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功率領騎兵趕到,得知公孫蘭受傷,士兵們也死了十餘人時甚爲恐慌,一疊聲的請求恕罪。王源一問才知道,原來從花甸壩的漫水草地進入谷中的一段滿是浮木淤泥,宋建功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才疏通了道路,倒不是他故意來遲。
王源安慰幾句便也作罷,畢竟自己也是失策,根本沒預料到竟有上千蠻兵在這裏,還以爲最多是小股蠻兵在這裏準備掘堤。
爲消除這座堤壩帶來的威脅,王源一不做二不休命人将中間草包壘就的堤壩往下掘開一尺開始慢慢的洩洪。由于下方河道的堵塞處在傍晚紮營前派人做過疏通,下方草地中的漫水正在消退,隻要控制好洩洪的速度,下方草甸不會發生洪水之災。
都沖毀,後果不堪設想。
半個時辰後,水壩中的水位明顯下降,王源下令再往下掘開一尺,就這麽一尺一尺的扒開缺口洩洪,到五更時分,整座堤壩中積聚的大量洪水逐漸傾瀉見底,徹底失去威脅。
東方露出曙光時,王源這才和宋建功柳鈞等人帶着兩千疲倦的騎兵回到下方的花甸壩草甸子上。下方草甸子的積水稍微深了些,但并未淹沒軍營坐落的幹燥地面。上方流入的水和下方洩出的水流速度基本相當,水位正以緩慢的速度下降。
看來這便是這個季節花甸壩平地的常态,再往後天氣更熱的時候,這裏的水位應該更深,因爲上方雪水融化的速度加快。這也是爲什麽這片地方無法居住的原因。
其實改造很簡單,疏浚穿越草甸中間的這條河道,挖深挖闊讓水流更快的通過這裏。并将草甸中的十幾個池塘清淤挖深儲水,很快便可改造這片地方。但王源現在可不會讓大軍耽擱于此浪費時間。回營後隻簡單的稍作休息,大軍便立刻拔營啓辰。
從姚州出兵兩日,走在崎岖難行充滿危險的道路上倒也罷了。閣羅鳳也不讓人消停,每晚都加以騷擾,各種阻撓詭計讓人應接不暇。按理說,連番遭受這種非常規的騷擾,對于士氣會是一種打擊,但事實卻并非如此。全軍将士的士氣似乎并沒因爲連續遭到襲擊而變得低迷,反而因爲王副帥連番的應對恰當而對王源充滿信心。
這就像是一種曆練,每個人都在經受這種曆練,經曆之後,反而會變得更加的強大。
劍南兵馬其實從内心裏懼怕南诏蠻兵的那些手段,無論是毒瘴攻擊還是什麽驅毒蛇毒蟲攻擊以及其他古怪的攻擊手段,這些都是唐兵心中的陰影。和南诏國打仗,所有人其實心底深處都對這些未知手段帶着深深的恐懼。而現在,在王副帥的率領下,南诏國的這些手段一一被化解,這讓士兵們心中産生了微妙的變化。從最初的恐懼到現在的不過爾爾,這是一種心理上的飛躍,也是對敵士氣上的飛躍。
第三日的行軍速度更快,連過白雲,鶴雲,三陽三座山峰,走完了剩餘四十裏的道路,天黑前終于抵達弄棟城下。弄棟城是當姚州都督府建制還健全的時候屬于姚州都督府轄下的一座城池。建在三陽峰東南的巨大平原上。
