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邕身上發生的事情,同樣在裴敦複身上重演一次。除了裴敦複本人之外,堂上無人驚訝,就像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出鬧劇要發生一般。賬目上從未出現過的一筆筆挪用的證據,乃至和京中要員之間财物的來往,詳細到地點人物,詳細到清晨還是黃昏,幾乎如親眼見到一般。
然後,佐以淄川當地官員的指控供詞,将一件件事情坐實,變成鐵證如山。
自始至終,裴敦複再沒發一言,他隻呆呆的坐在地上聽着這一切連自己都陌生的事情,聽着曾經忠誠的下屬慷慨陳詞咬牙切齒。供狀擺在面前,蘸墨的筆擺在面前,楊慎矜的聲音響起:“裴敦複,鐵證如山,你已無可辯駁,畫押吧。”
楊慎矜瞪視着裴敦複冷聲道:“本官希望你認清形勢,本官對你本有敬重之心,不想動用刑罰,但你别逼着我這麽做。我知道你是愛體面之人,我不想讓你沒有體面。”
裴敦複長歎一聲,落筆畫押,耳邊傳來李邕輕輕的歎息之聲。
“帶下去,押起來。”楊慎矜道。
兩名兵士扶起已經失去行動能力的裴敦複,幾乎是将他脫下了大堂,随後無關人等也被揮退。
“王副使,這回李邕和裴敦複的案子都水落石出了,我們可以審一審李邕和杜有鄰勾結圖謀的案子了吧。若無意外,今日便可結案,明日我們便可押解人犯離開北海回京了。今日事了之後,本人在北海酒樓設宴款待大夥兒,你我共同辦案,卻沒在一起喝過一頓酒,說起來别人定然不信。哈哈哈。”
王源微笑點頭道:“憑楊尚書的安排便是,下官當然贊同。”
楊慎矜點頭,看着李邕喝道:“李邕,現在正式審理你和杜有鄰勾結圖謀一案,昨日你已經表态揭發杜有鄰的不軌言行,那麽現在便開始吧。”
李邕的目光往王源身上掃來,王源忽然起身笑道:“楊尚書,稍微歇息一會兒,剛才裴敦複的案子弄了一個多時辰,大夥兒都有些疲乏了,不如當堂休息片刻之後再一鼓作氣如何?”
楊慎矜皺眉道:“本官不累。”
王源笑道:“楊尚書是鐵打的身子固然不累,我們可累慘了。瞧瞧堂下的這些人,一個個都站姿怪異,顯然是都累的夠嗆。莫如稍息片刻,又不耽誤多長的功夫。再說了,下官也有些口渴,喝杯熱茶再問案,總之今日此案了結了便是。”
楊慎矜雖不情願,但看堂下衆人确實有些疲乏的樣子,衙役們的重心一會從左腳移到右腳,一會從右腳移到左腳。北海屬官們也一個個晃晃悠悠的像個稻草人,有人偷偷的靠着牆壁扶着堂鼓的架子。
“罷了,那便休息片刻,所有人不得離開,原地休息。差役去替本官和王副使斟兩盞茶來。”
王源笑着擺手道:“我自己來,他們煮的茶我可喝不慣,楊尚書知道我隻喝清水泡茶葉的,我自己來便是。”
楊慎矜并不想跟王源多啰嗦,叫人給他泡茶也隻是出于客氣,他愛自己動手,自己也管不着。王源起身來到衙門側堂的小屋裏,用茶葉泡了兩碗清茶,雙手端着底盤來到堂上。一碗放在自己的座位上,用一塊布巾墊在下邊捧着另一碗徑自往坐在地上的李邕走去。
楊慎矜問道:“王副使這是作甚?”
