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邕挪用公錢之案終于在四月十七日,亦即是查案使抵達三日後正式過堂問審,事實上内行之人恐怕早已覺得有些蹊跷,這種案子在查案使抵達北海郡的次日便該立即提審主犯李邕,而兩位查案使硬是拖到三日之後,讓人覺得甚是奇怪。
這樣的耽擱其實是楊慎矜一手造成的結果,抵達伊始他便要搞大規模的詢問,這才辦案程序上是沒有必要的。但楊慎矜料定王源是不懂這些審案的程序的,事實上也正是如此,這讓他得以用三天的時間來完成自己所要的布局和所有的案件走向證據的整理。
這三天時間,王源既也沒有提出任何的異議,甚至連案情都沒過問。
異議或者是吹毛求疵的找碴,有了王源這個見證,顯然會堵住不少人的嘴巴。
上午巳時,兩位查案使大人登堂入座。楊慎矜坐的主審之位,另擺一張桌案在側首讓王源落座。四名負責記錄的文書書記一字排開坐在一旁的長桌邊手中握着筆管準備記錄。堂下十六名衙役挺胸疊肚分列堂下,手中握着殺威長棒,氣勢甚是攝人。
一名師爺舉着名單念了一長串的人名,北海郡别駕柳績,司馬趙堅、長史劉成功等十餘人魚貫上堂,跪拜已畢垂首站立堂下。待這些人帶到之後,楊慎矜冷聲道:“帶李邕上堂。”
衙役們的鼓噪聲中,發髻散亂花白的李邕從側首緩緩走出,身後跟着兩名衙役。李邕面色雖然沉靜,但步伐顯然不太穩當,雖竭力控制自己的步态,但在衆人的目光中踏上堂前青石地的時候,腳步虛浮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倒。
李邕緩緩跪在堂下行禮,起身後默默站在那裏。楊慎矜面色冷峻,舉手拍了拍堂木,發出啪的一聲響,開口問道:“堂下所立何人?”
王源心中暗罵,這楊慎矜擺的什麽狗屁譜兒,堂下何人還要問嗎?殊不知這是問案的程序,問出這句話便是審案的開始,而一問一答也将被文書書記記錄在審案卷宗之上。
“罪官李邕。”李邕沉聲道。
“官居何職?”
“北海太守之職。”李邕答道。
一旁長條桌子旁的書記官走筆如飛,将這段對話如實記錄。
楊慎矜威嚴再道:“北海太守李邕,你犯了何罪?”
李邕聲音變小了些,輕輕答道:“罪官有負聖恩,不自節儉,不自自重,挪用了北海郡公錢。”
楊慎矜點點頭道:“李邕,你承認北海郡賬目上不明去向的三千四百餘貫錢是你挪用麽?”
“承認,是罪官所爲。”
“這些錢款被挪用何處了?”