築這座弄棟城的意義,一方面是姚州羁縻州伸向南诏腹地的觸角,便于更好的監督和控制諸蠻族勢力。另一方面,也是作爲一個跳闆。從弄棟城往西南方向,繼續沿着蒼山諸峰的走勢行軍,便可抵達羊苴咩城,抵達洱海周邊密集的蠻族居住區和各座人口稠密的城鎮。從弄棟城往東去便是原爨氏所占領的廣大地域以及昆州以西的大片地帶。事實上,幾年前在爨氏領地上能夠建立安定城,便得益于弄棟城的跳闆之功。隻可惜被爨氏毀了城池,殺了人罷了。
弄棟城建立之地還有個重要的戰略意義在于,從弄棟城到姚州之間短短九十裏的距離是進入南诏的一個必經的艱難通道。這條通道上聚集了七八座海拔三千多米的蒼山雪峰,且蠻族兵馬可以恣意的用盡手段攻擊。那這也是王源率軍走過的這條路。而一旦抵達弄棟城後,雖然依舊高原雪峰林立,但無論往東還是往西山谷之間都是數百裏的高原平疇之地,将不再有如此險惡的地勢,行軍的難度将大大降低。
所以,弄棟城就像是一個重要的戰略樞紐,一旦抵達這裏,後面往東往西便可恣意馳騁,起碼在數百裏方圓之内,蠻兵是無法阻擋強大的唐軍兵馬的。作爲一隻深入南诏國境進行戰鬥的兵馬,弄棟城更是一個糧草物資的中轉基地,有着極爲重大的作用。
弄棟城早在去年便已經被閣羅鳳占領,所以王源的第一個目标便是拿下弄棟城并且牢牢占據此城,作爲進入南诏國境内的第一座後援基地和堡壘。
大軍在弄棟城北五裏的平緩山坡上紮下營寨,安頓完畢後,王源帶着宋建功等衆将騎馬出營觀察敵情。數十騎抵近裏許之處近距離的觀察這座城池,夜色下,這座城池一片黑暗,居然看不到任何的光亮,隻有高大的城牆和高聳的敵樓矗立在深邃的夜空之下。
宋建功對弄棟城的情形有些了解,在王源身邊勒馬而立,低聲道:“副帥,此城雖然規模不大,但是因爲位置重要,當初修建的時候很是花了些心血,修建的極爲堅固。城牆高二丈二,寬逾一丈二。城牆周邊引一泡江江水而爲護城池,寬近八丈,深達一丈。東南西北都有建有甕城,四方城牆建有敵樓十八座。當初姚州都督府建造此城時的目标是要以五千兵馬守城,抵擋十倍之敵進攻,在糧草充足的情形下可堅守一年。”
王源大皺眉頭,當初修建的這麽堅固,如今落入敵手豈不成了難啃的骨頭,若是真如宋建功所言,拿下這弄棟城看來是要花些時間的。而自己卻沒時間在這裏耽擱了,因爲時間隻剩下一個月了。
“宋将軍,既然這麽牢固,怎地便落入了南诏之手呢?”柳鈞道。
“實際上,當南诏兵馬發兵攻打姚州的時候,弄棟城守将甚至都沒有守城,聞南诏兵馬将至,便棄城而走,将此城拱手送給閣羅鳳了。如果是我守城的話,就算姚州陷落,此城也不會丢。現在恐怕還像一根釘子釘在這裏。張虔陀這個混賬,自己無能便罷了,派駐在這裏的将領也是草包沒膽貨色一個。再堅固的城池,也需要有勇将守城,否則又有何用。”宋建功怒道。
王源點頭道:“宋将軍說的很是。堅固的是城池,可不是人心。再堅固的城池,抵擋不住人心的軟弱。明日上午,我們便來瞧一瞧這座城池有多麽堅固。最好對方也是棄城而逃,因爲我可不想在這裏浪費太多的時間。”
宋建功道:“副帥,明日這頭陣我來打。”
王源道:“你說說打算怎麽攻?”
宋建功道:“隻能強攻了,以弓箭手掩護,先破北甕城,再攻入城内。”
王源皺眉道:“那樣傷亡豈非太大?”
