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巨大粗糙的木頭方案擺在前方,案前兩隻黑乎乎的鐵鍋中冒着火頭,升騰着黑煙。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油脂燃燒後的特殊的刺鼻氣味,混着着大帳内的腥膻之氣,如入鮑魚之肆。王源和公孫蘭眉頭大皺,心中作嘔。
木案之後的大椅上坐着一人,生着一張圓盤大臉,油汪汪的一堆橫肉,黃色的亂發梳着數十隻小辮子,一雙眼睛盯着走進來的王源和公孫蘭。
“哈哈哈。”座上的那位吐蕃将軍無來由的爆發出大笑,站起身緩步過來,在王源面前站定,上下打量兩人片刻,瞪眼道:“鮮于仲通派你們來作甚?”
王源道:“我家大帥派小人牽來同你們商談眼前之事。因不知爲何,貴國兵馬出現在我大唐境内,紮營于我嶲州之前,特來相詢緣由。”
“哈哈哈。”吐蕃主帥張口大笑,帳内的十幾名将領也前仰後合狂笑不已。
“來求饒便求饒,繞着彎子說這些作甚?你們難道不知道我大軍來此的目的麽?鮮于仲通如果害怕了,便讓他獻嶲州投降便是,倒也不用來多費口舌。”吐蕃主帥大聲說道。
“是呀是呀,叫鮮于仲通親自來,在我神川都知兵馬使鐵刃西諾羅将軍面前磕頭求饒,說些咱們愛聽的話,咱們鐵刃将軍或許會饒了他一命,哈哈哈。”旁邊的将領們也大聲笑谑道。
王源面無表情站在原地,待他們奚落取笑結束之後,這才靜靜開口道:“原來将軍是神川都知兵馬使,失敬失敬了。鐵刃将軍,本人是劍南節度使派來的使節,前來同貴國接洽事務,就算你們沒有誠意,也不該如此放肆無禮。你們這樣的言語傳出去,世人豈非笑貴國軍民不知禮節,粗鄙無禮麽?”
“禮節麽?哈哈哈,好,便給你禮節。來人,端凳子給他們坐,聽聽他們說些什麽。左右無事,反正就當找了樂子。”鐵刃西諾羅哈哈大笑道。
有人搬上來木樁凳子擺在下首,王源拱手謝了正襟坐在木樁上,有人還端來了乳白色的茶水來,王源聞着都反胃,更别談喝這玩意兒了。
“說吧,你們的來意。”鐵刃将軍重回座位,雙腳搭在木案上一副饒有趣味的樣子。
“鐵刃将軍,我大唐正征讨南诏,戰事正酣。貴國三萬大軍忽然入我唐境,似乎有協同南诏與我大唐對抗之意,鮮于大帥特派本人前來證實此事。”
“呵呵呵,不用證實,你們猜對了。我大吐蕃國見不得你們唐朝欺淩弱小,南诏派使者求救于我大吐蕃贊普(尊稱,類同皇帝),我大吐蕃贊普命本人率軍前來相助,對你們唐朝欺淩弱小的行爲給予嚴厲的懲罰,這便是我們出現在你們嶲州面前的原因。”
王源點頭道:“我明白了,原來貴國真的同南诏國會盟了,這是要共同對我大唐開戰了。”
“是又如何?”鐵刃冷聲道。
王源呵呵笑道:“鐵刃将軍,本人前來不是與你們做口舌之争的,你們知道,打仗我們大唐是絕不怕的。這些年咱們兩國之間又不是沒打過仗,我大唐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高大帥同你們在北方打的還少麽?誰的拳頭硬你們該最清楚。”
鐵刃西諾羅面色變得尴尬,王源提起的高仙芝正是吐蕃國最不願聽到的一個名字,這高仙芝在安西隴右一帶同吐蕃進行過無數次戰鬥,每一次都将吐蕃兵馬打的落花流水,是一名常勝将軍,也是吐蕃軍中的噩夢。這位鐵刃将軍也在北邊邊境同高仙芝交過手,那一戰要不是跑的快,連命都要丢了,王源這一說勾起了鐵刃西諾羅心頭的噩夢,也讓他惱羞成怒。
“既如此,你們還來談什麽?咱們開打便是。此一時彼一時,瞧瞧嶲州會落在誰的手裏。”鐵刃将軍咬牙切齒狠狠發聲。
王源微笑道:“戰或不戰倒也是件簡單的事情,鐵刃将軍若以爲我劍南是塊好啃的骨頭,本人也不作評論。本人來隻是在戰事之外對貴國做出提醒,行事切莫不要沖動,不要中了南诏國閣羅鳳的詭計,導緻惹禍上身。一旦戰端開啓,那便再無回頭之路,這才是我要說的話。”
“那又如何?我可不管這些,我大吐蕃贊普下令我率兵協助南诏,我便按照命令去做,其他的事情可不是我考慮的。再說,惹了你們唐朝又如何?你們還能有本事滅了我大吐蕃國不成?瞧瞧你們,連小小的南诏都對付不了,還在此大言不慚。”
王源哈哈笑道:“對付不了南诏麽?那閣羅鳳爲何要向你們求援結盟。閣羅鳳心裏明白的很,他就是拉你們吐蕃國下水,把形勢攪亂用以自保。我大唐同你們吐蕃國雖然經常摩擦交戰,但那都是小小的邊境摩擦。但你們一旦将大軍開赴我大唐國境之内,正式攻擊我大唐城池,那便是對我大唐宣戰。貴國贊普這個舉動實屬不智,你們身爲貴國中流砥柱,理應明白此舉将帶來什麽,而不是不聞不問任由形勢發展,那便是對你們吐蕃國贊普的不忠。”
鐵刃将軍皺眉喝道:“大膽無禮,我吐蕃臣子如何爲臣倒要你來指責?”