“……罪官宴飲無度,盡數揮霍了。”
“當真盡數揮霍了麽?如何揮霍了?請詳細的說與本官和王副使聽聽。”楊慎矜看似毫無目的性的發問道。
“……”
李邕沉默着,他自然知道楊慎矜想要自己說些什麽。昨晚的那場談話之後,李邕被送去和家人團聚。面對全家人沉默的目光,他甚至不敢直視他們的目光。而家裏的人對自己依舊恭敬,蒼老的兒子兒媳依舊恭恭敬敬的磕頭奉茶,孫子輩們也同樣的恭敬垂手立在一旁。李邕愧疚難當,他甚至沒有勇氣對他們說句話,隻能輕攬幾名年紀幼小的重孫子在懷抱裏,看着月光沉默到天明時分,才被帶回郡衙。
李邕當然明白,楊慎矜開恩讓自己跟家人團聚,正是要讓自己對家人多一分的眷戀之情,從而讓自己明白,一旦自己不合作的話,這些自己愧對的家人便都要受到自己的拖累。這是高明的心理戰,确實也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昨夜在見家人之前,楊慎矜的話讓李邕甚爲反感,甚至打算拼死不從;但在見到家人之後,李邕動搖了。他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對自己恭敬孝順的家人被自己害死。一想到一家上下數十口被自己拖累,全部被株連殺死的情形,李邕的心便絞痛無比,便要立即發瘋。
但昧着良心承認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情,甚至是攀誣某人,将這把火燒到自己的好友身上,配合某些人的陰謀詭計,卻又是李邕極度不願意的。他便在兩難的選擇中煎熬,直到到了堂上他也沒有個具體的答案,沒有做好真正的選擇。
“李邕,本官問你的話,你沒聽清楚麽?你挪用公錢的款項的詳細用途,必須一一在堂上交代清楚。”楊慎矜皺眉道。
“……”李邕依舊沉默。
楊慎矜面色陰沉,冷冷道:“李邕,你不要妄圖抵賴,你不說本官也查的清清楚楚。你的賬目一筆筆都已經被還原了,你若以爲沉默便能糊弄過去的話,那你便錯了。”
李邕身子一震,終于開口輕聲道:“……罪官不是抵賴,罪官隻是年事已高記憶減退,根本記不得這些錢款具體用于何處了。”
“好,那我便幫你回憶回憶,傳北海郡其他涉案官員到堂。”
堂下首一幹北海官員早已到位,聞言魚貫上前來,站在李邕周圍朝上行禮。
楊慎矜指着衆人道:“一個個的說,誰敢隐瞞包庇,當堂打死。趙堅,你第一個說。”
司馬趙堅面色晦暗,轉身對李邕作揖道:“李太守,卑職得罪了,卑職不能替你兜着這些事情了,李太守要怪便怪你自己鑄下了大錯吧。”
李邕面無表情沉默着。
趙堅吸了口氣朗聲道:“堂上,李太守經過卑職手挪用的公錢五百八十七貫,除了支付部分宴飲酒席歌女紅妓的費用之外,其中三百貫是去年八月二十七日讓本官帶到京城交給李左相府管事梁思歸。此款因無名目,李太守命卑職以耕作機具入賬……”
李邕的面孔扭曲着,這完完全全的是誣告和捏造,自己确實曾經讓趙堅帶了三百貫錢去京城交給左相府的梁思歸。但那款項本就是是轉交李适之代買本郡機具水車良種鐵器等耕作用具。那是北海郡公用支出,隻是自己圖省事走了私人路子,也不過是想圖個方便罷了,卻在趙堅口中成了沒名目了。
趙堅開了頭,後面的人便更容易開口了。
“卑職經手的一千餘貫的款項,除了随同太守出行支付詩酒費用之外,有三筆分别爲二百貫,四百貫和一百貫是前年冬天去京城時,李太守命卑職置辦厚禮拜見了京中幾名朝臣。李左相和裴尚書府中都曾送禮。這些賬目回來後太守命卑職以赈濟災荒入賬上報。但直到現在,上面并沒有将這些款項當做赈濟款注銷。”這是長史劉成功的交代。
司戶蔣青的交代更是冗長,因爲很多筆款項都是從他的賬目上直接撥出,他不得不捧着一張進出明細的賬目照本宣科。其中自然有李邕揮霍的項目,更是詳細記載了宴飲何人,酒菜的價格,請的紅妓的價格花費等等,可謂是精确到了極緻。這其中,宴飲的人當中,淄川太守裴敦複的名字出現了八次之多,不斷的被提及。更有一項以不明用途标注,便是李邕今年二月去京城參加梨花詩會時從賬上撥的三百五十貫錢款。
李邕聽着這些曾經對自己忠誠的手下官員們滔滔不絕的交代,他知道,楊慎矜已經将所有的局都已經做成了,自己再否認也是無能爲力了。這些人交代的事情中固然有真實的事情,但大多數的真實事情中夾雜着一兩項攀扯他人的重大款項往來,便可直接将另外一人拉下馬來。所有的這些指控,都将矛頭指向了左相李适之裴寬裴敦複等李林甫的政敵。這是一場有預謀的計劃,而很不幸的是,正是自己給了他們這個實行的機會。
楊慎矜保持着冷靜,雖然他的眼中掩飾不住興奮之情。這些都是序幕,更爲重要的指控将在後面,他要一鼓作氣在今天将案件了結,緊接着便可大顯身手大幹一場了。
“爾等的證詞可有虛假?可敢畫押作證?”楊慎矜喝道。
十餘名北海郡官員均拱手道:“卑職等句句屬實,自然敢作證。若有半句虛假,堂上打殺了我等便是。”
楊慎矜喝道:“好,各自畫押,證詞存堂。那李邕,你對衆人的指控可有異議?”
