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淩晨,子夜剛過,在幾名兵士的保護下,宮中一名講解朝拜禮儀的内侍抵達王源的宅中。這是朝中慣例,第一次上殿或者入宮,會有專門的人來告知禮儀之事,以免行至不當,出醜倒也罷了,沖撞了陛下可就是大罪過了。
王源自然是認真的學習,可惜老内侍口齒漏風羅裏啰嗦,說了半天,王源才算是明白了六七分。不過倒也沒什麽大礙,觐見朝會的一些流程和禮節王源是弄懂了。
學完這些之後,已經是雞鳴時分,送走老内侍之後,也沒時間繼續睡覺了,因爲大唐早朝很早便要開始,一般在五更之後便需要趕到宮中指定地點候朝,時間其實很緊迫了。
王家衆人也是齊聚後宅中,王源洗漱之後,衆人七手八腳幫着換衣梳頭束帶穿靴,忙碌之中透着緊張。好在前幾日爲了買東西方便,家裏買了輛馬車,此刻正好派上用場,作爲代步的工具。收拾妥當之後,黃三趕着馬車載着王源在衆人的目光中出門而去。
馬車在黑漆漆的大街上疾馳,坊外街市上的武侯們尚在巡邏,但不知爲何,王源第一次對這些武侯們毫無恐懼之意。從他們面前疾馳而過,壓根不用考慮被他們盤查身份。甚至希望他們攔着馬車來盤問一番,自己便可将手中持有的上朝憑信給這幫家夥們瞧,然後再奚落他們一番。
然而,這幫武侯們似乎天生有嗅覺,壓根沒有盤查之意,好像知道馬車中坐的人無需盤查一般。王源甚至讓黃三故意将馬車從他們的馬匹咫尺之處經過,也沒有絲毫的作用。王源失望之餘,心中也暗自感慨,這就叫做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初聞武侯而色變,聽鼓聲而膽寒,如今自己居然可以在尚未天明的長安街上飛馳而不用擔心被武侯盤查,這已經是一種極大的進步。和坊中大部分被圈養的百姓不同,自己已經能踏出這些牢籠般的民坊了。
天色微明,大明宮就在眼前;晨曦之中,大明宮正門丹鳳門前的廣場上熱鬧非凡,華貴精美的馬車,高大健碩的馬匹聚集在丹鳳門之側。趕車的馬夫和牽馬的仆役呵斥着馬匹駕馭着馬車集中在宮門一側的停放之處。他們的主人們此刻正三三兩兩整頓衣衫,和相熟的官員們拱手招呼,一起談笑風生的往丹鳳門中走去。
王源下了馬,囑咐黃三将馬車停在指定的地點位置,等候自己下朝來,黃三滿臉興奮之色,連聲的答應,眼睛卻盯着宏偉的宮門和周圍的熙攘的人群挪不開。王源理解他的感受,第一次參與到這樣的場合,就算黃三這個地地道道的長安人也是未曾經曆過得。
自己其實和他也是一樣,看着周圍冠蓋堂皇,笑語熙攘三三兩兩進入宮門的官員們,王源在這裏一個人也不認識,顯得孤獨的很,仿佛有些格格不入。
王源收拾心情整了整衣服,邁步往丹鳳門内走,出示了進宮的信物後,暢通無阻的進了大明宮。數十步外,龍首渠上的禦橋就在眼前,和左右側的下馬橋一樣,都是漢白玉的欄杆,大青石的橋面,精巧而奢華。
橋頭上的高高的花瓣狀的燈杆讓王源想起了數日之前的那個夜晚。數日之前的夜裏,王源曾偷偷來此,此番前來,也算是故地重遊了。但那天是黑夜,看不清周圍的景物,而且慌裏慌張的根本沒心情看周圍的景物。而現在是破曉時分,周圍的景象雖不太清晰,但也已經可以一覽無餘,這讓王源得以第一次真正見識到大明宮中的格局。
過禦橋之後,腳下所走的禦道直接穿過含元殿前的大廣場,通向數百步之外虎踞龍盤一般坐落的含元殿下方台階。廣場左右有數十間高大的房舍和殿宇,王源聽公孫蘭說過,左右這些房舍便是左右金吾衛仗院所在之處,亦即是宮中金吾衛兵馬駐紮的總衙所在。數十間房舍和殿宇雖不高大,但誰都知道,這是保衛大明宮的重要所在。
