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柳鈞尚未到吉曲河東岸便已經接應到了哥舒翰和李光弼,故而時間上節省了許多,所以柳鈞才有餘暇在山谷中布置一場伏擊戰。但此戰從傍晚到黎明耽擱了不少時間,此刻必須立刻回營,方可在五日之内趕回大營。
回營路上,柳鈞将匹播城下的形勢同哥舒翰和李光弼簡單的說了說。哥舒翰長聲歎息。王源也算是對自己仁至義盡了,在形勢如此惡劣的情況下,還是派出了兵馬來接應。此舉一旦爲匹播城中的吐蕃大軍得知,會立刻招緻吐蕃人的攻擊,但王源還是這麽做了。而這一切卻都是自己剛愎自用誤會了王源的結果,如果劍南軍遭受攻擊潰敗,那自己百死也難贖其罪了。
雖然疲乏欲死,滿懷愧疚之意的哥舒翰還是大聲催促着手下的兵馬不要拖後腿,加速趕路。從黎明走到了次日淩晨,終于從連綿的山峰餘脈繞了出來。出了這些并不高大,但卻阻礙着兵馬通行的連綿小山,便繞行到了匹播城下劍南軍大營的後方曠野之上。
遠遠望去,大營中燈火明亮,但卻一片平靜,衆人長舒一口氣,看來吐蕃大軍并未發動進攻。
唐軍大營周圍十五裏之外便有暗哨遊騎晝夜巡邏,騎兵歸來的消息也迅速被禀報至營中将帥知曉。當大隊騎兵抵達西營門時,營門口王源率衆将領已經站立迎候。
火把照耀下,王源微笑站立在營門之前,李光弼輕輕對身邊的哥舒翰道:“那便是王源王節度使。”
哥舒翰滾鞍下馬,大踏步行到王源面前深鞠一禮,滿臉羞愧的道:“敗軍之将哥舒翰見過王節度使。”
王源哈哈大笑抱拳道:“哥舒大帥,何須如此?勝敗乃兵家常事,哥舒大帥何須介懷?當年哥舒大帥威震西北打下勝仗無數,現在敗了一場又能如何?在我心目中哥舒大帥威名無損。”
哥舒翰心中稍慰,沉聲道:“慚愧,慚愧之極!”
李光弼上前行禮道:“李光弼見過王節度使。”
王源微笑還禮道:“李大帥,咱們又見面了。當年相助,我曾和身邊人說,一定要當面感謝李大帥。現在好了,李大帥給了我一個感謝您的機會了。”
李光弼呵呵笑道:“大帥派人救了我和哥舒大帥一命,這已經是最好的感謝了。沒想到啊沒想到,當年王節度使還是在河北道黜陟使任上的文職,如今兩年過去,您已經是威名響徹天下的名帥了。風水輪流轉,當真奇妙的緊。”
王源呵呵笑道:“是啊,所謂山不轉水轉,人人都有走背字走順字的時候。順不驕背不餒一直往前看,才是正道。”
李光弼深深點頭,深以爲然。接下來哥舒翰和李光弼同劍南軍中将領一一拜見完畢。王源上前左右挽着兩人的胳膊笑道:“走,進大帳說話。我知道兩位大帥已經疲倦的很,但我在大帳中給兩位大帥備下了接風宴。吃飽了喝足了才好睡覺嘛。兩位大帥,請!”
衆将領哈哈哄笑,簇擁着三人進入軍營來到大帳中。王源的帥帳中早已備好了超大的一桌豐盛的酒席。雖然沒有桌子,隻是擺在了地面氈毯之上,但這絲毫不妨礙衆人入席盡歡。直到此時,哥舒翰和李光弼才算是擺脫了焦慮的狀态,心情也放松下來。王源殷勤勸酒,推杯換盞起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不需王源相詢,哥舒翰和李光弼便将納木錯湖之戰的情形主動告知王源。雖然他們并不想回憶起這場痛徹心扉的慘敗。
“我三萬騎兵,便因爲我的愚蠢而盡數爲國捐軀。都是大唐的好男兒啊,我好後悔啊。悔不該不聽王節度使的勸告,悔不該鬼迷心竅剛愎自用。若非想以有用之身殺敵恕罪,我都想自己了斷,以謝逝去的兄弟們的亡魂了。”
哥舒翰語氣沉痛的結束了對此戰的回憶,眼睛裏淚光閃身。李光弼和哥舒翰相處日久,還是第一次看到哥舒翰落淚。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宴席上一片靜默,在哥舒翰和李光弼的講述中,衆人都能在腦海中勾勒出那一戰的慘烈。身處于九萬吐蕃騎兵的圍攻之下,那是何等絕望的情形。