李邕不知該如何回答,良心告訴自己不能承認這些事,但眼前的形勢卻又不能不承認。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何種選擇。
“李邕,你讓本官很是失望。北海别駕柳績何在?”楊慎矜冷冷道。
站在一旁的柳績乍聽到自己的名字愣了愣,趕忙躬身而出行禮。
“柳績,對李太守的案子,你可有什麽别情要禀報?”
柳績回身看了一眼李邕,低聲道:“回禀堂上,卑職有重大隐情舉報。”
“哦?”楊慎矜故作驚訝道:“何種隐情?”
柳績道:“卑職雖來北海數月,但接到北海城中數名頭臉人物聯袂舉報,舉報李邕不僅在職期間對他們巧取豪奪,而且還曾犯下大逆不道之罪。”
“什麽大逆不道之罪?”
“李邕和淄川太守裴敦複曾數次醉後狂态妄議朝政,侮辱聖君和貴妃,說的話不堪入耳,卑職實不能說出口來。”
“什麽?此事當真?”楊慎矜的表演水平爐火純青,眉梢眼角的每一個表情都像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情一般。
“絕對當真,聞李邕受審,幾名北海郡的頭面人家特意趕到郡衙外聯名揭發,他們就在郡衙之外。”
“傳進來。”
楊慎矜話音落下,衙役高呼聲中,萬春園的東家沈清、東湖田莊的東家魯平章、北海酒樓的錢三通等幾名北海郡頭臉人物躬身迅速上堂而來。錢三通的臉上滿是青紫,腫脹依然未消,他的目光無意間掃到王源的臉上,但卻一片茫然,根本就沒認出那天晚上的匪徒便是坐在他面前的查案副使。
“草民等叩見楊尚書王副使。”三人撅着屁股行禮。
楊慎矜一一問過姓名和來曆,命人将三人聯名呈遞的狀紙拿在手裏,看了一遍後皺着眉頭不語,半晌後佯怒道:“好個李邕裴敦複,你們簡直是膽大包天,這般诋毀君上,妄議朝中重臣。若說挪用公錢之罪隻是小惡的話,這等诽謗诋毀的大罪簡直不可饒恕。”
王源伸手讨要這狀紙來看,楊慎矜裝作沒看見他的要求視而不見,反而要将狀紙收進袖子裏,王源不得不起身來伸手,強行将狀紙抓在手裏。楊慎矜鼓着眼想發怒卻沒理由,因爲副使顯然有權利看這狀紙。
王源隻簡單的掃視了數眼便明白爲何楊慎矜不願意讓自己看了,着狀紙上寫的居然是裴敦複和李邕醉酒後竟然拿玄宗和貴妃之間的關系取笑,說什麽公公和媳婦扒灰。還說他們兩個罵李林甫是當朝巨奸,各種的污穢不堪之語來。
稍有腦子的人也都知道,罵李林甫倒也罷了,私下場合有的官員罵他也不算稀奇,但玄宗和貴妃的關系是整個大唐最爲忌諱的話題,誰敢在大庭廣衆之下多說一句,更何況是如此赤裸裸的嘲笑諷刺。就算是李邕和裴敦複說了這樣的話,那也不能直接寫在狀紙上呈上來。隻能說,這種行爲簡直可以用愚不可及來形容。
楊慎矜也很是無語,這種狀子是決不能當做證據的,這些事提也不能提,吉溫這家夥太蠢,讓他安排這件事他居然拿這等事來說事,這狀紙隻能做恐吓之用,事後一定要銷毀了事,當事人也必須三緘其口。
“這狀紙本堂已然過目,爾等暫且退下,稍後畫押錄證。那李邕,這份聯名舉報的狀紙你心中有數,本官也不多言了,總之你犯上大罪了。”
