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邕悠悠醒轉過來,眼中的人影慢慢的清晰,那是端坐在前神色冷漠的楊慎矜的面孔。他暈倒之後,楊慎矜甚至沒有伸出一個手指頭來扶他,隻靜靜坐着,等着他自己慢慢的醒來。
“啊,啊。”李邕輕聲的呻吟着。
“李太守,你還好嗎?”。楊慎矜的聲音冷的像冰窖之中的寒冰,雖是問候,卻無一絲暖意。
李邕不答,咬牙慢慢的起身,撐着身子将自己放在椅子上,張口不斷的喘息,嘴角上斑斑的血迹和着口涎緩緩往下滴落,顯得狼狽之極。
楊慎矜嫌惡的看着李邕,從袖中掏出白帕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咳嗽了一聲,緩緩道:“李太守還要聽麽?”
楊慎矜冷聲道:“李太守,莫忘了你的身份。你現在是罪人,倒來指責别人卑鄙無恥,你有這個資格麽?自命清高的李太守卻栽在錢财上面,不知道天下人會怎麽評價你。什麽叫身敗名裂,什麽叫晚節不保,說的便是你李太守了。”
惡毒的言語像是根根針刺刺入李邕的心,但李邕無言以對,楊慎矜說的沒錯,自己本就是晚節不保身敗名裂,還能怪别人麽?
“本來我并不知道你和杜有鄰之間有什麽親密的關系,直到柳績說,你和他其實是好朋友。去年春天,你特意帶了兩匹五花馬上京,我可否冒昧問一句,這兩匹馬兒去了何處?”
李邕無言以對,杜有鄰喜歡馬兒,那兩匹五花馬确實是自己送給杜有鄰的,這件事不知爲何被抖落出來了。但其實杜有鄰是付了錢的,現在看來,就算自己說是賣給杜有鄰的,怕是也沒人相信了。
“兩匹馬兒倒也值不了多少錢,就算是五花寶馬也不過百八十貫罷了,可送馬是小事,你和杜有鄰的關系是大事。杜有鄰如今犯了大案,所有與之有關聯的人都要受到審訊,這件事怕是你也逃不掉了。”
“我和杜公隻是朋友之交,送他兩匹馬兒又能如何?我大唐士人之間連妾婢都可互贈,送兩匹馬兒又能怎樣?難道你楊尚書便和他人老死不相往來,便和他人之間無财物往來。”李邕叫道。
楊慎矜伸手一拍桌子喝道:“不錯,我也與人結交,也送人财物爲禮,但我用的是我的俸祿,不涉公錢一毫。你送人的财物,與你的那些好友揮霍宴飲,用的是朝廷的公錢,這兩者可以比較麽?而且,你的動機可不是結交,你是别有目的。柳績揭發杜有鄰的罪狀你也難逃牽連,你和杜有鄰之間有些什麽樣的勾當,杜有鄰‘亡稱圖谶,交構東宮,指斥乘輿’的罪狀怕是你也有份,這可不是什麽朋友結交,而是勾結串聯意圖不軌,你還在這裏狡辯,當真不知死活。”
李邕大叫道:“冤枉,絕無此事,杜有鄰是否有過那樣的罪名我不得而知,我和杜有鄰之間隻是朋友之交,交談從不涉及其他,你們不能胡亂猜測誣陷。”
楊慎矜冷笑連聲道:“我也希望于你無幹,但證據指向你,你狡辯抵賴也是無用。前面已經跟你言明,有人揭發你和裴敦複酒後喜歡妄議朝政,那麽你和杜有鄰難道便清清白白?前有劣迹,後必不冤,你再抵賴也是無用。況且杜有鄰已經在京城受審,很快他便會招供出你來,你還在這裏替他遮掩。李邕啊李邕,你可知道你便要大難臨頭了麽?”
