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點頭道:“确實是出自詩經《蒹葭》一詩,既是作爲曲詞,臣認爲該随着音律婉轉郎朗上口爲好,故而因其意而改,希望沒有失去原詩的神韻。”
玄宗微微點頭道:“朕覺得甚好,起碼朕聽起來并未覺得改的突兀。輔以曲調,更是天作之合。愛妃,你聽着如何?”
王源拱手笑道:“貴妃娘娘謬贊,我也隻是粗通音律而已,于音律之事我隻是個入門漢,可不敢引領什麽風潮,沒得贻笑大方。倒是貴妃娘娘的一番話叫我很是佩服。獨樂了不如衆樂樂,音律是個好東西,若百姓也能享受,豈非跟說明我大唐上國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和其他蠻夷不化之國相比,他們還在爲吃飽穿暖而努力的時候,我大唐百姓已經不拘于吃飽穿暖的需求,更昭顯盛世氣象。”
楊貴妃笑着點頭道:“獨樂樂不如衆樂樂,這話倒正是我心中所想的。”
玄宗撫須插話道:“瞧瞧,你們二人倒是言語投機。這曲子确實不錯,剛才朕聽這曲子時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朕心中第一想到的便是愛妃了,王源歌中所求佳人曆經險阻卻求之不得,這是何等的遺憾,但朕身邊有一佳人相伴終生,朕和那歌中人比較起來,卻是何等的幸運。”
玄宗說這些話很是情深款款,顯得極爲自然。也許他是真正的愛楊貴妃,但王源心中所想的卻是:再過幾年,你身邊的這位佳人就要在你的命令下香消玉殒了,到時候不知你作何感想。忽然想到楊貴妃不久後就要身死這件事,王源不禁替楊貴妃有些難過,眼前的貴妃眉目如畫風華絕代,正處在韶華之年,誰能想到這個絕代佳人正在一步步的走向死亡,這件事當真讓人接受不了。
貴妃眉頭微蹙,嗔怪的看了玄宗一眼,眼神中閃過的一絲厭惡無人察覺。
“三郎,這首曲子看似是首男子追求女子的歌曲,但其實也不盡如此。你完全将之理解爲男女之情,那豈非狹隘了。”楊貴妃曼聲道。
玄宗一愣,呵呵笑道:“怎麽?愛妃從中還别有感悟?”
楊貴妃道:“在臣妾看來,此曲何嘗不是追求高尚的品格,高遠的志向,或者是愛情,權勢,金錢,地位,乃至所有人所有的欲望。但有所求,此曲皆戚戚于心。追求所有的這一切的過程,均有艱難險阻,臣妾認爲應該廣而推之,不必拘泥于具象,否則這新曲憑空少了不少内涵。”
玄宗哈哈笑道:“愛妃說的很有道理,看來朕确實是狹隘了,看來愛妃堅持讀書習字靜坐靜思,境界已經高出朕了,哈哈哈。”
王源笑道:“陛下也不是狹隘,心中所思所想,聽曲便可思人。陛下是對貴妃娘娘專情,故而才會隻将曲意如此理解,這也并沒有錯。貴妃娘娘的話也确實是有道理的,我寫此曲時确實隻是假借佳人比喻一切追求之物。但這追求之物其實也不是最重要的,正如蒹葭原詩所言之意,追求的過程,堅韌不變的内心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得到不得到倒在其次,隻要努力過,堅持過,最終即便沒有得到,便也了無遺憾了。”
衆人微微點頭,經王源這麽一解釋,這首新曲似乎蘊意更足,顯得更加的高大上起來。
楊國忠皺眉道:“停停,陛下和貴妃娘娘倒也罷了,王源你又何必說的讓人聽都聽不懂?一首曲子而已,好聽便可,想那麽多作甚?”
玄宗哈哈笑道:“還是國忠想的簡單,都像他,便沒那麽多煩惱了。”
楊國忠笑道:“難道不是麽?我聽的雲山霧罩不知道你們在說些什麽。我聽曲也是和陛下一樣,想到了當年在劍南時喜歡的一個官家小姐。當時我想她想的不得了,但她就是不理我。這曲子便表達了我的心意,我才覺得好聽。我和陛下一樣,想起的是個女子,那麽我也是狹隘了麽?”