“兩位大帥節哀!事已至此,自責無救于事,便是自我了斷了,那也隻落得個羞愧自盡的下場。血債血償,唯有打赢同吐蕃的這場讨伐之戰,才能爲告慰亡靈,不負國恩。”靜默中,王源開口安慰道。
“王大帥說的很是,所以我們沒有選擇往北突圍,而是往東來到王大帥這裏,便是希望能夠跟随王大帥殺敵複仇。我等願意當王大帥帳下小卒沖鋒陷陣,隻要能殺吐蕃人爲兄弟們報仇便可。”哥舒翰沉聲道。
王源忙笑道:“那怎麽敢當?此話言重了。兩位大帥來到我劍南軍中,便是給我劍南軍如虎添翼。兩位大帥身經百戰,咱們在一起可以更好的商讨破敵之策。”
哥舒翰和李光弼雖然明白王源說的隻是客氣話而已,但心中還是欣慰的。其實他們路上便已經商量好了,來到劍南軍中便隻把自己當一名将領,服從王源的調遣,絕不會幹涉王源的決定。他們隻想能夠殺敵複仇,其餘的任何面子都已經不重要了。
“王節度使,眼下的局勢不知您有何打算。目前看來,吐蕃人确實将重兵布置在邏些城周圍。總兵力高出我所有兵馬三倍之多。這仗還怎麽打下去。”李光弼皺眉發問。
這其實也是衆人都想問的問題,眼下北路軍潰敗之後,形勢已經到了極爲不利的地步,很多人其實對這場讨伐之戰的結果已經報了悲觀的态度。李光弼這麽問,其實也想知道王源對此怎麽想的。現如今貌似唯一兵馬齊整戰力強悍的便是劍南軍了。除了王源,沒人有資格對戰局發表看法。
王源看着齊齊盯着自己的看的衆人,微笑道:“既然李大帥發問,我便說一說我心中的看法。但在此之前,我要敬李大帥和哥舒大帥一杯酒。爲的便是你們在納木錯湖遭遇九萬吐蕃騎兵伏擊時依舊能夠重創吐蕃人的英勇。北路軍将士雖然陣亡三萬人,但他們也同樣殲滅了幾乎同等數量的吐蕃騎兵,這是很不容易的。此戰不僅僅是我大唐兵馬的損失,其實對于吐蕃人也是一種震懾。”
王源捧起酒杯對着李光弼和哥舒翰敬酒,表情極爲嚴肅。
“兩位大帥,敬你們一杯,納木錯湖之戰其實不能算是敗了。隻能說是五五開。這一點朝廷問起來我也會這麽說。而且,此戰暴露了吐蕃兵馬的一個大問題。喝了這杯酒咱們細說。”
本來聽王源這麽說話,哥舒翰和李光弼都有些不自在,倒像是王源在諷刺他們一般。但見王源說的鄭重,兩人便也都莊重起來,急于想知道下文。
喝了這杯酒之後,王源又笑着對柳鈞道:“柳鈞,我也同你喝一杯。剛才聽兩位大帥說了昨夜的那場伏擊戰,你做的很好。在當前情勢之下,此戰殲敵萬餘,打擊了吐蕃人的嚣張氣焰,意義極爲重大。幹的不錯。”
柳鈞忙舉杯道:“義父謬贊,鈞兒很多細節沒做到位,若是義父在場,必能全殲那兩萬吐蕃之敵。”
王源搖頭笑道:“這個牛我可不敢吹,我想了想昨夜的情形,即便是我,也隻能做到和你一樣了。你不必謙虛,這一戰之後,我對你也放心了,你可以獨當一面了。”
獨當一面,這已經是最好的褒獎。如今王源軍中,能夠獨當一面的不過是宋建功李宓而已,而其餘的将領也不過是遵循命令罷了,有謀略可放心任他們領軍的卻再也沒有了。柳鈞以小小的年紀能得到王源這樣的褒獎,已經是莫大的榮譽。衆将一起舉杯道賀,柳鈞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柳鈞在軍中的地位其實很是尴尬,他的秦國夫人府少公子的身份以及同王源的關系都讓他很難得到認同。無論怎麽努力,都會被認爲是王源的蔭蔽。但現在,這一戰算是真正的爲自己正了名。
“目前的局勢确實于我大軍極爲不利,兵力上我們處于絕對的下風。納木錯湖之戰後,戰局将更趨大劣,已經到了極爲關鍵的時候。此時一步走錯,便是天崩地裂之局。也許很多人認爲,此時或許撤軍放棄這次讨伐才是良策。但我卻不這麽看。在我看來,撤軍是下下之策,會帶來毀滅性的後果。而且,我并不認爲我們沒有勝算。事實上我覺得我們的赢面并不比吐蕃人低。”
王源的話緩緩在帳内響起,所有人都放下杯子停住筷子看着王源,靜靜聽着王源發表他的看法。所有人都知道,今晚怕是王源出征吐蕃以來最爲重要的一次談話,沒有人想漏掉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