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打着啊欠起身來,揉着酸痛的臂膀往屋裏走,回到自己屋裏,簡單的脫了外衣往床上一倒,此刻心神放松,又吃了熱粥,倦意上湧,很快便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王源醒了過來,身上懶洋洋的舒服的很。看窗外陽光透過窗棱照射進來幾縷光線,更将幾樹樹影投在房内地上,一切顯得靜谧而安詳。看角度,應該是中午時分,這一覺也沒睡多少時間。
不過好的睡眠無需時間長短,王源張開手腳伸了個舒服的大大的懶腰,卻忽然間彈簧般的坐起身子來,直直的朝床裏一邊看去,隻見一個蠕動着的身體也正慢慢醒來,滿頭紛亂青絲之下,一張睡眼惺忪的俏臉正擡頭朝自己看。
“你踹我作甚?”李欣兒不滿的嘟囔道。
“你睡在我床上作甚?”王源驚訝道。
李欣兒緩緩起身,撩了撩頭上的亂發道:“我不和你睡又睡在何處?”
“你可以跟你師父睡一起啊,怎麽跑到我的床上來了。”
“笑話,我和你是夫妻,不睡在一起難道讓人發現我們是假夫妻麽?再說了我師傅從不和别人同睡,我小時候跟着她學藝的時候也都會各自單獨睡的。”
王源揉揉眉頭道:“我倒忘了這一節了,你我現在是夫妻,自然是要睡在一起,我倒是忘了這茬了,幸虧你知道。”
李欣兒冷笑道:“倒像是你占了我的便宜,剛才把人一頓訓斥,你以爲我願意跟你同床麽,傳出去今後我真的嫁不了人了。”
王源賠笑道:“罷了罷了,我的錯好了麽?我剛才也是困得慌,否則該打個地鋪的才是。”
李欣兒默然,見王源要起身的樣子,忙道:“你要起來了麽?我幫你結好發髻吧。”
此言正合王源之意,于是立刻下床拿了梳子坐在床沿上,李欣兒接過梳子輕輕幫王源梳頭。屋子裏忽然靜了下來,明晃晃的春陽從窗棱中照進來,暖黃的光線中有許多細小的顆粒在跳舞,王源靜靜的看着那些光,耳邊聽着梳子刷刷濾過頭發的聲響,還有李欣兒微微的喘息聲以及她身上飄來的淡淡香味,心中像是被鵝毛輕輕撩撥起來,升騰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二郎。”李欣兒的聲音輕輕傳來。
“嗯。”王源迷迷糊糊的答道。
“你現在還恨我麽?”李欣兒道。
“不恨了,沒什麽好恨的,都是天意。”王源道。
李欣兒沉默不語,手掌從頭發上輕撫而下,慢慢落到王源的脖子上,抖了一抖,輕輕的揉動起來。
“也許就是天意,奴十分感謝你救了我,也感謝你幫我回到師傅身邊,雖然現在危機重重,但我的誓言不會變,我會竭盡全力保護你,你要信我。”
王源回轉身子,李欣兒美麗的面孔上一片至誠,王源心中感動,緩緩點頭道:“我信你,真的信你。”
李欣兒微微點頭道:“二郎,你知道我有多久沒有享受過家的感覺了麽?那日與你雖然是假成親,但我心頭曾想,若是我真的有個丈夫,有個家的話,那該多好。這麽多年,我天天擔驚受怕,無一日能安穩熟睡,但現在我好開心,和你和師傅在一起,我開心的要死。”
李欣兒眼中濕潤,似乎要落下淚來,王源緩緩伸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輕聲道:“同是天涯淪落人,我明白你的感覺。”
李欣兒猛撲過來,雙臂緊緊摟住王源,淚水瞬間将王源的脖頸之中弄的濕哒哒黏糊糊。王源心中升騰起憐愛之情,用衣袖幫她擦淚,隻見一對濕潤的紅唇就在眼前,腦子一熱俯身下去,李欣兒宛然而就,四片嘴唇眼看就要黏在一起,猛聽得外邊有人一聲叫喊:“王公子,左相有請。”
……
内宅小花廳中,李适之穿着寬大的便服坐在一張椅子上,他的眼圈有些發黑,面容有些憔悴。旁邊柳熏直和梁思歸靜靜的站着,眼睛看着小廳外的陽光,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王源的身影出現在小廳門口,柳熏直眼睛一亮,俯身在低頭喝茶的李适之耳邊輕聲道:“左相,王源到了。”
李适之哼了一聲,竟然看也沒看一樣,低着頭繼續喝茶。王源臉上帶着微笑,不動聲色的上前拱手行禮。
“左相好,王源有禮了。”
李适之放下茶盅,慢慢擡起頭來,雙目灼灼看着王源道:“王源你來了啊,坐吧。”
王源躬身道:“不敢。”
李适之嘴角露出一絲嘲笑,緩緩點頭道:“那你便站着說話吧,老夫正好有事要問你,聽說昨日你出府接夫人和家眷去了?”