秦國夫人笑道:“堂兄還有這段往事麽,我怎沒聽說過?”
楊貴妃也笑道:“我也沒聽說過。”
楊國忠道:“這事兒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有什麽好說的。”
玄宗笑道:“那麽,那女子和你之間後來如何?”
楊國忠道:“現在就在我府裏啊,是我的第六房小妾。也就那麽回事,現在見到她我就煩的很,也不知怎麽了。”
衆人驚愕大笑,玄宗歎道:“聽了你這個故事,簡直大煞風景,真不知說你什麽好了。”
王源笑道:“左相,求之不得才最讓人難以釋懷,求之便得,有什麽意思?果然是生厭了不是?”
楊國忠道:“不懂不懂,求之不得還求什麽?多沒意思。”
玄宗指着楊國忠的鼻子笑的岔氣,知道楊國忠是故意搞笑逗樂,但還是被他逗得開懷大笑。
輕松的氣氛中,衆人在沉香亭中談笑良久,眼看夕陽一絲絲的下沉,王源終于起身告辭。
“陛下,貴妃娘娘,明日一早臣便離京了,這便告退出宮。”
玄宗歎道:“這便要走了麽?朕好久沒這麽輕松的過一個午後了,隻閑話于此,朕便很是高興。可惜好時光總是過得快,讓人不舍。”
王源道:“公務稍暇之事,臣會回長安來的。”
楊國忠也笑道:“陛下要見王源還不容易?過幾年将王源調回京城,給個尚書或者政事堂的職位坐坐,不久可以天天陪着陛下說話了?”
玄宗呵呵笑道:“說的也是,是朕老了,每見一人離開朕身旁,總不免感傷。王忠嗣月前走時,朕也很舍不得。朕也不知這是怎麽了?”
“這是陛下重情重義,有什麽不好?要不讓王源在長安陪陛下幾日就是,也不是什麽難事。”秦國夫人笑道。
王源知道秦國夫人的心思,留自己可不是陪陛下,恐怕是爲了她自己而已。但也不能反駁,隻能笑着不出聲。
玄宗歎了口氣道:“那便罷了,王源有公務,朕不能拉着他在長安。王忠嗣這幾日便要和吐蕃開戰,劍南道沒有王源不成,朕可不能因私廢公。”
秦國夫人面露失望之色,玄宗看着王源道:“你去吧,朕等着你攻下野牛城牽制吐蕃之敵的好消息。對了,朕好久沒讀到你的詩句了,你莫忘了,你可是朕的翰林學士,詩文也要寫幾首的,否則你這翰林學士的名頭,朕可要給你拿了。”
楊貴妃笑道:“陛下命他現在寫一首便好,否則顧着打仗,又那麽多事務,誰有閑情逸緻去寫詩?”
玄宗拍額道:“對對對,怎地忘了讓王源當場作詩了。來來來,筆墨伺候。王源,留詩一首,若是寫的好,讓貴妃娘娘給你譜個新曲出來,給你在長安漲漲名氣。”
王源頭大如鼓,也無法拒絕,隻能硬着頭皮上。筆墨紙硯伺候上來擺在案上,王源提筆看着沉香亭外夕陽下暮氣漸起的景色,沉吟半晌,終于落筆。刷刷刷一氣呵成後,躬身告退出亭,踏步分花拂柳而去。
亭中,楊貴妃上前拈起王源所寫的詩句來,玄宗也湊上前來讀道:“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玄宗怔怔道:“這詩是寫的什麽,朕好像沒看懂詩意。”
楊貴妃輕輕道:“朦胧無着,隐晦不明。但又寫的極美。總感覺這詩寫了什麽,但又好像什麽都沒寫。這恐怕便是高明之處了。”
玄宗笑道:“這王源,朕都不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這首玄虛之詩一出,怕是我大唐又要多個朦胧詩派了。”
楊貴妃笑道:“我倒是很喜歡這詩,請陛下賞賜給臣妾,臣妾要裝裱起來,挂在寝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