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邕靜靜坐在椅子上,雙目微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三天來,李邕便被半軟禁在郡衙後堂西首的這個小屋子裏,除了能在外邊的天井散步看天之外,大部分的時間他隻能在此枯坐,默默回想他這一輩子所經曆的事情。那些宴飲遊獵、高朋滿座;那些嬉笑怒罵、縱酒高歌;那些風和日麗、快意人生的日子,一幕幕一場場從腦中閃過,恍若隔世一般。
李邕心裏很清楚,這一次是很難逃過眼前這一劫了,除非是有奇迹發生。以前也曾發生過這樣的一次奇迹,那一次救了自己的救星名叫孔璋。但這一次,孔璋早已被貶瓊州不知生死,在無人能救自己了。
當然,這隻是某一刹那間的想法,大多數時間李邕都在反省自己這一生。這一輩子太過放縱任性,太過把自己看的太高。年紀的增長沒有帶給自己沉澱,反倒助長了自己好大喜功狂傲不羁死要面子的脾性。今日之劫其實是必然的,而且是不可避免的。
李邕恨自己越老越不成熟,已經六十九歲了,就差一年便可風光緻仕了,偏偏這一年便是自己最難熬的一年。而且,李邕深深的感到了另外一種恐懼,從楊慎矜第一天到達北海之日起,李邕便預感到自己的案子将會鬧得很大,甚至會涉及其他的人。這種事情在他幾十年的宦海沉浮之中不知見過多少次,終于,輪到自己親身經曆了。
另外,大前天午後,當楊慎矜決定住在郡衙後堂之後,李邕親眼看着自己家中幾十口人凄凄慘慘背着包裹抱着被褥搬出來的樣子,當時的李邕差點要崩潰。他忽然意識到,這麽多年自己隻顧着自己,竟然對家裏的人沒有絲毫的關心。結發老妻陳氏的衣服上還有一塊顯眼的補丁。自己的長子已經兩鬓斑白,自己還是第一次正眼看他,甚至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腳上穿着的靴子破了個大洞。
無數次李邕的腦海裏都閃過自己的妻兒孫子們出郡衙時看着自己的眼神,那眼神中充滿了冷漠甚至有些怨恨。他作爲一家之主,沒有給自己的親人帶來幸福富足,反倒給他們帶來了災難。以前自己根本沒想到自己在他們心目中的印象,但現在李邕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一輩子是多麽的荒唐和失敗。
若能有挽回的餘地,李邕願意用一切去挽回,可是,這機會還會有麽?
屋外腳步輕響,一盞燈籠的光從豎格花窗的縫隙中緩緩透入,形成一道道間隔的花紋,印在李邕的身上。燈動影移,光線流轉,将李邕微睜雙目的臉龐照得忽暗忽明。
“你們都退下吧。守住門口,沒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來。”有人威嚴的下令道。
李邕雙目猛的睜開,他聽出這是楊慎矜的聲音,三天來楊慎矜還是第一次見自己,在這三天裏自己請求見楊慎矜多次,都被無情拒絕。
‘吱呀’一聲,老舊的木門發出刺耳的響聲,燈籠的光從門外照了進來,楊慎矜一襲便裝出現在門前,燈籠的光從下而上照在他的臉上,本就坑坑窪窪不平的楊慎矜的臉被下方的燈光照着,頗有些陰森之感。
“啊,楊尚書,罪官李邕叩見楊尚書。”李邕趕忙起身恭敬行禮,記憶中這還是第一次對楊慎矜這麽客客氣氣的行禮。
楊慎矜嗯了一聲,将燈籠挂在柱子上,回身來溫和的還禮。
“李太守有禮了,楊某今晚特地來看看你,這幾日忙的夠嗆,一直慢待你了。李太守也是本朝名臣,本不該這麽慢待的。”
“罪官汗顔無地……”李邕歎息道。
楊慎矜微微一笑擺手道:“坐下說話吧,今日我不是以查案使的身份前來的,我隻是以同僚身份前來,想跟李太守聊聊天的。這幾日因爲案情所拘,不得不讓李太守屈居于此,我也是沒辦法。未知手下人可慢待了李太守,或者他們有什麽刁難之處,李太守盡管說出來,我即刻便去責罰他們。”
李邕忙道:“沒有沒有,他們對我很好,沒什麽不恭敬的地方。”
楊慎矜點頭道:“那就好。”
兩人相對默然,一時間似乎沒什麽話題,或者說誰也不願先開口。李邕低着頭不說話,楊慎矜則目光銳利的看着李邕花白憔悴的頭顱,腦子裏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個……敢問楊尚書,何日押解我上京問罪?”李邕忽然打破沉默擡頭問道。
楊慎矜愣了愣微笑道:“聽李太守的話意,倒像是認定自己一定會被定罪了一般。難道針對柳績的指控,李太守不打算自辯清白麽?”
