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熏殿是玄宗平日休息獨處的地方,用來接見外臣卻是很少。進入東殿院落之中,卻也是一片花團錦簇春光爛漫的景象,但比之百花園甚是遜色。
内侍宣兩人進了書房,玄宗正俯身提筆在一張堂皇的大案上寫着什麽,高力士手握拂塵靜靜的站在身側,臉上古井無波,像是個影子一般。
“臣楊钊王源叩見陛下。”
兩人上前行禮,玄宗沒有擡頭,聚精會神的運筆,隻口中哼了一聲道:“來了啊,平身吧。”
“王源,幾時回的京城啊。”
“啓奏陛下,臣晌午回的京城,本該立刻來見陛下,但身上污穢不堪滿是塵土,故而回家洗漱打理了一番,洗了個澡,睡了會覺。”
玄宗點點頭道:“朕本想明日宣你進宮說話,沒想到你現在就來了。離家多日,也該和家人團聚才是。朕是通情理的人,不會讓臣子太過勞累的。”
王源忙道:“謝陛下關愛,臣已經不覺得累了。”
玄宗微笑道:“果然是年輕啊,當年朕年輕的時候也是如此,幾天幾夜不睡覺也不覺得累,累得很了,小寐片刻便又是生龍活虎。如今是不成咯,不服老不成啊。”
楊钊沉聲道:“陛下春秋正盛,比之一般壯年人的身子骨還要康健,那裏老了?臣覺得陛下提刀上馬征戰四方都無問題。”
玄宗呵呵一笑道:“楊钊,雖然知道你說的是假話,但朕還是高興的。賜坐,上茶。”
内侍搬了凳子來,又沏了茶水上來擺在側案上,楊钊和王源謝恩,卻不敢落座。玄宗也不在意,雙目盯着王源問道:“王源,這趟北海之行辛苦麽?”
王源躬身道:“不辛苦,這是臣的本分。”
玄宗道:“李邕死了?”
王源點頭道:“堂上自盡而死,臣就在當場。事發突然,一時攔阻不及。”
玄宗微微點頭,似乎輕歎了一聲,負手仰頭沉默了片刻,問道:“對李邕這個人你怎麽看?”
王源沉思了片刻道:“陛下恕臣直言。”
“說吧,朕希望聽到真心話。”玄宗道。
楊钊看了一眼王源,示意他要小心回話。王源輕輕道:“陛下,李邕挪用公錢罪無可恕,但除此之外并無其他惡行。相反李邕詩文書畫樣樣精通,乃我大唐聞名天下的名士,臣私下裏也打聽了些北海郡百姓的議論,李邕的官聲還算不錯,隻能說他律己不嚴,過于放縱自己,以至于有今日。”
楊钊吓了一跳,皺眉道:“王源,不要胡說,李邕膽大妄爲咎由自取,是朝廷的罪人,你怎可如此替他粉飾?”
玄宗冷聲道:“楊钊,莫多言,朕要聽他說下去。”
王源輕聲道:“陛下,臣非爲李邕粉飾,李邕固然是罪有應得,但臣覺得每個人都有他的弱點,李邕的弱點便是不自律。其實若是有人能在一開始便有人規勸他的話,他當不至于到今日的地步。隻可惜一步步滑入深淵,加之爲名所累,又無诤友相勸,以至于不能回頭。臣雖和他無多深的交往,但感覺其實李邕是個有能力有才學之人。國法難容,再有本事的人也不能罔顧朝廷律法,隻是爲他感到惋惜罷了。”
楊钊恨不得痛罵王源幾句,這個時候還在替李邕說話,這王源是糊塗了麽?陛下定要發怒了。
玄宗的反應卻很平靜,花白的眉頭有些微微皺起,但卻并無發怒的迹象。半晌後輕聲道:“看來你對李邕很是欣賞,這話我是第二次聽人說了,上一次如此說話的人名叫孔璋,前年他已經在瓊州病逝了。十幾年前,李邕在陳州任上犯了事,孔璋寫了一封奏折爲他求情,說的大意便是如此。你和孔璋倒是意見相同。”
楊钊忙道:“陛下不要聽王源胡說,王源詩文讀的多了,加之入仕不久,很多東西看不明白,陛下不要怪他瞎說。”
玄宗皺眉道:“朕有怪他的意思麽?朕當年便準了孔璋的奏折饒了李邕一次,便是認同他對李邕的評價,朕也一直認爲李邕是個人才呢。”
楊钊愕然,張口無語。
“說到詩文,剛剛朕錄了一首詩,王源,你精通詩文,來瞧瞧這詩寫的如何?”玄宗微笑道。
高力士聞言伸手托起玄宗剛才寫字的那張紙走上前來,拈着兩角豎了起來,上面的墨迹已經幹了。王源定睛看去,紙上寫着一首律詩,字迹清秀端莊,自有一股氣韻。
漢家重東郡,宛彼白馬津。
黎庶既蕃殖,臨之勞近臣。
遠别初首路,今行方及春。
課成應第一,良牧爾當仁。
王源細細的讀了一遍這首詩,回味着詩中之意。玄宗微笑道:“此詩如何?”
