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一笑道:“那是自然,咱們雖已是朋友,但詩還是要鬥的,詩會之後我要登門拜訪杜兄,咱們再徹夜長談。”
杜甫點頭道:“好,就這麽定了。”
程序衆人均已熟知,這一次井然有序,香燃盡之前,所有人均已落筆寫好,詩紙在此挂上紅綢繩索,評判的夫子們開始履行職責。
這一次有些機靈的文士早早不抱期望的離開老遠,省的自己的詩紙被扯下來的時候看着傷心。上一輪王源和杜甫的詩作出世之後,大多數人已經失去了雄心壯志,他們要終于明白在這次的梨花詩會中自己隻是配角,像王源的‘相見時那别亦難’這樣的句子,他們一輩子也寫不出來的。
半晌後,評判結束,衆夫子落座之後面色有些不善,衆人不知是何緣故,都眼巴巴的看着他們,但見王維眼睛在人群中逡巡,落到靠着廊柱眼看别處的王源身上,眉間有些怒意。
“那王源,你的詩作呢?”王維沉聲問道。
衆人的目光都看向王源,李适之等甚是奇怪,明明看到王源落筆的,怎地王維會有此一問。
王源上前來拱手道:“在下萬分抱歉,這一詩題在下沒能想出句子,故而交了白卷。”
衆人一陣嘩然,經過第一輪之後,衆人最期待看到的詩作便是王源的,沒想到此人居然交了白卷,自承沒有想出詩句,所以放棄了。坐上文士三十餘人,所有人都能交了詩作,唯有王源沒寫,這有些說不過去。
王維皺眉道:“昌齡出的這道詩題并不難,你這豈是理由?”
王源歎道:“詩題是不難,難的是寫出好詩句來,若無好句,不寫也罷,我的想法是甯缺毋濫。”
王維想了想點頭道:“也好,這個理由到還說的過去,但這是詩會,交白卷是對衆人的不尊重。若你有資格參與科舉,答題時難道也交白卷?你一人放棄,卻浪費了一個科舉的名額,對他人是不公平的。”
王源躬身施禮道:“萬分抱歉,沒考慮到這一節,該死該死。”
王維哼了一聲,不再多說。衆文士心中都有些幸災樂禍之感,這麽簡單的詩題,王源居然交了白卷,這可不是什麽長臉的事情。剛才被吹捧的那麽高,轉眼就摔了下來,可真是教人心裏舒坦。
李适之的臉色非常的難看,關鍵時候王源掉鏈子了,毫無征兆的來了這麽一手,本想一鼓作氣拿下這次詩會的第二場,三場兩勝,就算第三場輸了,也是勝了。這下可好,這一場鐵定輸了。
“本場詩作寫的不錯的有好幾篇。經篩選之後我等認爲有兩首可稱佳作。”王維朗聲道。
李适之心頭燃起了希望,既有兩首入圍,按照一貫的想法,該是己方有一人的詩作寫的不錯了,那麽還仍舊有獲勝的希望。
“這兩首詩卻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此人便是杜甫。亦即是說,第二場杜甫奪魁,李相國這一方獲勝了。”王維繼續道。
李适之立刻傻眼了,燃起的希望的火苗被兜頭一盆冷水澆滅,臉上的神色極爲陰沉。
杜甫的兩首詩作被挂在亭中供衆人鑒賞,兩首都是五言絕句,其一曰: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其二曰: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
兩首小詩寫的清新可愛,将春日的景物描寫的栩栩如生,明快之中帶着淡淡的仇緒,若有若無回味隽永。衆紛紛稱贊不已,顯然這兩首詩奪魁是理所當然的。
衆人紛紛向杜甫道賀,李林甫也淡淡的誇獎了幾句,然而杜甫的臉色卻有些凝重,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王源,似乎在懷疑着什麽。
面對李林甫一方的得意,李适之很不高興,不滿道;“這個王源,以他之才,我不信他連杜甫這兩首詩也比不過,杜甫此詩也隻能算是中規中矩之作,算不得什麽佳作。也不知他在搞什麽名堂。”
坐在一旁面無表情的戶部尚書裴寬低聲冷哼道:“适之,你請來的這位王源很有心機啊。”
李适之皺眉道:“老裴此言何解?”
裴寬道:“剛才老夫明明看到他寫了詩句的,爲何又不見他的詩紙?适才我似乎看到了王源和那杜甫兩人在小池邊言談甚歡,然後就出了這檔子事,難道你不覺得可疑麽?”
李适之疑惑道:“你是說那杜甫跟王源約好了,要王源放棄這一場?”