宋建功道:“可是要快速攻破此城,便必須要付出代價。蠻兵的數量一定不多,給我一萬兵馬,我拿不下此城提頭來見。”
王源微笑搖頭道:“我當然信你,強攻未必不是好辦法,但現在情況不明,不方便做出決斷,我也有些想法,回營後我會跟你詳談。咱們商量商量再做決定,即便沒有好辦法,耽擱也不在乎這一兩天時間。爲了拿下此城,若是付出太多的代價,那可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惡戰還在後面呢。”
宋建功點頭道:“好,回營聆聽副帥教誨。”
……
次日清晨,劍南軍中号角嘹亮,除一萬兵馬守住營寨,三萬五千劍南軍盡數出營,浩浩蕩蕩鋪開在弄棟城北裏許的平原上。
弄棟城頭,閣羅鳳的愛将阿豹将軍站立城頭,看着城下旌旗招展的劍南軍陣型眉頭緊鎖。國主閣羅鳳深知此城的重要性,于是派自己率兵駐守此城,便是要自己将唐軍阻擋在這裏。但阿豹卻知道,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閣羅鳳隻給了自己六千兵馬,要以這六千兵馬抵抗四萬多唐軍的進攻,那簡直是癡人說夢。
但阿豹也明白閣羅鳳的想法,國主便是要一步步的拖住唐軍,讓唐軍深陷在國境之内,讓他們每進一步都付出代價。而國主已經趕回太和城布置在羊且咩城和太和城周邊的防禦,自己在這裏拖住一天,國主便有更多的時間布置防禦,募集人手進行,所以自己責任重大。
但即便坐擁堅固的城池,當阿豹看到城下劍南軍的陣型和氣勢的時候,還是不免心中打顫。
一名唐軍士兵舉着旗幟飛馬沖到城下百步之外,高聲朝城頭喊話道:“城上南诏國守将聽者,我大唐劍南節度副使王源王副帥率大軍讨伐爾等叛逆之臣,現我大軍兵臨此城,不久便将攻克此城。但我副帥不願多造殺戮,讨伐的乃是南诏叛臣閣羅鳳,與南诏百姓軍民無赦。故而敦促城中守将軍民速速獻城投降,我劍南軍王副帥向爾等保證,饒恕爾等性命。隻要卸甲繳械,可任爾等自行離去。爾等不要辜負我副帥仁厚之心,若不遵命,頃刻間教爾等喪命于此……”
城下的大嗓門唐軍嗓音洪亮,雖然相距百步,但卻将話語清晰送上城頭,一字字一句句的送入蠻兵們的耳朵裏。不少蠻兵交頭接耳小聲的議論着。面對如此強大你的唐軍陣勢,蠻兵們心頭早已膽戰心驚,這種情形下的勸降之語還是會産生效果的。
“拿弓來。”阿豹皺眉伸手,旁邊蠻兵遞上一柄強攻。
阿豹彎弓如滿月,搭箭射出,箭似流星飛出,正中城下正扯着嗓子喋喋不休的唐軍士兵的胸口。惱人的喊話聲戛然而止,唐軍士兵翻身落下馬背。
城頭蠻兵舉起武器一陣歡呼,怪叫連天。阿豹微笑将強弓遞給身邊人,嘴角邊露出驕傲的微笑。但這笑容瞬間便變成了驚愕之色,城頭的蠻兵們也半張着嘴巴面帶驚愕之色。
城下被射中的喊話唐軍士兵慢吞吞的從地上爬了起來,吃力的爬上馬背,朝着城頭大罵道:“你們這幫天殺的蠻子,敬酒不吃吃罰酒,一個個等着被殺頭吧。”說罷扛着旗幟頭也不回的馳回唐軍陣中。
“這……殺不死?以阿豹将軍的臂力……居然射不死對方一名唐軍?明明見到射中胸口要害的……”衆蠻兵呆呆的發愣,相互驚愕相詢。
阿豹怒喝道:“都在亂叫喚什麽?我阿豹一箭可射穿兩層唐軍甲胄,那狗東西起碼穿了三層甲衣在身,所以才射他不死。真正作戰之時,誰又會穿這麽幾層甲胄?沒見他動作緩慢,連馬都爬不上去麽?”
衆蠻兵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原因,但即便如此,心中還是說不出的滋味。看看自己身上,連皮甲都沒有,再看看人家的士兵,盔甲鮮亮,而且連個喊話的小兵爲了保他不死都給穿上三件甲胄,這也太幸福了。
“阿豹将軍,唐軍陣型動了。”有人高聲指點道。
阿豹忙手搭涼棚往唐軍陣型中看去,但見螞蟻般的唐軍陣型果然發生了變化,看樣子是要進攻了。
“準備迎敵。”阿豹大吼道。所有蠻兵士兵立刻緊張起來,各式各樣的弓箭取下來,各種弓箭搭上弓弦,各種吹筒也搭在城牆垛口上,準備朝下射擊。甕城兩腳的四座敵樓上,弓弩手也準備就緒。
唐軍陣型中,黑壓壓的騎兵從唐軍陣型兩側飛馳而出,如兩條長龍直直沖向弄棟城城下,沖天的塵土飛揚,蹄聲隆隆,大地抖動,濃煙滾滾,遮天蔽日。
阿豹不爲所動,呵呵笑道:“這幫唐軍傻了麽?用騎兵攻城?這是要撞牆自殺麽?”