李邕身子如篩糠般的抖動,天氣并不冷,相反這幾日豔陽高照晚上還有些暑氣,但李邕卻像是在嚴冬一般,上下牙都打着顫,嘴唇也烏青發紫。
楊慎矜毫無憐憫之情,冷冷看着李邕繼續道:“李太守,你該明白,若是公錢挪用的案子,罪責在你倒也罷了。但若是妄議朝政,跟杜有鄰的案子扯在一起,那便是不是你一個人便可一死謝罪的事情了。那日我瞧你家眷搬離衙門的時候,你的家人其實過得很清貧,我看了心裏也很難受。但後來我卻爲他們慶幸。你雖挪用了大筆公錢,卻沒用在自己家人身上,這對他們未必是件壞事。起碼案子不會牽扯到他們身上。我想你也是有先見之明,故意如此的吧。”
李邕心如刀割,他根本就不是什麽先見之明,而是根本沒想到家裏人,他是隻顧着自己歡樂,忘了他們罷了。
楊慎矜繼續道:“可是,一旦你的案子不僅是限于挪用公錢之事,而是妄議朝政意圖不軌的話,你的家人怕是便統統要受你牽連了。大唐律你該比我還熟絡,應該知道這項罪名會帶來什麽。你的夫人,三名妾室,五子十七孫,還有九名重孫輩,上下幾十口人,誰能幸免?那是抄家滅族之罪啊,李太守,你想過沒有。”
李邕心中的五髒六腑都在一片片的被刀子剜割,疼的他喘不過氣來。在漠視了親情數十年後,第一次反省到自己對他們的虧欠,但卻連還是要繼續将他們牽連進無底深淵之中,這是李邕再也不能承受的絕望。自己死了也就罷了,但還是要牽連到無辜的家人,這是決不能發生的事情,這是他決不能接受的事情。
“你們敢動我的家人,我做鬼也不放過你們。”李邕咬牙切齒的道。
楊慎矜笑了:“這樣的話我楊某不知聽過多少次,可是你以爲楊某會擔心這些麽?”
李邕喘息道:“楊慎矜,你不要太得意,你如此作惡,會有報應的一日。到時候你的子子孫孫也都将株連,你會死無葬身之地。”
楊慎矜皺眉道:“李太守,莫非你遷怒于我麽?我的職責是查案,你若不是犯了案,我又怎會來找你的麻煩。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個道理難道李太守你還不懂麽?”
李邕嗔目要說話,楊慎矜擺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你定要說你是冤枉的,那可不是我想聽到的話。李太守,其實我很同情你,我今夜來找你說話,其實是想幫你的。案子到了這裏,你抵賴是無用的,你若真想救你的家人,我倒是有個辦法幫幫你。”
李邕眼睛發亮道:“你想幫我?什麽辦法?”
楊慎矜起身來到李邕身邊,微微俯身在李邕耳邊低語道:“李太守,杜有鄰的案子就算你抵賴,杜有鄰也必會咬出你來,而且柳績也會力證你和杜有鄰之間的事情,你是逃不脫的。但若是你轉換一下思路,趕在杜有鄰咬出你之前揭發他,那便不同了。那叫做戴罪立功作證,讓杜有鄰無可推卸罪狀。這叫揭發,不是同犯,你明白這其中的區别麽?”
李邕張大嘴巴怔怔道:“你是要我……攀誣杜有鄰?”
楊慎矜歎道:“你就是不開竅,什麽叫攀誣?這叫揭發。我保證,你隻要聽從我的建議,做了你該做的事情,我定會保你全家無恙。”
李邕呆呆發愣,臉上表情複雜。
楊慎矜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好好的想一想吧,我也不逼你,明日堂上看你自己了。今夜我派人護送你去和家人團聚,你也享受享受天倫之樂。你的家人住在客棧裏,我也派人了人保護,還盡了些綿薄之力,你也不用謝我了。我走了,一定要好好的考慮清楚。”
楊慎矜直起腰來,拿去柱子上的燈籠提在手裏,緩緩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一動不動如木頭人一般的李邕,轉身吱呀一聲拉開門,鬼魅一般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