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娘眼珠子來回滾動,顯然在盤算這其中的利弊。
蘭心惠一咬牙又道:“阿姨若答應放我姐妹離開,本該給我的那些賬上的纏頭奴一文不取,這麽多年下來,起碼也有個幾百貫了吧,全部歸阿姨所有,如何?我姐妹一文不取,隻帶些貼身的細軟衣物離開。”
莫三娘還待猶豫,王源勃然大怒,伸手抄起桌上的茶盅用力往地上一摔,茶盅嘩啦啦的碎裂聲中,王源舉手怒喝道:“罷了罷了,這老奴實在不識擡舉,我這便去京兆府報案,蘭家姐妹你們作證,若不将這秋月樓掀個底朝天,那我也不用在長安混了。”
說罷怒哼一聲拂袖往屋外走。
蘭香兒反應敏捷,跳起腳來高聲道:“公子放心,我蘭香兒甯願受牢獄之苦,也要将實情全部道出。除了永安坊的王二郎,還有安業坊的李七郎,豐安坊的馬三公子,前前後後騙了足有上千貫,到時候大家一起死。”
莫三娘終于抵抗不住,趕忙追上作勢出門的王源,拉住王源的袖子哀求道:“王公子不要動怒,容……容老身考慮清楚嘛,老身又沒說不答應。蘭姑娘,香兒,勸勸公子,快勸勸他。”
王源揮袖子皺眉道:“懶得跟你啰嗦,敬酒不吃吃罰酒,大家好商好量的你卻擺譜,這件事本當是你求我才是,倒要我看你臉色,真是豈有此理。”
莫三娘低聲下氣道:“息怒息怒,容老身捋一捋腦子。老身放蘭家姐妹從良,你便再不追究此事是麽?”
王源怒喝道:“剛才不是說了麽?一筆勾銷。”
莫三娘道:“也不報官,也不追回……花出去的錢了?”
王源皺眉道:“不要了,什麽都不要了。”
莫三娘道:“那你可得給我寫個字據。”
王源不耐煩道:“當然給你立字據,原來你是怕我食言。”
莫三娘作了一揖,回身對蘭心惠道:“姑娘答應替秋月館馴着那幾個小雛兒是麽?”
蘭心惠道:“我隻會教她們自己所學的技藝,其他的……其他的取悅男子的本事,我卻是……不會的。”
蘭香兒高聲道:“那方面我來教,我會。”
莫三娘喜道:“好,咱們這也是要立字據的。而且剛才蘭姑娘說了,這些年的纏頭分文不取,這也是要算數的。”
蘭心惠正色道:“自然算數。”
莫三娘籲了口氣道:“好,事已至此,盡管老身舍不得你們姐妹,但也不得不答應了。老身也不知說什麽好,就當老身積德,死了之後不下十八層地獄,來世投個好胎。”
蘭心惠感激的差點掉淚,連聲道謝。
王源卻是滿臉不屑道:“你賺了大便宜了,還在這裏賣乖,還不趕緊拿身契去,咱們抓緊畫押立字,免得我後悔。”
莫三娘歎了口氣,滿臉晦氣的拍拍大腿,回身出門去拿字據。屋子裏的蘭家姐妹相互對視,尚自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兩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忽然又分開來同時朝王源跪拜。
“我姐妹多謝公子大恩大德,公子以德報怨,救我姐妹出去,此恩來世結草銜環以報。”
王源歎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麽要裝這個爛好人,我确實是一點好處也沒撈到。不過你姐妹之間的事感動了我,所以,我也當是積德了。兩位還是趕緊收拾東西吧,值錢的拿了,不值錢的扔了,免得那老奴肉疼反悔。”
蘭心惠蘭香兒聞言趕忙行動起來,蘭香兒回房收拾,蘭心惠則在内房乒乒乓乓的整理起來。
片刻後,莫三娘和蘭香兒一前一後的回來,按照約定各立字據,寫下契書。莫三娘顯然是立這種契約書的熟手,提筆來很快便寫了兩份從良契書拿過來要王源簽字,王源詫異道:“我簽什麽字?”