王源平靜道:“是的,事前沒有知會一聲,教左相和諸位擔心了,告罪告罪。”
李适之言語冷淡道:“本來倒也沒什麽,你接家眷進府也是應該的,但是你不覺得出府之前應該禀告老夫一聲麽?”
王源笑道:“我是想禀告左相應允,可是左相這幾日不是忙的很麽?我一想,這麽小的私事,也不必麻煩左相了,所以便自己抽空出府了。”
李适之皺眉道:“我讓熏直傳話與你,但凡出入府外都要經過我的允許,難道熏直沒傳達老夫的話給你聽?”
王源皺眉詫異道:“柳先生确實說了,不過我卻以爲是說笑的,難道左相是說我的一舉一動都要得到左相您的準許麽?”
李适之盯着王源的眼睛道:“你覺得不需要麽?你如今雖在長安大名鼎鼎,但你可莫忘了,你是我左相府的幕賓,本相是否有權知道你的行蹤?”
王源臉色陰沉了下來,站在一旁的柳熏直和梁思歸頓時緊張起來,生恐王源說出什麽不當之語,看得出來王源并不認爲私自出府是一件不合規矩的事情,當然前提是他并不知道自己處在危險境地之中。
“左相,我明白您的意思,常言道:端人碗受人管,我既然是左相府中的幕賓,左相自然有權知道我的行蹤。但有一件事我要跟左相說清楚,我非您府中的奴仆,我的行至是自由的,在下不明白的事,左相爲何會因爲這一件小事而責備我,是否背後有什麽我不知道的隐情呢?”
李适之臉色愠怒,王源這明顯是在套自己的話,難道他已經知道了些什麽風言風語?另外王源的态度也極不尊敬,不提自己提攜之恩,卻将兩人之間的關系歸結爲純粹的雇傭關系,這是有意疏遠之意。
“王源,老夫并不是因爲你私自出府之事斥責你,老夫是爲你好;像你這種從坊間上來的人,身上缺少約束,不太理會規矩;在市井之間固然沒什麽,但現在你既揚名長安,老夫又将要把你舉薦給朝廷,再沒有分寸規矩那可就不成了。故而我是斥責你不守老夫定下的規矩,将來你入朝爲官,更有許多規矩要遵守,連老夫這裏的規矩你都不願意守,将來如何守朝廷得規矩?”
王源暗暗佩服李适之是真能瞎掰,瞬間将這件事變成了爲自己着想,倒是一片苦口婆心了。
王源明白,李适之是鐵定不會告訴自己實話了,但現在自己還沒打算跟他翻臉,索性就坡下驢拱手道:“在下不知左相一片苦心,真是該死,請左相責罰,在下定無怨言。”
李适之見王源服軟,臉色稍微好了一些,歎了口氣道:“王源,你需知道,不是老夫規矩多,而是你是我栽培出來的人,老夫對你寄予厚望。老夫不希望你将來被人诟病,故而老夫要訓練你将來在官場上的言行,告訴你有些規矩必須要遵守。況且,不論将來你官居何職,總歸是老夫左相府的人,不僅是現在,将來我們之間也需時刻保持一緻,相互之間也要有呼應,而非我行我素。明白了麽?”
