短短時間,數十騎蜂擁而至,将幾名士兵踩在馬蹄下,很快便踏成了肉醬。
三千神策軍親衛騎兵,便是以這種蠻不講理的方式沖鋒進城,很快,神策軍騎兵的橫流便奔騰在邺城的大街小巷之中。得到消息邺城四千餘守軍倉促迎戰,但那裏是這些兇神惡煞一般的神策軍親衛騎兵的對手。神策軍騎兵碾壓着他們,将他們追的到處狂奔,無處藏身。
一個時辰後,邺城中的戰鬥忽然戛然而止。驚慌的百姓們聽的外邊已經沒有了厮殺之聲,這才敢瞧瞧的推開門縫和窗戶縫往外窺伺。膽大的見四下裏毫無動靜,也敢探頭探腦的來到大街上。
但見大街上,叛軍守軍的屍體橫七豎八堆疊在街道上,大街小巷中血流成河,景象慘不忍睹。失去的絕大多數都是守城的大燕國士兵,而沖進來厮殺的騎兵兵馬死傷的很少。而且此刻也不知道他們爲何突然消失了。
不久之後,城中消息流傳。邺城中的守備兵馬數千人全部被殺光,幾座衙門中的官員也全部被殺。糧倉物資倉庫的門口寫有大字,要百姓自行分走糧草物資。而做了這一切的那隊攻城騎兵沒有作絲毫的停留。殺人之後出東門而走,此刻早已絕塵而去,不見蹤迹。
百姓們又驚又喜,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這隻兵馬是大唐朝廷的兵馬無疑。大唐朝廷在這些早已被占領的州府百姓們心中已經是個久遠的詞彙了,他們已經開始習慣了成爲這個新的大燕國的臣民。然而突然出現的大唐兵馬像是一針清醒劑,讓他們想起了原來大唐并沒有滅亡,而且居然已經開始将兵馬攻到了内陸。
但教人疑惑的是,按理說大唐朝廷的兵馬要麽遠在長安以西,要麽遠在黃河之南,這等内陸州府怎會突然出現了他們的身影?難不成他們是長了翅膀飛過來的不成?
衆百姓相顧狐疑,不解之中,心中也不知升騰起何種滋味。而此時,神策軍騎兵已經絕塵往東北而去,沖向了下一個目标:邢州。
邢州距離相州六十裏,治所邢州城,守軍三千五百人。六十裏的距離對于騎兵而言,不過是一個多時辰的事情。即便天氣炎熱無比,王源在半路上還準許騎兵在一處樹林之中避了會暑氣,給戰馬喂了糧食和清水。但這并沒有耽擱抵達邢州城的時間。
午後未時正,三千神策軍親衛像是一陣狂風暴雨席卷了小小的邢州城。比之邺城更爲不堪的是,懶散的邢州守軍做夢也沒想到會遭遇襲擊,故而當三千騎兵沖入城門時,他們都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的反應。神策軍騎兵又如虎狼一般縱橫小城,将數千倉促迎戰的守軍擊潰。
同樣隻用了一個時辰,邢州城叛軍以及大燕國任命的邢州城中的大小官員被血洗。當神策軍如風而去時,城中的百姓都尚在夢中一般看着遍地的叛軍屍體發呆。
親衛軍馬不停蹄,從邢州離開之後,一路往東南,目标是八十裏外的魏州城。那也是這次襲擊的最後一座城池,太行以東大峽谷周邊一百五十裏範圍内的三座州府中的最後一座。
夕陽西下之時,魏州府叛軍的噩夢正式上演。突然而至的敵軍如疾風一般沖入城中,将魏州城中的大街小巷盡數掃蕩一空。從魏州逃出的叛軍幸存士兵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血色的傍晚。那些身上灰塵遍布,滿是血迹的騎兵像是從地獄之中爬出來的惡魔,突然便出現在城中。對着倉促迎戰的守軍展開了大屠殺。
那些連珠發射的連弩.弓箭,那些在東門軍營上空流星般穿梭的火箭的殘影。那些堵住了軍營之門而被活活燒死在營地之中的死亡的士兵的哀嚎。那些被幾名如鬼魅一般的敵人追殺,一出手便必死的恐怖景象。永遠的留在了這些幸運的幸存者的記憶裏。包括後來他們才知道的這隻兵馬的名頭以及率領着他們的将領的姓名。
一天時間,王源的三千親衛騎兵縱橫三地,橫跨二百裏的範圍,接連襲擊三座城池得手,殲滅叛軍兵馬近萬人,而己方的損失不足四百,這簡直是讓人不可思議的勝利。誰會想到,一隻深入敵後的小股騎兵兵馬竟然膽大包天到主動去襲擊州府城池,而且是連續的襲擊得手。這簡直是瘋子般的行爲,不論做這件事的人還是聽到這件事的人都覺得這件事太瘋狂了。
很多很多年以後,後世之人談及王源的這次軍事行動,還是啧啧贊歎不已。王源的這次行動既是爲了标榜他的膽略和手下神策軍的神勇,也消除了出太行之後的隐憂。正如他所言,突然之所以要發動這次瘋狂的閃電戰的最終目的,還是爲了營救平原城中堅守的顔真卿。他不想讓這些州府的兵馬集結起來,成爲跟随自己去往平原城下的尾巴,最後導緻前後受制。但王源沒料到的事,這件事的意義遠大于他的實際目的。橫掃這三座城池之後,在人心士氣上的鼓舞超出了他的想象。後來在和叛軍一名高級将領的談話之中,王源才明白這次作戰行動對于安祿山叛軍集團内部的打擊是何其巨大,這次行動直接影響了叛軍的兵力調配,從而直接導緻了他們的另一次巨大的失利,對雙方的局面産生了巨大的影響。這是王源事前沒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