李邕緩緩搖頭道:“不辯啦,我認罪。柳績并非誣告,我确實挪用了公錢,而且數目不小。本想着能歸還公錢補上窟窿,但卻是有心無力了。楊尚書不用再多查問了,挪用公錢的罪名我承認便是,本郡其他的官員也是爲我授意之下不得不遵命,事情跟他們沒有關系,我一力承擔便是。”
楊慎矜微微皺起眉頭來,沉聲道:“這麽說,李太守是要将所有的事情都攬到自己頭上了?”
李邕道:“本就是我一人所爲,我當然要一人擔當。”
楊慎矜頓了頓,低聲道:“可惜……李太守一人怕是攬不住了,你的案子涉及了很多人,你想一人攬下來,怕是不能夠了。”
李邕身子一抖,擡眼看着楊慎矜道:“楊尚書,老夫已然願意認罪,這案子本就是我一人的罪責,千萬莫要牽連無辜。否則老夫将會寝食難安,便是死了也難瞑目。”
楊慎矜冷聲道:“無辜?李太守,你莫非是說我辦案糊塗麽?我說的事情都是有證據的,怎會是牽連無辜?你這話好沒道理。”
李邕怔怔看着楊慎矜,但見楊慎矜面無表情的淡淡道:“李太守,今晚本官來找你說話,便是提前給你透個底。明日上午,你便要正式上堂受審,在此之前,楊某覺得有必要跟你說些事情達成共識,你希望這案子早點了結,我也希望早點了結,我們都不希望節外生枝。我更不希望你隐瞞一些東西,讓我難爲。我可不想對李太守用什麽刑罰。李太守是本朝老臣,聲名播于天下,我不希望做出對你不敬的事情來。”
“楊尚書……你這話是……何意?”
“事情很簡單,這幾日我詢問了北海郡上下人等近百人,自李太守而下,大小官吏上百基本上都有接觸,大部分人對李太守的案子是不知情的,但也有些人卻爆出了驚天的秘密。李太守要聽聽麽?”
“什麽秘密?我李邕除了昏了頭挪用公錢之外,還有什麽秘密可言?”
“李太守,咱們何必打啞謎?淄川太守裴敦複和你私交甚笃,你二人之間财物來往頻繁,每年你有數月去淄川與之宴飲,他每年也來北海郡數月與你盤桓。挪用的數千貫公錢可不是你一個人揮霍了的,他恐怕也花了不少吧。另外,有人告發你們不止一次酒後妄議朝政之事,而且是當着很多人的面,可謂膽大包天之極。而且,在查賬目的時候,發現了很多奇怪的賬目,流向所指的是京城的一些官員。你屬下的司馬、長史、錄事參軍乃至司戶等人都證明,曾經受你委派攜款入京賄賂京中要員,他們也都願意明日在堂上作證。”
李邕赫然起身,臉色煞白道:“血口噴人,哪有此事?我和裴太守純屬私交,于他之間隻有詩文交往,根本無财物往來。更沒有什麽妄議朝政的事情,你們這是在誣陷。”
楊慎矜冷聲道:“誣陷不誣陷不是你說了算,我說過這都是有證據的。派去淄川的人已經傳喚裴敦複明日到堂;而且淄川的賬目也一并帶來當堂查驗。到時候鐵證如山,你也抵賴不掉。”
“你們這是誣陷……誣陷……你們太無恥了,太無恥了。”李邕喃喃道,身子前後搖晃,幾乎站立不住。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李太守,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還有更勁爆的秘密我要告訴你呢,你應該知道柳績指控杜有鄰‘亡稱圖谶,交構東宮,指斥乘輿’的事情吧。這件事怕是你也脫不了幹系了。”
李邕又驚又懼肝膽俱裂,心口一痛,一口鮮血噴出,身子往後噗通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