王源想了想道:“臣一直認爲,好詩不在辭藻華美,而在意蘊情懷。此詩于言辭上隻能算是中作,但寫的情深意重語重心長,像是長輩的諄諄教導,又像是智者的循循善誘。更有拳拳愛惜殷殷期盼之情,從詩情上而言,可爲佳作。”
玄宗呵呵而笑道:“真的?你認爲是佳作?”
王源道:“臣一家之言雖無法服衆,但臣認爲這首詩是佳作。”
玄宗掩飾不住的喜悅,問道:“你知道這首詩是誰寫的麽?”
王源搖頭道:“臣不知。”
“那是朕的舊作。”玄宗話語平淡,但掩飾不住一股得意之情。
王源愣了愣,詫異道:“原來是陛下的詩作,臣該死,妄評陛下詩文,不自量力,陛下恕罪。”
玄宗哈哈笑道:“何罪之有?朕要你評價的,于你無幹。而且你剛才的評價甚是中肯。你知道朕這首詩是寫給誰的麽?”
王源搖頭道:“陛下明示。”
玄宗微微一歎道:“此詩名爲《送李邕之任滑台》,正是當初李邕就任東郡太守的時候,朕送他的一首詩。”
王源驚訝的張大嘴巴,愣愣看着玄宗。
玄宗輕聲道:“朕很早便對李邕很是看重,你方才說這首詩語重心長殷殷期盼,那正是朕寫給他這首詩的用意。朕希望他牧守東郡不要讓朕失望。事實上李邕也沒讓朕失望。東郡在他治理下民生安定,本來盜匪叢生之地,也變的繁華富庶。後來朕又調任他去陳州,朕本以爲他一樣不會辜負朕的期望,但在陳州任上他被人舉報挪用公錢。孔璋上書爲他求情,願意以身代死,朕赦免了他。你以爲朕是被孔璋說動了麽?朕其實是對他抱有希望,這才赦免了他的死罪。”
書房中的三人盡皆動容,這種事若非玄宗親口說出來,誰能知道真相?孔璋被世人譽爲李邕的知己,上書爲李邕代死,甚至因爲此事被貶斥瓊州老死天涯,已成佳話。但誰又知道,其實孔璋的求情根本不是玄宗寬恕李邕的理由。
“李邕這次又辜負了朕的期待,朕固然不會饒了他。但朕心中依舊認爲,李邕是個有本事的人。他治理的幾任郡州之地都頗有政績。朕剛才要你評價李邕,你說的話可比有些人實誠多了。在你們觐見之前,有人也來觐見了,談及李邕之死,朕聽到的全是痛罵诋毀之言,朕不明白,人已死,爲何還不能給予中肯之評?蓋棺定論,必須公允,朕一向這麽認爲。若一惡蓋全身,天下豈有好人?朕也犯過錯誤,做過錯事,照着這樣的想法,朕死後豈非全是惡評麽?”
高力士楊钊王源三人變色,不敢說一句話,龍威震怒,非同小可。
玄宗籲了口氣,緩緩平靜下來,沉聲道:“話說回來,李邕确實是咎由自取,他不自愛,辜負朕的期待,他心裏比誰都清楚。他不自殺而死,這一次朕也要他的命。王源,有人說的死可疑,要朕查清楚你們在北海對李邕做了什麽。朕本來有些疑惑,但朕聽了你剛才的一番話之後,朕信你不會對李邕做什麽手腳。你能直言相告,足見你心中無垢也算光明磊落。王源,替朕拟旨。”
王源忙來到書案旁,高力士取過一張娟紙來,王源道謝接過,蘸墨鋪開提筆等待。
玄宗緩緩道:“李邕一案證據确鑿,所有涉案之人均應懲辦,以昭天下。所涉無論何人,一律不得姑息,着政事堂,刑部,禦史台合力查辦。但不可矯枉過正,禍及無辜。凡有憑此案推波助瀾動搖國本者,朕絕不輕饒。欽此。”
王源走筆如飛,将玄宗之言盡數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