王源道:“我可不是指責你們,我隻是說出事實罷了。我大唐雖和貴國有邊境摩擦,但我大唐對吐蕃可沒有半分的觊觎吞并之心,相反還對貴國多施恩惠提攜。貞觀十五年,我大唐皇帝陛下将愛女文成公主嫁于貴國贊普松贊幹布,實行和親之策。文成公主給你們帶去了農具種子,教你們吐蕃人紡織、釀酒、造紙、煉鐵,給你們吐蕃人帶來多少好處?否則你們有今日這般強大麽?數十年前,即便貴我兩國關系已經不太融洽,但我中宗皇帝還是應貴國贊普尺帶珠丹之請求,将金城公主嫁給他,繼續奉行和親共處之策。貴國尺帶珠丹贊普還親自遣使上表,寫下了‘合同爲一家’的願望。這才三四十年過去,你們吐蕃的後人便忘了你們的祖上的願望,居然抛棄兩國之間的友好悍然對我大唐用兵,這已經不是背信棄義,而是背棄了你們吐蕃先贊普的意願,此舉實在令人發指,你們便不該爲此反省麽?”
鐵刃西諾羅和一幹吐蕃将領被王源的滔滔不絕之語說的呆立無語,似乎覺得經過對方這麽一指責,好像大吐蕃國做的确實有些不地道,确實有些不是東西。而且想一想,好像唐朝這麽多年來确實沒有真正的出兵攻占過吐蕃的城池和地皮,除了将吐蕃東北角的吐谷渾給占領了,而吐谷渾正是吐蕃最想征服的地方。
“不對,不對,你花言巧語将我們繞糊塗了。你們唐朝既然這麽仁善,爲何要攻打南诏國?他們還是你們的屬國。在這裏三國鼎足而立相互牽制,你們滅了南诏,下一步便要對付我吐蕃東南的土地,我們豈能坐視?”
王源嗤笑道:“貴國倒是開始同情起南诏國了,早些年皮邏閣是南诏之主的時候依附我大唐,借着我大唐的勢力攻占你們東南邊的城池的時候,你們怎麽不同情他們?如今的閣羅鳳比他的父親更是狡詐,借我大唐之勢鞏固六诏之後旋即反目。你們現在幫他們,無非便是想拉個幫手對付我大唐罷了。但你們想過沒有,閣羅鳳今日反唐,緩過氣來便會反你們吐蕃。你想将他們養着當狗,卻不知這是條不受拘束的惡狗,到頭來反噬自身。别的不說,他們求援你們吐蕃,讓你們來派兵攻打嶲州便是一出詭計,一旦大唐和吐蕃開戰,勢必無法顧及南诏,他們便可坐山觀虎鬥坐收漁翁之利,這個道理你們吐蕃國内難道沒人明白麽?”
“……”
鐵刃西諾羅等人盡皆無語,他們隻是領軍将領,焉能對形勢的分析這麽透徹,也弄不懂這些彎彎繞的道理。吐蕃國的将領最爲人看中的是勇武無畏的作戰能力,而非頭腦和策略,說白了大多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夥,他們很少會思考大略層面上的東西,對王源所言也是一知半解,但越是不懂便越覺得很有道理。
“舉個簡單的例子你們便知道南诏國的奸詐了,你們來此駐紮三日了,既然你們是南诏國的幫手,理應他們先攻城,你們協助他們。但是現在如何?恕我妄自猜測,你們之所以按兵不動,沒有立刻攻打嶲州,恐怕是在誰先主動攻城上沒有達成一緻吧。南诏國希望你們先動手,這樣他們便能保存實力,待你們死傷慘重的時候,他們便可一舉拿下嶲州了。到時候戰果是他們的,而你們卻損失巨大。我說的對是不對?”
鐵刃西諾羅舔着嘴唇不說話,放在案上的大腳也拿了下來。這正是這三日來鐵刃西諾羅最惱火的事情,被王源一語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