莫三娘也詫異道:“你是贖她們姐妹從良之人,如何能不簽字?你不簽字那可不成。”
王源不懂這古代的契約關系,皺眉道:“我簽了意味着什麽?”
莫三娘道:“你就是她們姐妹的良人咯,她們從今往後就是你的人咯,得了便宜還假裝不知道,一開始老身就知道你打着這個主意。”
王源眼珠子差點瞪出來,擺手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這字我不能簽。”
莫三娘道:“你要反悔?那賣身契你也别想拿走,沒有贖身之人的簽字如何能作數,你想欺負老身不懂麽?”
王源詫異的看向兩姐妹,蘭心惠低聲道:“公子簽字吧,規矩就是如此。”
王源道:“我不知道竟然是這個規矩,我可不是要你們姐妹成爲我的私人,天地良心,這件事還是從長計議吧。”
蘭心惠淚水湧出道:“公子是擔心名聲受污麽,就當公子幫我們一把,我姐妹感激不盡,我們一刻也不能在這裏呆着了。”
王源躊躇不已,他确實不知道會是這結果,大唐規矩,贖身從良的女子便歸贖者所有,爲奴爲婢爲妾都任憑主人安排,這兩姐妹其實隻是脫離青樓妓.女身份,卻還是私人占有的奴籍罷了。不過王源很快便釋然了,自己問心無愧便是,不去騷擾她們,将來也許能知道如何讓她們恢複自由之身,總比在這青館中當妓.女要好。
當下提筆簽下大名,拿了契約在手,當莫三娘不舍的将兩張發黃的賣身契交到蘭心惠和蘭香兒手中時,兩姐妹抱頭痛哭不已。
“撕了吧,留着作甚?”王源提醒道。
兩姐妹醒悟過來,狠狠将兩張契紙撕成粉碎,放入烘爐中燒成灰燼。
王源生恐夜長夢多,叫兩姐妹各背上包裹跟随自己下樓,兩姐妹緊緊跟在王源身後出了後樓來到院子裏,身後傳來樓上莫三娘的潑天抹淚的嚎叫聲。
莫三娘設局騙人錢财,如今她自己要意識到被王源設了個局騙了回去,忽然間秋月樓兩個台柱子都被騙走了,怎能不肉痛的幾乎發瘋。
……
王源在後樓上對莫三娘威逼利誘的時候,秋月館前樓大廳裏的李欣兒也沒閑着。
進來時,爲表示自己心胸寬廣,不幹涉不計較王源出入此間的動機,李欣兒拒絕了王源邀請她一起去後面說話的邀請,而是正襟危坐在前樓大廳中的一張大梨花木方桌之旁靜靜等待。
但很快,李欣兒便後悔了她的決定,因爲周圍幾十個遠遠圍觀的不.明真相的男女站在角落裏朝她指指點點,并說出的那些鑽入耳鼓的話語讓她幾乎氣炸了肺。
“這女子是那個男子的妻?這可奇怪了,哪有爲人妻者陪着丈夫來館子裏,丈夫在後樓快活,她卻在這裏幹等着。這樣的女子我還是頭一回見,這不是傻子麽。”
“可不是嘛,嘻嘻,平日隻見有悍婦提着棍棒來館子裏捉偷嘴丈夫的,還沒見到陪着丈夫來快活的,嘻嘻嘻。”
“哎,也怪可憐的,奴估計呀,大概是沒什麽本事,不會伺候人。丈夫嫌棄她沒什麽樂趣,所以要出來找找樂子。她呢,又不敢跟丈夫翻臉,隻好陪在這裏等着丈夫玩高興了再回家咯。估計娘家是個沒靠山的,生恐惹惱了夫家被休了回家。”
“小蓮說的挺有道理的,她若有你一半床上功夫,他夫君怎會來逛秋月館。”
“切,一半功夫?老娘傳授她一個小指甲蓋的功夫,也夠将她丈夫的心給挽回來了。床上沒本事,怨不得丈夫出來玩,隻能乖乖等着咯。再說,瞧她那張木瓜臉,還喜歡穿着男子衣服,畫着這樣的小胡子看着就讓人惡心,男人見了還怎麽有興趣?真是活該,嘻嘻嘻。”
