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政事堂六部衙門還是翰林學士院這樣的地方,除了當值官員之外,官員們一般都作鳥獸散。換下官服穿上便裝聚會的聚會,逛街的逛街,補覺的補覺,舒舒服服的過掉餘下的半日時光。
王源從未有一次在午後時分留在翰林學士院中當值,一來資曆尚淺不足以獨當一面,陸元機等老夫子們也不放心讓王源一個人跟幾名小吏在此當值。另外一點也是因爲,夫子們都一大把年紀,早已失去了去西市看胡姬跳舞,去平康坊找樂子的興趣,與之相比,他們甯願沏上一壺茶呆在安靜的翰林學士院的院子裏,捧着古書搖頭晃腦。
然而今天,王源卻破天荒的在午後時分來到了翰林學士院,主動提出下午在此當值。正在當值的陸元機覺得沒有必要,但不好打擊王源的積極性,加之這幾日家中确實也有些雜務要處理,于是千叮呤萬囑咐的說了一大通注意事項後,留下王源和三名老成持重的小吏在此當值。
王源靜靜呆在公房裏看了一會兒書,未時末的時候出了公房,召來一名小吏吩咐道:“我出去走一走,若有急務的話可去太液池邊的柳林尋我。”
小吏應諾,王源負手緩緩步出翰林學士院,沿着宮中小道往北而行。翰林學士院以北這個方向王源一次也沒來過,倒不是因爲這裏是禁區,而是因爲西少陽院便在北邊不遠處,那是李亨居住的地方,王源不想往這個方向走,便是避免碰到李亨或者是太子身邊的人。但今天王源卻很希望能碰到李亨,因爲他已經決定了,要将剛剛得知的那件事禀報上去。
這件事的利弊其實很明顯,如果自己裝作不知道的話,太子李亨也許會遭受重創,而太子被李林甫扳倒是王源最不願意看到的,因爲那樣一來,李林甫必将在朝中權勢霸天無人能敵。到那時也楊钊也護不住自己,如果李林甫想動自己的話。
很明顯,這段時間雖然李林甫王鉷等人和自己相安無事,那是楊家的面子護住了自己。但其實王源依舊能感覺到李林甫和王鉷的蔑視和敵意,王源不能眼睜睜的看着李林甫不可一世而不去做點什麽。另外,對太子李亨這一方雖然沒有什麽真正的忠誠,但是王源當初決定加入羅衣門的目的便是想讓自己有第二個保.護傘。因爲未來大唐王朝發生的那場大亂雖不能确定是否一定會發生,但一旦發生了,楊家的下場是悲慘的,到那時這個保.護傘會讓自己脫身。
一切尚未定論的時候,王源不能丢了這個保.護傘,所以他必須要将這件事告知太子。無論自己和楊钊的猜測是否正确,起碼要保證吉溫此次去北海的行爲不能對太子造成緻命的打擊。這既是保護太子,也是保護自己。
四月裏的宮中花團錦簇美不勝收,連接東邊的太液池的一條人工開鑿的小河從東往西一直延伸到翰林門外,直接進入西内太極宮中。王源來到小河邊,眼望着河對面顔色灰撲撲的一片房舍,那裏就是西少陽院。
王源站在河邊,手扶一棵柳樹樹幹,猶豫着考慮該如何才能去見到太子。直接去求見肯定是不成的,自己的身份是保密的,少陽院中保不準也有不少人的眼線在裏邊,直接求見會暴露身份。
靜靜站了片刻之後,王源想起了兩月前自己觐見太子的時候,李輔國送自己出來的時候曾經約定好的見面的手段。隻是倉促要求見,不知這手段能否管用,數月時間自己都沒用過一次這中見面的記号,不知道還會不會管用,或許李輔國都忘了這記号了。
王源出了柳林踏上了河面上的石拱橋過了河,在橋下找到了四方的青石闆,看左右無人,王源撿了十幾顆小石子在青石闆上擺了一朵花的圖案,之後便頭也不回的回到了翰林學士院中。石闆上擺一朵花正是約定的見面方式,當初李輔國說出來的時候,王源還覺得甚是好笑。心中暗諷李輔國是宦官,約人見面的記号居然都這般女性化,甚是可笑。
太陽快要落山了,街鼓聲已經響起,一下午的時間過去,王源也隻能收拾東西,吩咐小吏們鎖門關窗準備出宮回家。出了翰林學士院往南,經過一下叢郁郁的竹林旁邊的時候,正在想心事的王源忽然被從竹林中鑽出來攔在面前的一個人吓了一跳。
那人低垂着頭,帶着一件宮中不常見的鬥笠,低聲道:“是王源王學士麽?”
王源皺眉道:“我是,你是何人?”