王源暗歎一聲,點頭道:“在下明白了,隻是多次求見左相未果,心中焦急,故而沒有遵照左相之言,恕罪恕罪。”
李适之緩緩點頭道:“罷了,此事過去了,我沒見你,是因爲最近朝中又起波瀾,我實在是沒什麽空閑。李林甫這老東西不給我喘一口氣的機會,我哪裏有精力去見你,管你的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王源,你安分的在府裏呆着,老夫答應你的事情必會兌現,待老夫處理好最近的事情之後,便會竭力舉薦你參與今年的選科。有了老夫的舉薦,再加上你如今的名氣,科舉必中。”
王源道:“多謝左相提攜之恩。”
李适之心情好了很多,起身來拍拍王源的肩膀道:“王源啊,最長安城中你也算是名聲大振,本相一直想找機會跟你聊聊,你要知道‘成名難,污名易。’,當今長安城,多少人奮鬥争先,便是要成爲上流之人,但一旦他們達到目的便會得意忘形,卻不知一件小事便足以跌下雲端,淪爲笑談。特别是想你這種出身市井之中的少年,最容易犯下錯誤,迷失方向,這正是本相所擔憂的一點。”
王源道:“多謝左相告誡,在下必引以爲戒,将這些金玉良言記在心裏。”
李适之點頭道:“你能這麽說,老夫很是欣慰,你雖然滿腹經綸,但你畢竟是民間出道,不知仕途坎坷官道崎岖,你得意之時,很多人來與你結交,巴結于你,于同你稱兄道弟共叙伯仲,但又有幾人發自真心?似你這般心思單純之人,很容易便淪爲他人的工具。老夫是怕你迷惑其中,不懂人心險惡啊。”
王源微笑道:“左相對在下一片至誠,王源萬分感謝。王源會記住左相的告誡的。”
李适之微笑道:“很好,你能理解到老夫的苦心便好。老夫本打算晚間再見你,剛才聽說你們都在休息,老夫也不想打攪你。但是有個訪客非要見你,從晌午時一直呆在府中不肯離去,老夫也是無可奈何,所以不得不叫你來見一見他。”
王源有些詫異,誰敢賴在左相府不走,李适之居然也無可奈何,這個要見自己的人定然來頭不小。
“讓你見此人之前,老夫隻告訴你一句話,此人你不要得罪他,但他的話你一句也不要信。長安城中,你隻能信老夫一人,此人就算和你說的天花亂墜你也不要信他,記住了麽?”
王源心中好奇心更甚,看來李适之很擔心自己和這個人見面,故而前面才鋪墊了那麽多話,便是要自己不要信此人的話,這個人是誰,讓李适之如此緊張?甚至都不敢拒絕他。
“左相放心吧,我記住了。”王源掩飾的很好,語氣淡淡,似乎毫無興趣。
李适之看着王源的眼睛道:“好,記住我的話,熏直帶王源去前廳見客吧。”
柳熏直躬身答應,低聲伸手道:“二郎,跟我來。”
王源行禮告退,快步跟在柳熏直身後直奔前大廳而來,路上柳熏直低聲告誡道:“二郎,跟來人說話時間不要長,三言兩句便罷,不要與之深談,否則左相會不高興的。”
王源皺眉道:“誰要見我?如此不願我見此人,打發他走便是,我也好回去補個覺去。”
柳熏直咂嘴道:“能打發走還用你說?莫說了,你去見了便知,你也是認識的。”
左相府前廳中确實坐着一個人,王源進來的時候這個人正對着左相府前廳中伺候茶水的婢女行爲有些不雅,用手指頭勾着那婢女的下巴,嘴裏也不知說了什麽話,惹得那婢女滿臉通紅的扭捏不已。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那正背對王源調戲那婢女的魁梧男子回過身來,見到王源之後拱手大聲笑道:“王公子,可見到你了,某家這邊有禮了。”
王源看那人的臉,一張黑黝黝的大臉,濃眉大眼,大鼻子闊口,相貌堂堂。果然如柳熏直所言,此人自己确實認識,梨花詩會上見過一面,這個人是楊钊,未來的楊國忠。
王源确實非常非常的驚訝,那日明明看到楊钊是跟李林甫混在一起的,按理說絕無可能出現在左相李适之的府中,而且還一幅自在逍遙的樣子,剛才還肆無忌憚的調戲李适之家的婢女,這事兒可奇怪的很。
剛才李适之的态度明顯是不想讓楊钊見自己,卻又不得不讓自己來見,這又是什麽緣故?按理說既然是政敵,李适之該對他不假以辭色才是,這一切當真是難以索解。
“這一位是楊度支郎,王源,前來見禮。”柳熏直介紹道。
王源拱手行禮,楊钊哈哈笑道:“還用介紹麽?咱們詩會上見過面,除非你不認識我楊钊,我楊钊可是認識大名鼎鼎的王源王公子,長安城中如今名氣正響的公子哥兒。”
王源微笑道:“在下也認識楊度支,楊度支在長安城的名氣也是很響的。”
楊钊指着王源哈哈笑道:“是麽?我怎麽不知道我在長安城有名氣?”