一群妓.女的議論聲甚是刺耳,起初聲音還小,見李欣兒沒什麽反應,愈發的肆無忌憚起來,各種奇怪的猜測都有,說法越來越難聽。
李欣兒終于忍不住了,本來王源去後樓上去見那個什麽蘭心惠就讓李欣兒心中充滿了莫名的醋意,這麽大半天不下來已經讓李欣兒更是惱火;這幫人又圍在周圍言語刺激羞辱,以至于終于侮辱到自己的長相,這叫李欣兒如何能忍,她終于爆發了。
隻見她赫然怒目起身,伸手橫掃,桌上的碗碟茶盅茶壺頓時稀裏嘩啦落了一地,茶水淋漓滿地,果品糕點滿地亂滾。
“誰再胡言亂語一句,我撕了她的嘴。”李欣兒柳眉倒豎朝周圍的男女們怒喝道。
那名叫小蓮的女子并不清楚剛才門口發生的沖突,脾氣也是個不怕的,叉腰瞪眼薄嘴唇一張一合道:“自己沒本事管不住丈夫,跑來咱們秋月樓撒潑,我要是你,早一頭撞死了。不如你過來給姐姐我磕個頭,姐姐我一高興,興許會教你幾招床頭功夫,保管你男人服服帖帖。”
和小蓮暗中有些私情的護院阿大聞言大呼要糟糕,尚來不及制止,就見李欣兒抄起桌上一隻碟子揚手擲出,正中那叫小蓮的妓.女的嘴巴,頓時滿嘴鮮血迸出,牙齒也打落的幾顆,嘴角也裂開了半寸。
“這便是教訓。”李欣兒氣勢洶洶的斥道,周圍衆人再也不敢多發一言。阿大心疼的要死,恨不得帶着手下十來個兄弟一擁而上撕了這女子,但一來勝算不大,二來這女子的丈夫此刻正在後樓和蘭姑娘說話,而且真的是蘭姑娘請來的客人,鬧将起來自己也要受到責罰,故而咬牙忍下。
李欣兒再等片刻,終于忍不住了,高聲朝後院叫喊:“王源,你還不滾出來,做什麽龌蹉事情這半天還不出來。你再不出來,我可要進去了。”
話音剛落,後門門簾掀起,一個修碩的身影出現在前廳裏,正是王源到來。李欣兒怒道:“你可算願意出來了,事兒可談好了?這裏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王源愕然看着廳中的一片狼藉詫異道:“發生什麽事了?”
李欣兒怒道:“他們自找的,你若再不出來,我怕是要砸了這秋月館了。”
王源無言以對,也無暇細問,急促道:“咱們趕快離開這裏,我頭前帶路,你照顧着後面蘭家姐妹兩個。”
李欣兒這才看到王源身後跟着兩個背着包裹的女子,疑惑問道:“她們是誰。”
王源道:“回頭跟你解釋,現在要趕緊離開這裏。”
李欣兒跺腳道:“你現在就說。”
王源皺眉道:“不要胡鬧。”說罷回身拉着蘭家姐妹快速朝廳外奔去,李欣兒聽出王源的語氣中滿是焦躁和火氣,雖然心頭不悅,但也不敢在此時真的胡鬧起來,事情顯然是很有蹊跷的,回頭必要問個明白。
當下四人一前三後朝院門口沖出,大廳内衆男女都有些發愣的看着四人,特别是看到蘭家姐妹二人背着包裹的樣子,更是疑惑不已。
有人反應過來,低聲道:“蘭家姐妹這是要離開秋月館麽?怎麽看上去要逃走的樣子。”
衆人頓時恍然大悟,驚駭的面面相觑,一幹護院們不知什麽情形,也不敢上前攔阻,眼睜睜看着四人出了秋月館,這才想起來趕緊找莫三娘求證;豈料莫三娘正自傷痛,拎着掃帚将她們大罵一頓趕了出來,更是讓秋月館衆人驚愕難解摸頭不已。
出了秋月館的門,王源絲毫不敢松懈,總是要離開平康坊才會覺的安心,顯然蘭家姐妹也是這麽想的,面色緊張的跟在王源身後,滿臉的驚慌和焦急。
一輛馬車從面前經過,王源伸手招呼趕車的車夫,那車夫擺手呵斥道:“讓開讓開,車上有客。”
王源高聲道:“給你三倍車錢。”
那車夫一愣勒住缰繩,探身道:“真的?”