王源回身笑道:“看李太守也挺辛苦的,畢竟年近七十的老者,就算是罪人,也該稍有敬意。我也給他沏了一碗,楊尚書不會怪我吧。”
楊慎矜哼了一聲,轉頭看向别處,心道:這時候你還和李邕套近乎,酸儒一個,不知進退。
王源走向李邕,蹲下身子雙手将茶碗遞過去,微笑道:“李太守,新沏的茶有些燙手,你捧着下邊這塊布巾,免得燙了手。
李邕哪有心思喝茶,滿腹狐疑的伸手接過茶碗來,猛覺得柔軟的布巾下邊有一根硬硬的物事,心中一驚。見王源伸着袖子替自己遮掩,忙迅速将那物事攥在手心裏,隻撇一眼,頓時認出了那是何物。
那正是自己的老妻陳氏頭上的那隻仙鶴銀簪,那還是數十年前自己給她買的一隻簪子,這之後自己便再也沒有給她買過首飾。但這簪子數十年已經看慣了眼,一眼便知此物,心中也頓時雪亮。
這簪子是老妻不離身之物,此刻王源拿來偷偷送給自己,顯然是告訴自己,他已經兌現了諾言救出了家人,否則這銀簪不可能到王源手中。李邕激動的幾乎落淚,想立刻趴在地上給王源道謝,但卻又不能這麽做。
“喝吧,喝了這碗茶,你也痛快些交代你的事情,這案子查的這麽辛苦,你也辛苦,我們也辛苦,痛痛快快的了結此事,也免得大家辛苦。”王源微笑道。
李邕連連點頭,将銀簪籠進袖中,捧起茶碗大口喝茶,燙的雪雪呼氣,額頭上也冒出熱汗來。王源看着他喝完茶水,将茶碗接過,轉身回到座上,端起自己的一碗茶一飲而盡。
“都差不多了吧,咱們開始吧。”楊慎矜的茶甚至還沒煮好端上來。
王源颔首微笑道:“好吧,楊尚書真是廢寝忘食,爲了公事鞠躬盡瘁。”
楊慎矜不搭理他,看着堂下李邕道:“李邕,可以交代了吧。還是老規矩,我每問一條關于你和杜有鄰之間的事情,你隻需承認或否認便可。書記官要一字不落的記下。”
李邕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微笑道:“楊尚書,開始吧。”
楊慎矜點頭道:“你和杜有鄰之間可曾有錢物往來,交往密切之事?”
書記官落筆如飛記下問題,但聽李邕淡淡道:“誰是杜有鄰?李某可不認識什麽杜有鄰,更莫談什麽交往密切錢物往來了。”
楊慎矜呆呆的張着口道:“李邕,你聽清楚我的問題了麽?你可想好了回答我的話。”
李邕微笑道:“楊慎矜,你也莫費心思了,你要我昧着良心誣陷杜有鄰是不可能的,我李邕雖品行有虧,但卻不虧大節。你的用心我都明白,你們的陰謀詭計休想得逞。楊慎矜,我李邕錯就錯在沒有約束自己,律己不嚴以緻今日之禍。但現在,李某焉能再犯律己不嚴之錯?你也休想從我口中聽到任何一句污蔑他人之言。”
“你!李邕,你好大的膽子,你難道不想想你這麽做的後果麽?”楊慎矜驚的面色煞白,嗓音也尖利起來,聽起來甚是刺耳。
“告訴你,老夫不怕,一點都不怕。老夫這一輩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到頭來倒要爲你這宵小之輩所要挾,我呸。”李邕啐罵道。
“拿下他,大刑伺候,問他召是不招。”楊慎矜怒吼道。
李邕大喝一聲:“誰敢動我,我李邕活了快七十年,早就活的夠了,我自會以命償還陛下恩遇,十幾年前陛下饒了我這條命,我多活了這十幾年,早就活的夠本了。陛下,臣還你的命來了。”
李邕說罷,大吼一聲,拖着手足上的鐐铐猛然沖出,身子直愣愣的沖着楊慎矜面前的大方桌案的桌角撞去。衙役士兵們反應不及,衆官員也萬沒想到,就聽喀拉一聲悶響,楊慎矜面前的桌案塌了半邊。桌上的筆墨飛起,濺了楊慎矜滿頭滿臉,楊慎矜瞬間成了大花臉。
楊慎矜驚駭大叫跳起身來,幾名兵士和衙役搶上前來,但見李邕身子撲倒,頭頂上一個血糊糊的大窟窿正咕咕往外冒着紅白的漿血,便是神仙也難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