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蘭緩緩起身入廂房之中,片刻後出來,手中捧了一小壇清酒來擺在桌上,王源自己動手,給自己滿滿斟了一大盅端起來一口悶幹,隻覺一股熱辣的酒線從喉頭之下,迅速燃燒全身血液。片刻後腦筋也似乎靈活了起來。
李欣兒問道:“二郎剛才話中有話,有何疑問之處?”
王源放下酒盅道:“照剛才十二娘所言,這些人都是在詩會之後出了意外,以常理而度,就算李林甫惱恨于我,要對我下手剪除,也絕不會這般堂而皇之的追捕,今晚若是他們拿到了我,而我又并無什麽罪名,他們若取我性命的話,又豈能不露一絲痕迹?”
公孫蘭沉思道:“你這話并非沒有道理,看看之前這些人的死因,若非意外所緻便是無頭公案,大多和李林甫無直接關聯,足見李林甫其實也不敢過于明目張膽,所以他應該要等梨花詩會的風頭過去才會下手才是。梨花詩會才過去十幾日,這便公開動手,有些不尋常。”
李欣兒道:“李林甫這老賊心狠手辣,哪裏有什麽道義規矩可言?師傅、二郎,你們未免太多疑了些,明擺着是李林甫針對二郎下的手,你們該不會連這個也懷疑吧。”
王源搖頭道:“話不能說死,俗話說盜亦有道,李林甫這般地位的人行事雖然狠辣,但絕不會有如此明顯的破綻。他隻是朝中權臣,上有聖明陛下在朝,朝野中也有衆多政敵與之對立,他豈肯留下草菅人命的話柄任人攻擊?否則之前那幾人的死又何必僞裝成意外發生?他大可直接命人擊殺便是,對對手的威懾力反倒更爲強勁些。”
李欣兒想了想道:“好像是這麽個道理,可這又如何解釋呢?”
王源站起身來快步在屋子裏走動,披散的半幹的長發在身後飄動,整個人都有些神經質一般。公孫蘭和李欣兒都詫異的看着王源,李欣兒眉頭緊皺,臉上全是關心,好像擔心王源此刻的半癫狂狀态。
忽然間王源停下了腳步,瞪眼呵呵冷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居然忘了這件事,沒想到啊,真的沒想到。”
公孫蘭問道:“你明白什麽了?”
李欣兒見王源笑的有些癫狂,擔心的道:“二郎,你沒事吧。”
王源咬牙笑道:“我怎會有事,一杯酒下肚我的腦子非常的清醒。我們都忘了一個細節,剛才殺那人之前,那人曾說了一件事,不知你們可還記得。”
“何事?”師徒二人同聲問道。
“那人臨死前說,他是王鉷的手下,二位可還記得麽?”
“那又如何?王鉷的手下不就是李林甫的手下麽?王鉷便是李林甫養的一條瘋狗,李林甫命他來對付你難道不是很正常嗎?”李欣兒問道。
王源豎起食指擺動道:“非也,王鉷是王鉷,李林甫是李林甫。或許李林甫要做壞事的時候會讓王鉷來打頭陣,但今晚的事情壓根就不是李林甫急着對付我,這定是這個王鉷私自行動。”
師徒二人再次同聲問道:“你怎知道?”
當下王源将梨花詩會上得罪陳妙兒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最後道:“詩會上我發現那陳妙兒已經告了我一狀,好幾次我見王鉷的看着我的眼神很是兇惡,但我沒當回事,現在看來這王鉷是等不及要爲他的相好的出氣了。”
公孫蘭仔細想了想道:“倒是能說的通,王鉷此人手段兇狠,睚眦必報,仗着李林甫的庇護行事十分嚣張,若說他爲了一己之私對王源下手,倒是很像他的行事風格。據我所知,他若要對一個人下手,決計不會畏畏縮縮,而是會雷厲風行。”
王源笑道:“那就是了,他有對我動手的動機,這是其一。其二剛才殺死的那個人自稱是王鉷的手下而非是李林甫的屬下,這便是證據;其三,你們聽到那人說的細節沒有,他說街面上的金吾衛武侯隻是協助抓捕,也壓根不知道要抓捕之人的身份,這便說明王鉷借武侯之力對付我這件事是沒有經過李林甫首肯的。”
公孫蘭緩緩站起身來,眉宇間一片恍然之色,點頭道:“聽你所言我也豁然開朗,這麽一來整件事便順理成章了。那王鉷刻意向金吾衛兵馬隐瞞此事,那是因爲李林甫根本沒打算讓王鉷現在就動手對付王源。而王鉷爲了公報私仇等之不及,故而私自調動中書所屬隻歸李林甫調配的南衙兵馬協助,這本身就是違規之舉。這樣的行爲若是被朝廷得知,會給李林甫招緻攻擊,所以他不敢公開。”
王源撫掌笑道:“分析的句句在理,事實一定如此。”
公孫蘭繼續道:“這也能解釋,爲何在你們消失蹤迹之後,進入各坊搜查的人隻是王鉷的手下。剛才我還有些疑惑,爲何金吾衛兵馬不進坊來搜查,而隻是在外街設卡堵截。現在想來那是王鉷不想讓金吾衛的人知道追捕的是王源,因爲一旦入坊搜查,必要告知長相姓名方可搜查,所以他不能這麽做,因爲他怕金吾衛會将此事禀報李林甫。”
王源鼓掌大贊道:“正是如此,這王鉷可謂費勁心機,卻還是沒能達到目的,估計他現在正在積極調動手下之人在各坊搜查,卻不知真正查到線索的人已經躺在梅樹之下了。”
公孫蘭微笑道:“王鉷确實是費勁心機,若隻是尋常的協助緝拿一名無幹人犯,就算李林甫得知他私自調動金吾衛協助,怕也隻是睜一眼閉一眼罷了。但抓的是王源則大不同,因爲李林甫定要等風頭過去才會對王源秘密下手,王鉷這麽做是違背了李林甫的本意了。”
王源呵呵一笑,歎道:“現在可有趣了,我成了衆矢之的了,本來有個羅衣門要殺我,後來多了個李林甫,現在又有個王鉷急着要我死,我就算有九條命也保不住了。看來今年我犯了太歲,也不知能否過的了這三關。”
公孫蘭和李欣兒看着王源,眼神中滿是憐憫,本來一個永安坊小小的坊丁,日子雖貧苦但卻也安穩,忽然間招來天大的禍事,放在誰身上都接受不了,虧此人還能笑的出來。
王源一屁股坐下,給自己斟滿一盅酒,舉起一揚道:“兩位陪我喝上一杯吧,也不知還有沒有對坐飲酒的機會。”
李欣兒默默倒了杯酒要陪王源幹一杯,卻被公孫蘭伸手按住,王源笑道:“公孫前輩不陪我喝,還不讓十二娘陪我喝麽?也罷,我自己喝了便是,喝醉了便什麽都不擔心了。”
公孫蘭靜靜道:“剛才你還豪言壯語,怎地現在頹廢如斯了,你怕了?”