這座宮殿之中,金吾衛兵馬具有絕對的控制權,這一點在一排排身着甲胄無處不在的金吾衛士兵身上得以體現。無論在禦道之側,殿宇間的回廊上,隐晦的樹木暗影之中,都能見到他們挺拔肅穆,氣勢攝人的身影。
王源知道,大明宮内的護衛之責便是這些金吾衛擔當,早朝時殿外站着的也是金吾衛士兵,被稱作金吾衛殿直,地位和職責比那晚上看到的專門守着大明宮幾座宮門的龍武軍和神武軍反倒更爲的重要。雖比不上陛下近衛左右千牛衛的地位高,但也是一隻既能護衛宮中,又能巡察坊市的重要禁軍力量。
禦道前方,兩座不高的樓閣一左一右矗立在禦道兩側,這兩座閣子都有名字,一爲翔鸾一爲栖鳳,紅柱綠檐,華麗非凡。過翔鸾閣和栖鳳閣之後,高大巍峨如一座山峰一般矗立的含元殿便在眼前。三排數百階的台階匍匐而上,在階下仰望含元殿,襯托着清晨肅穆藍黑的天空背.景,給人一種被一位端坐于此的巨人冷目俯視的感覺。人到含元殿階下,不由自主便産生一種肅穆之感,就連身邊的官員們也停止了說笑,低頭疾步上行,從心理上爲此殿氣勢所攝。
王源也有同感,皇家威嚴在含元殿前盡皆體現,地基便有數丈高,再加上十幾丈高的正殿的高度。在大唐長安,除了大雁塔之外,怕是沒有比它更高的建築物了。
而且似乎是爲了襯托含元殿正殿的高大巍峨一般,在正殿兩側還分别各有鍾鼓樓一座,作爲含元殿的附屬建築,以飛廊和主殿相連。
所有的這一切的建築布局都不是随意而爲,而是非常講究的。王源雖不知道,但他若是知道這些布局的意義的話,定會驚歎不已。首先,殿前的翔鸾和栖鳳兩座樓閣和含元殿之間的位置組成一個‘凹’字型,兩座閣樓像是拱衛大殿的兩座守衛,這樣的布局形成一種層次和呼應,兩座閣樓之下便是盤旋而上的階梯,大唐稱之爲龍尾道,這種布局曾被人稱之爲‘如日之升’便是形容在兩閣守護之下,正殿的宏偉之勢得以彰顯。
而殿側的兩座鍾鼓樓和大殿主殿又形成一個山字型,更像是襯托主殿的雄偉,又是重要的附屬殿宇,除了太極宮順天門處的鍾鼓樓之外,大唐長安城中,最重要的鍾鼓樓怕便是此處了。
天朝國度,處處透露出隐含的玄機,一事一物都不是随随便便的湊合而成,而是花費了很多心思在其中,蘊含着許多常人難知的内涵。
今日是大早朝,也是玄宗這個月來的第一次早朝。自從貴妃入宮之後,一日一朝的慣例早已被打破,所以每逢大早朝之日,官員們來的都很齊整,很多人也許一個月甚至幾個月中隻能在今天見到玄宗,故而格外的重視。
當然,像李林甫李适之的等近臣即便沒有朝會也是能進宮見皇帝的,但對大多數官員來說,露臉也就是每個月的那幾天而已。
含元殿兩側的鍾鼓樓下,是上朝之前衆官員歇息的地方;爬上高高的殿前台階對某些官員而言簡直是場災難,到了此處,他們可以稍加休息,喝些茶水恢複體力,也可以同相熟同僚說話聊天,某些時候可在角落裏定下些在朝上的攻守同盟什麽的。
此刻,鍾鼓樓下方已經人滿爲患,但卻并不亂遭遭的一片。官員們自有自己的圈子。品級和派系也是限制他們行動的一個重要的障礙。就算想參與某個話題之中,若你不是這個圈子的人,或者根本隻是個低級官員,那是無論如何無法融入的。
更何況,此時還有監察禦史們作爲早朝前的監督,此刻監察禦史是最有底氣和面子的,他們負責維持着早朝前官員們的紀律。大到重大的話題不可私議,小到看誰的衣衫不整,看誰在大聲喧嘩,監察禦史們都有權作出處置。一般是警告斥責一番,若有情節嚴重的,監察禦史們甚至會有權命金吾衛殿直士兵強行将不聽話的官員叉出大明宮,剝奪他上朝的資格,事後再加以懲罰。
