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确實燈火明亮,街上往來的兵馬也很多,但卻并非給人以如臨大敵之感。相反,街道上的兵馬行走悠閑,更多的是像是在街道上漫遊,而非是巡邏警戒。街道兩旁的店鋪中,吐蕃士兵三三兩兩的坐在裏邊大聲說笑,絲毫沒看出大唐兵馬兵臨城下的恐慌。
而且王源驚訝于在這樣的小城池中居然會有這麽多的店鋪在夜晚開業。在王源的想象中,這時候的商家該關門歇業早早的離開這座小城池才是,卻沒想到是這樣的情形。
三人選了一家不起眼的街旁小店走了進去,小店因爲地點偏僻店面也小,店内隻有三四個人在吃東西。店裏隻有一個人在忙活,想必是店主人加夥計集于一身。那是個四十歲上下的漢子,頭上包着布巾,穿着榔槺的大袍子,長着一張憨厚的胖臉。
那漢子見三人進了店鋪,忙滿臉堆笑的迎上前來,叽裏咕噜點頭哈腰的說了幾句話。王源忽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居然沒考慮語言不通的問題,那自己三人這冒充的吐蕃士兵的身份豈非要露陷了。
店家也看出來了三人沒聽懂他的話,臉色詫異的用帶着怪異口音的漢話說道:“三位原來是漢人,聽不懂小人的話。”
王源的手已經搭上了腰間的劍柄,打算稍有不對勁便立刻出手将此人擊殺,并且将店内的幾名食客一并擊殺。
“是小人的不是,咱們吐蕃軍中漢人兄弟不少,原該說漢話的。請請。”那店家笑着伸手請三人落座。
王源握着劍柄的手松了下來,微微松了口氣,意識到自己是神經過于緊繃了。其實大唐和吐蕃之間雖然打了不少仗,但也和好了不少年,兩國之間商務文化的交流一直就沒有停過。大唐和吐蕃的幾次和親也帶來了好幾段較長時間的關系的緩和,這也使得兩國之間民間的交往極爲密集,長安便有很多吐蕃商賈,而唐人紮根吐蕃的肯定也不在少處。眼前這個吐蕃店家便能說漢話便是證明,而王源接觸過的倚祥葉樂、鐵刃西諾羅等吐蕃國的高官也都可以說一口流利的漢話,這一點都不奇怪。
那店家領着三人來到靠裏的一張小幾旁落座,殷勤問道:“三位要吃些什麽?”
王源道:“看你這裏客人不多,想必你也沒什麽拿手的菜飯,随便來幾樣填飽肚子便是。”
那店家忙道:“軍爺,你有所不知,小店可不是沒什麽拿手的飯菜,而是地方太偏。那些大飯館雖然富麗堂皇,但他們有的小店也是有的。小店的糌粑絕對不比他們的差,酥油茶絕對和他們的一樣香。牦牛肉幹、松茸湯、烤羊肉、烤香豬,我這裏可都有。軍爺可以說小店的生意不好,但不能說小店沒有拿手的飯菜,這不是壞了小店的名聲麽?”
王源啞然失笑,這店家看似有些着急了,看來小店的名譽對他很是重要。
“罷了罷了,我說錯話了,給你陪個不是。那麽便來些牦牛幹,糌粑也來一些,酥油茶自然是要的,份量夠咱們三個吃就成了。”王源笑道。
“好好好,這便去。話說三位軍爺不要點酒麽?青稞酒小店也有。”店主是個會做生意的,總想着多賺一筆。
“酒便不要了,下回來喝便是。沒見唐軍幾萬大軍就在城下的谷地裏麽?若夜裏他們發動進攻,喝了酒還如何守城?”王源微笑道。
店家高挑大指贊道:“要不說你們這些在咱們吐蕃國紮根的漢人還是不錯的。咱們吐蕃本地人個個嗜酒如命,哪有吃飯不喝酒的道理?天塌下來也要喝酒的。不過軍爺似乎太過小心了,唐軍算什麽?咱們這墨脫城是銅牆鐵壁,我們在天上,他們在地下,他們拿什麽來攻?慢說他們五萬大軍,五十萬又如何?還不是一樣的憋在山谷裏?軍爺的擔心完全沒有必要。”
王源微笑道:“店家便如此自信?”
那店家笑道:“當然,城主阿拉江大人巡街時不是說了麽?唐軍絕對攻不上來,咱們這裏跟銅牆鐵壁一般,完全不用擔心。三位軍爺莫非沒聽到?”