王源道:“隻要你盡快帶我們離開這裏。”
那車夫二話不說跳下車來,掀開車簾對裏邊的人道:“這位兄弟,你下車吧,另找别的馬車坐吧,我不做你生意了。”
車内客人怒罵道:“你個田舍奴,見錢眼開,明明是我先上車的。”
車夫怒罵伸手,一把揪出來個瘦弱的中年人拖下車來推到一旁,口中罵道:“馬車是老子的,愛拉誰拉誰,滾一邊去。”
王源朝那瘦子一拱手道:“對不住了兄弟,我有急事。”說罷立刻催促衆人上車,尚未坐穩便催促車夫趕路,在中年瘦弱漢子的咒罵聲中,馬車飛馳而去。
車夫的車技甚是炫酷,正是平康坊人流如織的時候,馬車在人流空隙之中穿梭而速度不減,甚是難得。直到出了平康坊的坊門,拐上往西通向朱雀大街的康安街上,将平康坊遠遠甩在身後的時候,王源和蘭家姐妹這才松了口氣。
狹小的車廂内,四人擠成一團,王源艱難的縮着身子,盡量不和三人發生肢體接觸,低聲問道:“兩位姑娘可有栖身之所?親戚朋友什麽的有沒有落腳的地方?”
蘭心惠道:“沒有。”
王源皺眉道:“那怎麽辦,一時也沒有合适的落腳之地。”
蘭香兒道:“公子不帶我們去你家中麽?”
王源忙搖頭道:“我如今也是寄居左相府中,哪能帶你們去。再說了跟着我也不合适。”
蘭香兒道:“有什麽不合适的,我們姐妹二人無親無故,跟在公子身邊伺候當個婢女也成啊。”
李欣兒再也忍不住,冷聲道:“你們想的美,問過我答應了麽?”
蘭香兒翻着白眼道:“還沒請教這位姑娘是什麽身份?”
李欣兒指着王源道:“我是他的夫人,夠資格說這句話了吧。”
蘭香兒頓時閉嘴,她可沒想到王源已經是成了親的,眼前這個男裝女子便是王家主母。
王源蹙眉想了想,忽然喜道:“有了,差點忘了還有個去處了,永安坊我的老宅子正好給你們姐妹安身,我有個好兄弟在坊中當坊丁,也正好能照顧你們二位。暫時先安頓在那裏,之後你們再想辦法便是。”
蘭家姐妹大喜過望,連連點頭。
李欣兒眯着眼靠在車棚上歎了口氣道:“那可是咱們成親的新房,就這麽便拱手讓人住了,你可真是熱心腸啊。”
王源裝作沒聽見,掀開車簾對趕車的車夫道:“兄弟,去永安坊。”
車夫笑道:“小兄弟,這是帶人私奔麽?好本事啊,一箭三雕啊。”
王源無語,伸手遞過三百文錢去,車夫一把揣在懷裏,哈哈笑道:“放心,我胡老大不會壞你的事的,坐穩了,我給這畜生一鞭子加加速。”
……
永安坊舊宅的院子裏,黃家大妹黃英正在木盆裏搗衣,見到王源等人忽然出現驚喜不已。王源将蘭家姐妹讓到屋裏,讓大妹去叫黃三過來說話,黃英倒了水擺在小桌子上讓衆人喝水,自己急匆匆的去叫黃三。
等待的時候,王源起身進東廂房去看了看,廂房裏邊的擺設如故,但現在這裏是黃家大妹和小妹的閨房了。黃英是個愛整潔的姑娘,屋子裏打掃的幹幹淨淨,東西拜訪的整整齊齊。
梳妝台上,成親時買的梳子銅鏡和自己送給大妹的香粉盒整整齊齊的擺成一行,上方闆壁處的紅喜字還依然保留着,這讓王源想起了和李欣兒成親時候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