但實際上,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很少,監察禦史們也不是愣頭青,他們也不會做些太過得罪人的事情,大多數時候隻是走走過場,睜一眼閉一眼罷了。
王源站在這一群官員之中,顯得格格不入,他的身上沒有官服,穿的隻是普通的袍子,頭上也沒官帽,腳下也沒有官靴。從形貌上便顯得鶴立雞群。更何況周圍一群相互鞠躬作揖,說着些官場中的事物,甚至是相互開着玩笑的官員們自己沒一個認識的。本來王源認爲自己會見到李适之李林甫裴寬等人,但可惜的是,連這些自己不想見的熟人也沒見到。
一時間,王源覺得有些無所事事起來,于是獨自一人站在欄杆處憑欄往下看着廣場的景色,索性不去多想。突然間,身後一個驚訝的聲音響起:“王源王公子,是你麽?”
王源一愣,扭頭看去,隻見面前站着一個四十許人,留着黑須,面目憨厚的一個人,臉上滿是驚訝。王源認識他,此人是翰林院編修兼監察禦史,梨花詩會上的評判之一,未來的大書法家顔真卿。
“原來是顔禦史,有禮了。”王源也很高興,可算是遇到個認識的了,雖算不上是多麽熟的人,但起碼也不是兩眼一抹黑一個不識了。
“果真是你,哈哈,詩壇新秀王公子,不……應該叫你王學士了;昨日聽說陛下下旨特招你入翰林院,真是替你高興的很。翰林院中的幾名老夫子也高興的很,恭喜恭喜呀。”顔真卿笑一驚一乍的叫道,頓時吸引了周圍人的目光。
“王源?誰是王源?”
“王源在哪?寫《離離原上草》《登樓歌》的王源麽?人呢人呢?”
“他便是王源?……我剛才還當是宮中伺候的内侍呢,生的粉嘟嘟的,也沒個胡子,也不穿官服……哎呀,這可失禮了。”
圍攏過來的官員們七嘴八舌的議論着,王源皺起眉頭來,心想這些官員們也這麽八卦無聊,跟市井百姓一般,倒也奇怪。
顔真卿皺眉喝道:“諸位,能不能有點禮貌?當着王學士的面便議論紛紛,懂不懂禮節?陛下親自召王源爲翰林學士,這是繼太白之後我大唐第二人,諸位都是士人,該當道賀才是。”
衆官員紛紛拱手道:“說的是,我等恭喜王學士了,王學士莫怪,我等也無惡意,隻是聞學士之名久矣,一直沒見過王學士的真容,今日得見,不免激動了些。”
“是啊,是啊,讀學士之詩,我等歎爲觀止。學士之才不輸太白,登樓歌一首足以名垂千古,舉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這般詩句,誰能做出?佩服佩服。”一名官員搖頭晃腦竟然吟誦起王源的詩句來。
顔真卿擺手道:“罷了罷了,今後都是同僚,見得機會多的是,諸位不要圍在這裏了。都散了吧。”
顔真卿是監察禦史的身份,說的話自然有些份量,衆官員也不願開罪他,于是紛紛拱手退到一旁。顔真卿轉過頭來苦笑道:“王學士沒想到吧,官員之中也有這麽多喜歡你的人。”
王源笑道:“确實想不到,顔禦史也是翰林院的人,今後還望顔禦史多多提攜,我對于官場之事可是一竅不通的。”
顔真卿笑道:“那是自然,其實我也不太懂,不過你入職翰林院我倒是非常高興的,最近我參悟你的‘方松體’的字迹,似乎悟出了自成一派的書法之道,你入翰林院,我便有更多的機會請教你了。”
王源滿頭黑線,所謂方松體不過是梨花詩會上自己随口胡扯應付顔真卿的,沒想到這人居然真的研究進去了,這樣下去若是走火入魔了,毀了這位未來的大書法家,自己可就是大罪過了。
顔真卿見左右無人,低聲道:“王學士跟李左相鬧得不愉快了?”