話猶未了,但見對方兩隻騎兵沖鋒至百步之外斜斜往東西撥轉馬頭,耀武揚威一般拐了個圈子直奔東西而去。
阿豹皺眉罵道:“炫耀什麽?有騎兵了不起麽?我南诏國象騎兵比你們可威猛的多。”
正前方,劍南軍數千鐵騎揚起的灰塵尚未散去,濃煙滾滾之中聽的唐軍陣中的鼓點有節奏的擂響。咚咚的大鼓聲伴随着唐軍整齊劃一的呼喝聲震懾心神。煙塵散去,城下數百步外,隊列整齊,刀槍如林的劍南步甲兵黑壓壓的遍布城下。
“立!”宋建功長劍舉起。
刷刷刷!唐軍陣前齊刷刷立起丈許高的木排,每隔十餘排便是一層木排組成的長城,這些木排将唐軍士兵盡數遮擋在内。這是王源昨晚想出的辦法,靈感來源于那日閣羅鳳率兵攻擊泸水南岸山包的舉動。況且這木排還有着另外的作用。
“進!”宋建功長劍斜指前方。
“咚咚咚!”整齊劃一的唐軍步兵踏着整齊的步伐朝城下邁進,盞茶之後,便進入城頭弓箭射程之内。
“放箭!”阿豹大吼道。北城城頭上數千蠻兵立刻開始朝城下放箭。箭支,梭镖,吹箭,敵樓上的弩箭像暴風驟雨般的砸向唐軍陣型。唐軍高舉的木排就像一座巨大的屏障屏蔽了大多數的遠程攻擊,但依舊不斷有士兵慘叫倒地。但即便有士兵倒地,陣型依舊不亂,隊伍依舊像是一道道銅牆鐵壁往前推進。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密密麻麻的唐軍很快便抵達了寬闊的護城河邊。引一泡江水爲護城河是這座城池的經典之作,寬闊的護城河是這座城池除了堅固高大的城牆之外的另一個天然屏障。
前排的唐軍在護城河邊停下了腳步,唐軍的陣型開始擠壓混亂,更多的唐軍士兵倒下,因爲陣型太密集,即便有木排也無法遮擋全部,況且五六層木排之後的唐軍并無木排遮擋,此刻逼近城下更是成了活靶子。
“準備!”宋建功大吼着再次揮動長劍。
弓弦咯吱吱的響聲響徹戰場,上萬唐軍弓箭手彎弓搭箭,指向城頭。
“射!”宋建功大喝道。
“嗡嗡嗡。”像是無數飛蝗來到了城頭上空,黑壓壓遮天蔽日的上萬箭支從地面抛射而起,朝着城頭的蠻兵射去。面對如此場景,誰敢不動聲色。就連明知道唐軍這種仰射的殺傷力不高的阿豹也下意識的縮了頭。因爲,數萬隻箭迎面而來的感官實在太刺激,太驚悚。
蠻兵士兵們全部縮頭躲在城垛後面,但聽的耳邊叮叮當當噼裏啪啦像是像下冰雹,又像是在炒豆子,到處是箭支落下,除了死角處城頭被箭支盡數籠罩。
“換!射!”宋建功無情的聲音在城下枯燥的響起。軍中十面立于四面八方的令旗随着他的口令整齊劃一的進行揮動,第一撥箭支剛剛射出,第二波箭手便又射出第二輪,交換輪替,以毫無間斷的方式,讓城頭的蠻兵永遠沐浴在無數箭支的洗禮之中。
這是王源告訴宋建功的第二點,不求殺傷,但求壓制,在壓制敵軍城頭防守的同時,才能讓兵馬從容的在護城河上搭建木排的浮橋,完成攻城的最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