楊慎矜也沒什麽詞,隻能含糊将此事帶過。本來他是打算多吓唬吓唬李邕的,但現在看來,隻能退堂之後拿那張狀紙去吓唬他了。好在有個酒後亂說的前提,醉酒之後什麽話都能說出口,李邕自己怕也弄不明白是否會酒後說了那樣的話。
“柳績,你可還有什麽隐情要禀報。”
“禀楊尚書,王副使,還有重大隐情相報。卑職大義滅親舉報外父杜有鄰不軌之行的案子堂上當知曉,今日更要揭發李邕和本人外父杜有鄰之間交往甚密,私言密語,有同謀之嫌。前面蔣青說的數筆不明支出,我卻知道其用途,那便是用于結交杜有鄰。至于結交的目的是否是要攀附太子殿下,或有什麽另外的企圖,便請堂上明察了。”
繞來繞去,終于合二爲一,将李邕的挪用公錢的案子和杜有鄰的案子并軌起來。楊慎矜松了口氣,堂上衆人松了口氣,甚至連王源和李邕都松了口氣。事實已經在面前,李林甫就是要一石二鳥,既将大火往太子身上引,又要将李适之等人一網打盡,目的很明顯。雖然之前便有過這種猜測,但當事實就在眼前的時候,不免還是讓人驚歎李林甫等人的胃口實在太大。
“李邕,以上指控你可都聽清楚明白了?你挪用公錢交夠朝廷官員賄賂往來已成事實,即便你否認也無濟于事。現在本堂問你,對于杜有鄰一案,你有何要說?本堂知道此案杜有鄰是主謀,你或者隻是從犯,若你能揭發杜有鄰,那麽便可将功贖罪,不涉家人,你明白本官之意麽?”
楊慎矜已經不願再多加遮掩,說的話已經直接了許多,他已經對王源失去了尊重,在他看來,王源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何必對他有所顧忌,他隻想早些搞定此事。
李邕無聲的站在堂上,長袍飄飄像是穿在一個木頭人的身上,他知道接下來自己便要做出抉擇。其實他的抉擇并不多,甚至可以說隻有一條路走了。就算他不願承認這些強加在身上的罪責,他也不會幸免。就算他不願去誣告杜有鄰,杜有鄰怕是一樣不能幸免。而自己難道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對之有愧的家人被自己牽累麽?
關鍵時候,本就不是大公無私道德楷模的模範君子的李邕心裏已經做出了選擇,所有的一切污點都自己扛着吧,他隻想爲自己的家人遮擋一次風雨。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無意義的。
“楊尚書,王副使,罪官對所犯罪行追悔莫及。堂上指控除稍有出入之外罪官願意全部認罪,罪官也願意将功贖罪揭發他人,但求堂上開恩,能準予罪官機會。罪官願意盡全力配合查案。”
楊慎矜抑制不住的站了起來,長籲一口氣道:“好,也算是有擔當之人,不枉李北海之名。本官敬你,本官不會爲難你,隻要你積極配合本官辦案,便什麽都好說。那麽,來人,讓他畫押認罪吧。”
一名文書将長長的狀紙捧在手裏拿到李邕面前,另一名将蘸墨的筆提着遞到李邕手裏,李邕長歎一聲提筆在下方畫了個圈,啪嗒一聲,手掌無力,墨筆跌落,地面污了一大塊。
王源靜靜的看着李邕,他本想出言阻止他畫押,但發覺這是不明智的,事情正在朝不可控制的方向走,王源皺眉苦思,心緒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