那人拱手道:“請學士跟小人來,李内侍在林中等着學士。”
王源一驚,忙跟随那人鑽進竹林,密密的竹葉遮擋了天光,裏邊幽暗深邃。厚厚的一層枯黃的竹葉落在地上,踩上去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靜谧之中顯得很是刺耳。
竹林中間竟然有一片小小的空地,空地中間有張石桌幾隻石凳,王源從這竹林邊走了幾十趟,竟然不知道這片小竹林裏居然别有洞天。
“請學士稍坐,李内侍馬上就到。”那帶着鬥笠的人躬身說罷,輕手輕腳原地退出。
王源打量四周,空無一人,風過竹林沙沙作響。已經是比較炎熱的季節,這林中居然還有一絲寒意。
“王學士,别來無恙。”突然想起的話語聲吓了王源一跳。
循聲望去,一個黑影隐沒在竹林的暗影裏一動不動,剛才自己居然沒發現那裏站着一個人。那人舉手似在拱手行禮,王源眯着眼仔細的看清他模糊的臉,醜陋的一張面孔,參差不齊露着牙龈的牙齒,一雙冷冷的小眼睛,短而粗壯的眉毛,正是李輔國。
“真是李内侍,有禮了。”王源拱手道。
李輔國緩步走過來,坐在石凳上,向王源做了個請的姿勢,王源拂掉石凳上的落葉,坐在李輔國的對面。
“和學士見面可真是不容易啊,一個多月時間,某家做了八次記号,沒一次見到學士響應。我還以爲學士已經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李輔國淡淡開口道。
王源愣了愣道:“不是說好無事不見麽?我可并沒做錯什麽。”
李輔國冷聲道:“無事不見,見必是有事了,罷了,你沒見到記号便罷了。本來這幾日我也打算直接來見你了,殿下那裏有些事想讓我來問一問,沒想到你倒是破天荒的發了記号要求見面,看來你還沒忘記你是殿下的人。”
王源微笑道:“我可從來沒忘記自己的身份,隻是我不想太過照耀,一旦身份洩露,我個人的生死事小,壞了殿下的事情可就麻煩了。”
李輔國點頭道:“罷了,說一說你要見面禀報的事情吧,我相信若不是大事,你也不會找我見面。”
王源想了想道:“是否可以見太子說話?”
李輔國面色一變道:“你居然連我也不信?簡直可笑。我告訴你,羅衣門我便是實際的統領之人,潘成芳不過是替我打理罷了。你居然不信任我,這可真是笑死人了。”
王源忙道:“不是不信任你,隻是我想當面和太子說這件事罷了。”
李輔國冷聲道:“不必了,隻跟我說便是,太子那裏我一字不漏的轉達。你别忘了,你是羅衣門的人,必須跟我禀報。若你想繞過我見太子殿下的話,你的死期也就不遠了,你的位置再重要,也沒有羅衣門的規矩重要,你可明白?”
王源點頭道:“好吧,是我不懂規矩,那麽我便将此事告知李内侍便是。”
當下王源低聲細語将吉溫去北海郡之事詳細說了,李輔國面色越來越嚴峻,眉頭皺成一團。
“我從楊钊口中得知,太子殿下的一名親眷叫做柳績的就在北海,我擔心吉溫此去北海郡是别有所圖,也許并非如他向楊钊告密的那樣是去對付李邕的,而是對付這個叫柳績的人。我不知這位柳績是怎樣的人,隻是隐約覺得有可能會牽扯到殿下,所以才覺得必須趕緊禀報上去。”
李輔國放在石桌上的手緊緊攥緊,微微的顫抖,用竭力壓抑的語調道:“此事極爲重要,你做的很好。王源,這件事很緊迫,我必須立刻禀報太子,現在尚不能确定是否會牽扯太子,但絕不能掉以輕心。這幾日我會随時找你說話,你不但要密切注意此事的發展,而且要随時等待太子殿下的召見。”
王源沒想到此事會立刻引起重視,本以爲還要費一番口角解釋,心中暗中佩服李輔國的見地,一來是敏銳的很,二來也說明太子殿下對所有和自己有所關聯的事情都極爲的看重。
李輔國道:“我本來還有不少事情要問你,但現在來不及了,我即刻便要回少陽院禀報。你随時注意翰林學士院前的花壇中的花盆形狀,若是擺成圓形,那便是我要見你,你便直接來此等我前來。”
王源暗中好笑,李輔國約自己見面的暗号總是離不開花啊草啊這些東西,确實有些變态。
“随時恭候李内侍的消息便是。”王源起身拱手。
李輔國站起身來無聲拱手,迅速消失在暮霭沉沉的竹林之側。王源也不願在這裏久待,來到竹林邊緣見左右無人踏上小路,匆匆出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