王源笑道:“我不是怕,隻是如此一來,我确實活命的機會不大。”
公孫蘭道:“那也未必,眼下除了王鉷急着要殺你,羅衣門和李林甫的威脅倒可忽略。欣兒已經說了,若你答應加入羅衣門,羅衣門這個威脅便可消除。而李林甫顯然還想讓你活一段時間,而且即便是他動手,也是暗中進行,小心謹慎或許有躲過的機會。所以唯一需要擔心的便是王鉷這個人,他若想盡辦法除掉你,倒是件棘手之事。”
李欣兒道:“二郎不用怕,我答應了保護你,我定會在你身邊,等閑幾個人也别想得逞。”
王源笑道:“多謝二位了,可是我絕不想連累他人,我是太歲星高照,可不想你爲了我送掉性命。”
李欣兒急道:“我不會離開你的,我發了誓的。而且師傅說的對,羅衣門那邊我會擔當,你不用擔心。”
王源搖頭道:“十二娘,我心裏都清楚,李适之如此對我,我定不可能在他左相府中久待,羅衣門同意我加入,那是因爲我能在李适之身邊爲羅衣門提供情報,一旦我沒有這個身份,羅衣門怎肯收我?況且那個羅衣門我一點也不想加入進去,這件事就此作罷了,讓他們都來找我就是,看誰手快能殺了我。”
公孫蘭皺眉道:“你是真的無抗争之心,還是在說笑?”
王源道:“我有心但無力。”
公孫蘭道:“你剛才可是信誓旦旦将來要給這些人好看的。”
王源微笑道:“你覺得我可以和這些人相抗衡麽?”
公孫蘭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事在人爲之理,你若自己放棄,誰也救不了你。”
王源緩緩斟滿兩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公孫蘭面前,自己端起一杯酒道:“公孫前輩明日便要離京了,我這裏借花獻佛敬你一杯酒,便當是提前送别。”
公孫蘭沉吟半晌道:“我決定留在京城了。”
王源詫異道:“不走了嗎?梅園已不能住了,今夜也連累你爲殺了人,你在京城還能留麽?”
公孫蘭淡淡道:“我若想留便能留,況且我也受夠了那些人的胡作非爲,之前我選擇視而不見,但現在我卻要幫你一把。”
王源驚道:“你要幫我?可怎麽幫?”
公孫蘭冷然道:“欣兒發了誓要保護你,欣兒也說永遠不離開我,兩全其美之策便是我們都留在京城。我從不說大話,但那些走狗鼠輩我公孫蘭還從未放在眼裏。除非你犯了大唐律例,否則有我和欣兒在你身邊,誰能暗中動你一根手指頭?”
王源驚訝的雙目圓睜說不出話來,沒想到公孫蘭竟然要留在自己身邊保護,這簡直是天降大喜,本來王源剛才的情緒低落倒并不全是因爲壓力巨大,也有部分原因是知道公孫蘭明日即将遠離,此刻聞此喜訊,心中高興的幾乎要炸裂開來。
李欣兒也驚喜道:“師傅你要和我們一起面對麽?那可太好了,有師傅在,那便什麽都不怕了。”
公孫蘭纖手伸出,端起面前那杯酒,以翠袖遮住口鼻仰頭一飲而盡,放下酒盅後,紅唇豔豔,面色也變得有些潮紅。
“這些年我隐居于此,空有一身技藝,卻在此虛度年華。王源說的對,其實我不是出世之人,我見不得人間疾苦,看不慣恃強淩弱。我也不怕告訴你們真相,長安城中這幾年的大案幾乎都是我所爲,永甯坊中安國公府中的竊案是我所爲,因爲我不忿安國公利用官職之便盤剝匠人工錢;昭國坊魏國公府中的命案也是我所爲,我不忿魏國公府六公子逼迫佃戶以女抵債,糟蹋良家女子一屍兩命,所以我割了六公子的頭。還有宣平、敦化等坊中的案子也是我做的,今日索性一并告知你們,那又如何?”
王源和李欣兒呆呆看着公孫蘭,嘴巴張的能吞下去一個鴕鳥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