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愕然道:“你……囤積了這麽多糧食麽?”
房琯自以爲得計,高聲叫道:“陛下,臣說的沒錯吧。囤積了這麽多糧食不拿出來用,這是什麽行爲?”
王源喝道:“房琯,虧你還是相國,朝廷政務交到你手上會有什麽好?你竟不知屯糧應急之理。陛下,這四十餘萬石糧食是臣這幾年陸續積累的糧食,便是用來以備不時之需的。陛下想一想,如今叛軍作亂,百姓颠沛流離惶然失所,大片的耕地無人耕種,田地一片荒蕪。無人種糧食,糧食的價格便要飛漲。如今我劍南隴右兩地人滿爲患,數百萬難民聚集于此,加上本地的百萬百姓,這麽多張嘴要吃飯,這件事該怎麽解決?”
玄宗咂嘴道:“這個……朕也沒有什麽好法子。都是安祿山這賊子的過錯。”
王源冷笑道:“現在怪安祿山卻也無用,這麽多張嘴都要喂飽,方顯朝廷之恩,方能讓人心安定。人心不定,必出禍亂,後方不穩,如何平叛?然而憑着劍南隴右兩地的少量耕地養活這麽多人,顯然是不太可能的。眼下各地糧價已經飛漲,逃難而來的百姓很快便耗盡了财物買不起糧食吃了。一旦餓肚子發生饑荒,那麽局勢便将大亂。外有叛軍大患,内裏再有饑民暴亂,便是崩壞之局。故而必須要對此有應對之策。我不讓人動用這四十萬石糧食,便是在危急時候拿出來應急的。一旦百姓們沒有飯吃,這四十萬石糧食便可以拿出來赈濟百姓安定民心。雖然隻有四十萬石,但一勺稀粥便可活人,在饑荒危機之時,便可以讓百姓不至于餓死。這便是我屯糧不動的初衷。”
玄宗緩緩點頭,此舉其實是朝廷比爲之策。國家儲備糧草物資的目的一則爲戰備之需,二則是以豐補欠在饑荒之年平抑糧價赈濟百姓,這是任何一個朝代都比爲之事。屯糧以備不時之需,這是基本的手段。大唐雖繁盛數十年,糧食年年豐收,糧價賤如草芥。然而在玄宗所經曆的年月之中,也出現過地方大旱或者大澇之年,部分道州糧價飛漲,饑餓之民流竄作亂之事。那時候,朝廷最快捷的解決辦法便是調運糧食去該地平抑糧價赈濟百姓,根本無需任何激烈手段便可快速解決此事。眼下王源儲備的這四十萬石糧食雖然數量很少,也壓根起不到平抑大唐正飛漲的糧價的作用,但作爲赈濟之用還是能起到很好的效果的。一石糧食一百多斤,熬成稀粥可供數百人食用一日。未必能吃飽,但一定餓不死。四十萬石糧食可以讓百萬百姓堅持不少日子不至于餓死,這确實是可以起到穩定民心的作用。
但聽王源繼續道:“現在朝廷還能依靠東南州府運來的錢糧應付過去,但不知陛下想過沒有,一旦戰事時間拖的太久,叛軍攻蜀不力,便很可能會轉而揮軍南下攻擊東南州府,斷我大唐錢糧。東南州府如今是朝廷唯一的錢糧來源,一旦陷落,朝廷将陷入絕境之中。這個時候,房琯不去想着這些迫在眉睫的隐憂,不去想着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卻在其後蠅營狗苟弄些手段,簡直辜負大唐相國之職,辜負了陛下和諸位同僚對你的信任。正如陛下所言,這是變相的資敵之行,唯恐我大唐不亡不滅,這是決然不可容忍的舉動。”
房琯滿臉漲紅道:“你莫血口噴人,我何時蠅營狗苟了,就算挪用了你的軍糧,我也是用于壽王募兵之事。我一片忠心爲大唐爲陛下,豈會去資敵?再說我也沒說不給大軍發糧。等下一批的糧食物資抵達,我便會發運的,不過時間上暫時運轉不開,遲延數日罷了。”
王源瞠目怒喝道:“住口,等你調運糧草到達之前,我大軍便全部紮緊褲腰帶喝西北風不成?我大軍十餘萬将士在前方死戰,你卻連他們的糧食都不供應,你這不是資敵是什麽?你是成心想扯後腿讓叛軍勝利,是否你已經和安祿山安通款曲,安祿山許諾了你什麽好處?”