王源笑道:“那是楊度支自己不在意罷了,不信的話度支郎可派人去大街上問問,看看長安城有幾個不知道你楊度支郎的大名?”
楊钊笑聲不絕,點着王源道:“果然是個妙人,難怪能出人頭地。不枉我在這裏腆臉賴着不走等着見你。李左相将你捂的嚴嚴實實的,若不是我楊钊來,怕是誰也見不到呢。”
柳熏直淡淡道:“哪有此事?我家左相怎會如此?”
楊钊轉頭看着柳熏直道:“柳管事你站在這裏作甚?我和王源說幾句話而已,便不勞煩你相陪了。去告訴李左相,我不會對王源怎麽樣的,隻是和他閑聊幾句罷了,你又何必在一旁虎視眈眈的。”
柳熏直臉上有些愠怒,雖然李适之确實交代自己要全程在座陪同,防止楊钊說些不該說的話來影響王源,但柳熏直可受不得楊钊的直言直語,再說他可沒有李适之那般疑神疑鬼。當下哈哈一笑,抱拳告辭退下。
待堂上隻剩楊钊和王源兩人的時候,楊钊嘿嘿笑道:“王公子,你肯定奇怪今日我爲什麽出現在李适之府中,爲何要等着見你。”
王源點頭道:“确實有些驚訝,雖然我對朝中的事情弄不太懂,但我也是知道一些的;而且以度支郎的身份要見我這個區區草民,我也是不太明白,但不知有何緣由。”
楊钊嘿嘿一笑道:“區區草民麽?你也不必自謙啊,你現在可不是什麽區區草民啊,我今日來,一則是奉了他人的請求前來請你參與一次聚會,二來我本人确實有些心裏的話想跟你說一說。”
王源欲問詳情,但見楊钊忽然收起笑容湊近王源耳邊壓低聲音道:“這裏不适合說話,你家左相怕是上下左右都安了耳朵在這花廳裏,我知道你覺得突兀,所以我想約你明日醉仙樓上小酌,好好的暢談一番,你自會明白了。”
王源愣了半晌道:“恐怕我不能從命,此事怕是要禀報左相經過他的準許。”
楊钊攤手低笑道:“我知道你心中滿是懷疑,生恐我有什麽對你不利的計劃,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楊钊對你并無半分惡意。你若想告訴李适之也随你,你想對李适之表示忠心我也理解,但李适之是否是你該忠心的對象,你可要考慮清楚了。”
王源一驚道:“楊度支此言何意?”
楊钊低聲冷笑道:“多的我也不說,我隻跟你說一句。昨晚有人差點送了性命是也不是?今晨平康坊的陳妙兒被人吊在街口牌樓上不知和昨晚之事是否相關?有個人爲此暴跳如雷發誓要将某人碎屍萬段,不知你對這些事是否感興趣。”
王源驚的全身起雞皮疙瘩,驚駭的看着楊钊。
楊钊微笑拍拍王源的肩膀道:“莫要害怕,我說了我沒有惡意,非但沒有惡意,我還是善意。我有辦法助你渡過難關,隻要你敢來,我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當然你若認爲我要擺鴻門宴的話,便當我現在的話沒說過,我也不會怪你。其實,你的命早就不是你的了,即便你躲在左相府中,也是挽救不了你的性命的。有些人的手段你無法想象,他若要殺你,便是掘地三尺也能找到機會的。”
王源呆呆的看着楊钊,隻見楊钊滿臉笑意,看着王源微微點頭。這番話看上去似乎是威脅,但其實王源并不覺得楊钊是來威脅自己的,相反倒像是真的來給自己指出一條明路的。昨夜今晨的事情他全部知道内情,顯然他也知道自己現在處在困境之中,此時突然來訪的時機也是特意選擇好的。
王源不知道如何回答,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楊钊,自己和楊钊可沒半分的瓜葛,也不知道楊钊這麽做的用意何在。
“明日午時,醉仙樓等你,不見不散。”楊钊悄聲低語,不再等待王源的回答,長身而起,哈哈大聲笑道:“見了王公子我也算是滿足了心願了,這便告辭了,免得惹人厭煩。柳管事,柳管事,煩請告知左相,說我走了,不去向他告辭了。”
柳熏直一直沒有走遠,躲在後門處偷聽,聞言忙從後門進來,隻見到楊钊闊步出門去的背影。柳熏直驚訝于楊钊和王源見面的短暫,從頭到尾自己隻聽到了幾聲大笑,其餘的什麽都沒聽見,待會如何回複左相倒是件頭疼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