王源忙道:“當然聽到了,豈會沒聽到。我們隻是小心爲上罷了。你說的很是,咱們這裏是銅牆鐵壁,除非他們長了翅膀飛進來。”
店家笑道:“那就是了,那青稞酒要不要來一壺?”
王源笑道:“來一壺吧。”
店家連連點頭,終于推銷成功,他也心滿意足。于是躬身退下去準備。牦牛幹和羊肉幹也都是烤好了的,糌粑飯也是煮好的,酥油茶和青稞酒也是現成的,片刻之後這些東西便都上了桌。王源招呼公孫蘭和阿蘿吃東西,兩人卻動也不動一下。
“吃啊,吃飽肚子再說。不吃咱們進飯館幹嘛?”王源催促道。
“筷子呢?筷子都沒有,用手抓麽?這裏的店家待客之道真是缺禮的很。”阿蘿皺眉道。
王源啞然失笑,低聲道:“哪裏有筷子?糌粑都是抓着吃的,牛羊肉幹也是抓着吃的,他們吐蕃人不用筷子的。”
阿蘿愕然,皺眉道:“這些人跟野人一樣,連筷子都沒有。居然用手抓着吃。”
王源無語,身爲一個南诏的蠻族女子,竟然責罵吐蕃人是野人。這就好比黑人看不起黃種人,黃種人又罵黑人是黑鬼道理差不多。不過南诏國倒是用筷子的,這一點上比吐蕃人似乎先進。
公孫蘭和阿蘿扭扭捏捏的拈了幾片牦牛肉和羊肉吃了些便不動了。酥油茶時一口也沒喝,遠遠的推到了桌角,連看都不看一眼。王源也明白這些東西根本不合她們的口味,牦牛肉硬的像是皮鞋底,羊肉腥膻難聞,公孫蘭和阿蘿都隻嚼了幾口便皺眉吐了。酥油茶中的酥油本就是從牦牛奶中提煉出來的,帶着一股怪味兒,她們更是碰都不碰了。
王源也是硬撐着吃了一些,雖然東西都難以下咽,但青稞酒的味道還是不錯的,濃烈芳香,入口如刀,倒是很對王源的口味。若不是公孫蘭拿眼制止他,恐怕還要多喝幾杯。
離開之前,王源噴着酒氣小聲問那店家道:“城裏有什麽找樂子的地方?”
那店家詫異道:“這些地方你們軍爺反倒問我們百姓麽?”
王源道:“不瞞你說,咱們三個是從律賁城敗退回來的,來到這裏才十幾天,不太熟悉這座城池。而且這等事總不能去問軍中兄弟或者上官吧?軍中可是嚴禁咱們去玩樂的。”
那店家擠着眼道:“懂了懂了。我告訴你便是。從這裏往北,過了街口往西,在北行兩箭之地便是花街了,那裏多的是,什麽樣的姑娘都有。據說還有長安來的姑娘呢。可惜我一個百姓,花不起那錢。”
王源心裏發笑,原來這種事各國的情形也都差不多。在長安平康坊中,吐蕃女子,新羅女子總是門庭若市,在吐蕃長安來的女子也是吃香,男子們都喜歡嘗嘗異域風情的滋味,倒也是怪事一件。外來的和尚好念經,這句話果然是不錯的。
“這個,你說的我暈頭轉向,我們幾個喝了些酒,怕是找不到那裏。店家不如替我畫個圖,不僅是花街,還有什麽其他的好去處,也一并畫了出來,我也省的偷偷摸摸打聽了。”王源笑道。
“還要畫圖麽?”店家一臉的不情願。
王源道:“給你些報酬便是了。”說罷掏出一串銅錢來。
銅本位時代,銅錢不僅吐蕃通用,南诏、新羅、突厥、契丹統統都是有用的。大唐的錢币還吃香些,因爲份量足,十枚開元通寶可以熔鑄成十五枚吐蕃銅币。
見了錢,店家再無二話,拿出紙筆來歪歪扭扭的開始畫圖。王源在一旁不經意的問東問西,逐漸将整個城池的分布和重要的位置都問了出來。終于圖畫好了,王源和公孫蘭阿蘿三人出了小店再次回到大街上。
“還算你聰明,這下一目了然了,咱們該去哪兒也不用瞎撞了。”公孫蘭低聲道。
王源呵呵笑道:“這便是我親自來的原因,讓你們問這些,怕是會問的露了餡。”
公孫蘭白了王源一眼道:“可是偏偏要問那種地方麽?龌蹉。”
“就是。就不能問問什麽名勝古迹什麽的麽?”阿蘿附和道。
王源差點一口老血噴出。在不經意間,便已經得罪了她們了。又一次證明一句古語是正确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