“血口噴人,王源,你不要血口噴人。”房琯大叫道。
王源厲聲喝道:“血口噴人麽?你的種種行爲都很可疑。若我沒猜錯的話,壽王募兵的舉動也是你慫恿所爲。如此缺糧的境地,你還要壽王大肆募兵,而非組織青壯百姓趁着春光大好墾田開荒,增加糧食的收獲,你這種行爲便是唯恐我内部不亂。要募兵,我難道不會募兵?數百萬流散難民在這裏,我難道不知道募集兵馬壯大軍隊?便是考慮到兵馬太多,無太多錢糧供應,會讓朝廷不堪重負,故而我才隻能用十餘萬兵馬抵擋叛軍數十萬大軍。你不會不知道這後果,你是故意爲之。”
房琯結結巴巴的叫道:“我沒有,你一派胡言。”
房琯腦腦門上青筋暴起,臉上通紅幾乎要滲出血來。王源将大帽子死死扣在自己的頭上,看來今日是真的要對自己動手了。眼下唯一能解決的辦法便是說服玄宗不要相信王源的話。
于是房琯噗通跪倒在玄宗面前淚下如雨叫道:“陛下,臣對大唐忠心耿耿,此心可昭日月。陛下萬莫相信王源的話,臣确實犯了過錯,但這隻是無心之失,并非刻意爲之。挪用糧草募兵也是想着能更早的平息叛亂,早日讓陛下能回歸長安啊陛下。”
玄宗面色沉郁,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房琯跪在自己面前連連磕頭的樣子甚是可憐,玄宗也根本不信房琯會真的故意搗亂。然而一旁的王源雙目噴火氣勢洶洶,玄宗卻也不能無視。或者說他不敢無視。若要在王源和房琯之間選擇的話,目前情勢下,玄宗當然隻能選擇王源。
“莫要吵鬧,朕要問個清楚。”玄宗眉頭緊鎖喝道。房琯趕忙閉嘴,跪在地上仰頭呆呆看着玄宗。玄宗轉過頭來,對一旁垂首而立的李瑁沉聲道:“李瑁,募兵之計當真是房琯教你的麽?”
李瑁臉上流着汗,心中‘噗通噗通’狂跳不已。這個王源已經将房琯的行爲界定爲資敵謀亂的舉動了,到這時候自己可不能犯糊塗。
“啓禀……父皇。這件事确實是……房琯去尋兒臣時提及。兒臣思慮不周,加之又平叛心切,便腦子一熱開始幹了。兒臣該死,請父皇恕罪。”
玄宗無語,原以爲自己的兒子之中也有有見識之人,但現在看來卻還是别人給出的主意。失望之餘,玄宗心中歎息:“你腦子一熱,朕何嘗不是腦子一熱?王源剛才那話雖然是說房琯,但你募兵的事情是朕準許的,他的話何嘗不是在說朕?”
但事到如今,玄宗是絕不肯将過錯往自己身上攬的。
“房琯,你太讓朕失望了,朕……朕差點讓你蒙蔽了。”玄宗歎道。
房琯徹底傻了眼,呆呆看着玄宗道:“陛下……臣沒有,臣豈敢蒙蔽陛下……陛下明鑒……”
“莫說了,你慫恿壽王募兵,挪用大軍軍糧給他,便是陷他于不義。壽王被你蒙蔽,他跑來跟朕說,朕也是糊塗,沒有派人去查清楚,所以朕也被你蒙蔽了。你啊你,你太讓朕失望了。”玄宗歎息道。
房琯呆呆的看這一對父子,他明白了,陛下和壽王這是要徹底劃清和此事的界限并且要放棄自己了。陛下的話隻維護了壽王,責任盡數推到了自己的頭上,這不僅是放棄,而且是落井下石了。
情急之下,房琯已經不顧一切,仰頭對着王源咬牙叫道:“王源,你不過是不希望陛下身邊有另外的兵馬保護罷了。你隻是要用神策軍牢牢控制住陛下。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在學曹操,你想挾天子以令諸侯。”
此言一出,全場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房琯。散花樓的院子裏就連風都似乎停了,花枝也似乎停止了搖擺,鳥兒都呆愣在枝頭,全部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玄宗看着房琯的眼神很是無奈,這房琯當真是個蠢貨,本來自己還打算盡量保住他的性命,畢竟所謂資敵勾結之舉也隻是說說而已,并無什麽根據。無非便是挪用大軍糧草的罪責,自己若執意保他不死,最多隻是革職而已,不會人頭落地,王源應該也不會太堅持己見。然而,當房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便再也沒有活路了。就算王源不動手,玄宗也要下旨殺了房琯。自己不這麽做的話,便是表示對他這種極度冒犯王源之言的認可,那樣一來王源怕是真的要做出一切不可預料之事了。雖然在玄宗看來,房琯說的話未必沒有道理,可是目前的局面,得罪了王源便失去了一切,玄宗很清楚這一點。
“呵呵呵,很好,我當你爲何在後面搞小動作,原來你對我竟然已經恨之入骨,不惜以這種話來污蔑我。好,我是曹操,我挾天子以令諸侯,我是個大奸臣。你比喻的很好。早知如此,我便不該去馬嵬坡迎駕,不該請陛下入蜀避難。沒想到到如今居然落得這般評語,當真是讓人心冷。”王源冷笑連聲,站起身來。
玄宗忙道:“王源,莫要聽他瞎說,朕知道你對朕忠心不二,此人口不擇言,朕要重重的處罰他。”
王源拱手道:“陛下,您雖大度,臣卻小氣,臣被人冠以如此污名,臣已經無法再立足朝堂之上。臣這便告退回府,等候陛下降旨賜罪。臣挾天子以令諸侯,這是謀逆之罪。臣和一家老小都會在府裏等着陛下抄家滅殺,臣願意以全家性命證明自己的清白。臣告退了。”
王源轉身闊步走下台階,玄宗在後高聲叫道:“王源,王源,朕并不那麽想,你且留步。”
王源回身拱手道:“陛下,請恕臣無禮,臣不能留在這裏了,臣已經心灰意冷,臣不想再看到這個人。”
在玄宗目瞪口呆的目光中,王源揚長而去,闊步消失在垂門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