裴寬冷笑道:“若是這樣倒還不怕,若是那杜甫奉了他人之命拉攏王源,在詩會上便開始反水,那你這個左相可就成了大笑話了。”
李邕蹙眉不滿道:“你兩個爲何總是這般看人?王源不是說了麽?寫不出好的詩句便甯缺毋濫,這一點老夫也深有體會。我平日寫詩也有寫的不如心意的句子,索性便放棄不寫,哪來這麽多花花腸子?”
裴寬想了想輕輕朝侍立一旁的一名随從招手,低聲對他耳語了幾句,那随從無聲拱手下了這邊的亭台徑自朝中間亭台下方行去。那仆役彎腰在亭台下方的地面上彎腰找了一圈,伸手撿了個什麽東西匆忙走了回來。
“找到了麽?”裴寬問道。
那随從伸手遞過來一個紙團道:“草叢裏就這麽一個紙團,不知是不是。”
裴寬伸手接過紙團,展開來,但見皺巴巴的紙上寫着一首詩,裴寬看來數眼,驚訝的睜大眼睛,半晌無語。
李适之皺眉道:“老裴你做什麽鬼鬼祟祟的。”
裴寬咂嘴道:“果然被我猜中了,王源是故意爲之,他寫了詩,而且是首絕妙的詩,此詩若是呈上,第二場必勝的,杜甫的兩首加起來,未必有這四句好。”
李适之和李邕驚訝的接過皺巴巴的詩紙來,但見上面寫着四句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三人靜靜的不說話相互對視,相互間能聽到對方粗重的呼吸之聲,這四句詩渾然天成素樸無華,卻蘊含着積極向上豁達樂觀的一種哲理在其中,但稍有眼光之人就知道,這才是詩中極品,僅此一首,再難尋覓。
“奇才啊,奇才啊,老夫是佩服的不行了,老夫這一輩子也沒寫出過這麽好的詩句來,慚愧,慚愧之極。”李邕歎息道。
李适之卻咬牙切齒道:“這個王源,故意要輸掉這場鬥詩,此詩若是呈上豈會有不奪第二場魁首的道理。看來此人是個白眼狼,這是要讓老夫難堪了。也罷,命人叫這厮過來,我要當場和他對質,要打斷他的狗腿,叫他知道吃裏爬外的下場。”
裴寬忙道:“莫慌,現在形勢不明,此人是個真正有才學的人,不可多得。你現在公開此詩,反被人說你心胸狹隘。況且就這麽一會功夫,李林甫有什麽本事能讓王源倒戈相向?我看其中多半另有緣故。”
李适之惱怒道:“能有什麽緣故?事實明擺着的,能赢卻不赢,這不是吃裏爬外是是什麽?”
李邕道:“幹脆将此詩呈上去不就好了麽?王維等人又不是瞎子,定會改變評判的,跟第一場一樣,讓李林甫空歡喜一場。”
裴寬搖頭道:“晚了,詩會的規矩你又不是沒聽到,現在呈上去也會被認爲是超時之作,算不得數的。”
李邕點頭道:“那倒是,李林甫也不會答應,規矩還是要遵守的。”
李适之咬牙道:“這厮活活氣煞我也,咱們難道什麽都不能做,便任由他第三場也放棄戲耍我等?”
裴寬想了想道:“也許沒那麽糟糕。第三場也許他不會放棄。”
“你怎知道?”李适之怒道。
“莫上火,聽我分析給你們聽,剛才我想起一個細節,王源被收買的可能性不大,因爲他明明寫了這首詩,然後将之團起丢棄了,這說明他是臨時起意這麽做的。若是被李林甫收買了,他完全可以不落一字,死咬着作不出來詩便可,何必多此一舉?”
李适之和李邕緩緩點頭道:“這倒是個道理。”
“可第三場他要是還放棄呢?”李适之鼓眼問道。
“這樣,适之你裝作不知,讓其他人拿着這首詩去找王源敲打他,讓他知道他的所作所爲已經爲人所知,告訴他第三場必須要勝,否則便将此事告知左相,左相将會給予嚴厲懲罰。”裴寬低聲道。
“對,吓唬吓唬他。”李邕也道。
李适之籲了口氣,點頭道:“也好,讓熏直去,熏直和他熟絡,便讓熏直裝作替他隐瞞的樣子,敲打于他。但願他明白我李适之也不是可以随便耍弄之人,我可以将他從永安坊請出來,便可以将他在踩進泥潭裏。”
裴寬默然不語,李邕的神情則有些玩味,雙目中帶着一絲鄙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