王源微笑道:“哪有此事?”
顔真卿道:“那爲何李左相最近私下談論你的時候大罵你忘恩負義?說你借了他的力揚名之後便另攀高枝,是小人嘴臉。”
王源苦笑道:“你信麽?”
顔真卿道:“我是不信的,你離開李左相的緣由我也是知道一些的,數日前我去終南山拜訪王摩诘的時候,他也談到了此事。王摩诘說他預感到你是不會同李左相合得來的,沒想到來的這麽快。”
王源歎道:“無論如何,李左相于我有提攜之恩,他可以說我,我卻不願說他。我離開也是有我的苦衷,隻是不願爲外人道罷了。”
顔真卿點頭道:“我明白,剛才我特意找你便是要和你說幾句話。李左相放了話,待會早朝上或許會于你不利,你要有心理準備。”
王源皺眉道:“我怎麽沒見到李左相他們?”
顔真卿道:“四品及以上官員都在東邊的鍾樓下歇息,這裏是五品以下的上朝官員,你當然見不到他們。”
王源恍然大悟,點頭道:“多謝顔禦史提醒,我會注意的,但其實我也沒什麽隻得他說的,我相信李左相不至于對我爲難。”
顔真卿點頭道:“但願如此,先不打攪,早朝後我帶你去翰林院入職,一應手續我會命人替你辦的妥當,你不要擔心。”
王源拱手答謝,顔真卿抱拳還禮,轉身走開。依着欄杆,王源心中不知何種滋味,沒想到首先要對自己不利的反倒是李适之,這在之前自己是根本難以想象的。雖然在此之前,便有人告訴王源,李适之散步了不少對自己不利的言論,對自己的名聲也有了不少損害,但王源總以爲以李适之的地位,當不至于如此惱羞成怒幹出這樣的事來。但顔真卿剛才一番話說過後,王源不得不相信李适之确實是個度量狹小之人,顔真卿是絕對不會造他的謠的。這讓王源非常的失望,同時也對稍後的上朝有些憂慮。
東邊的鍾樓發出洪亮的朝鍾聲,數聲轟鳴之後,全體官員神色肅然站立,紛紛再次檢查衣帽儀容,默默的排好了隊伍。耳聽殿門出有内侍尖利的嗓音高呼上朝,東面的高官們先行進入,之後王源所在的鼓樓之下的官員隊伍才緩慢的挪動腳步魚貫進殿。
王源行在百官之末,跨過高高的含元殿門檻,第一次踏足大唐王朝的核心權力之所,王源的心情還是興奮多于擔憂,自豪多于恐懼。
讓王源意外的是,大唐朝的早朝官員每人發一塊蒲團,讓衆官員跪坐其上,比之後世的站立早朝要舒服了許多。前面的幾位高官甚至在面前擺有小幾,上面還擺着茶水,倒是惬意的很。
“聖人駕到。”衆官員找好位置安定下來時,前方寶座之側的内侍高聲叫道。
衆官員齊齊跪倒在蒲團上,口中高呼‘陛下萬歲’行禮,起身時但見面色憔悴的玄宗舉步從側面屏風後走出,旁邊跟着手持拂塵身材高大的高力士。
“衆卿平身落座。”玄宗掩面打了個張口,拂袖道。
“謝陛下!”衆人齊聲道謝,撲簌簌一片衣衫抖動之聲,一個個端坐蒲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