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婢女已經開始在廊柱之間拉上彩繩,這是準備挂上寫好的詩句讓衆人依次鑒賞的。王維高适等人也都起了身,騰開桌椅之間的空擋,準備待所有詩作挂上廊間長繩之後便依次鑒賞評判。
王源急匆匆的往亭上走,卻發現柳熏直也急匆匆的迎面而來,臉上滿是焦急之色。
“王源,可得了好詩了?”柳熏直劈頭便問道。
王源搖頭道:“還沒呢。”
柳熏直沉下臉來埋怨道:“就知道你還沒有想出好句子,剛才左相一直看着你和一名妓.女說話,卻沒見你構思詩句,左相很不高興。你個王二郎,你是來參加詩會的,可不是找樂子的。”
王源轉頭朝西南首亭台上看去,隔得雖遠,但卻依舊能感受到李适之淩厲的目光和他臉上的不滿。
“裴尚書李太守他們也很不高興,二郎,你可不能這麽胡鬧,左相對你可不薄,也對你寄予厚望呢。”柳熏直叽叽咕咕的唠叨着。
王源皺眉道:“時辰還早,左相這麽着急作甚?”
柳熏直跺腳道:“還怎麽早?說話間第二注香便要燃盡了。”
王源歎息一聲道:“柳先生,你也是讀書人,當知詩的好壞和構思長短可沒關系,若無才思,便是給你三天又如何?寫不出還不是寫不出來?”
柳熏直面色陰沉道:“王源,莫怪老朽沒提醒你,你可别跟我說這些無用之言,這次詩會左相可是勢在必得。你若真的惹惱了左相,到時候便是老朽也沒法幫你說話。”
王源微笑道:“柳先生,這叫過河拆橋麽?可惜橋還沒過,左相便開始拆橋了,這可不太好。要不我現在便退出詩會?免得你們嫌我不聽話胡來。”
柳熏直愣道:“這叫什麽話?哪有此意?”
王源冷聲道:“那便麻煩你去禀報李左相,寫詩的是我不是他,怎麽寫是我的事,請他不要對我指手畫腳好麽?所謂用人不疑,既要做出禮賢下士的樣子,又不能有容人之量,那可都是作假,很容易被人看出來的。”
柳熏直呆呆看着王源道:“王二郎啊,你膽子可忒大了,這話我可不敢去幫你說。”
王源拂袖道:“愛說不說,你還要不要我寫詩了?要我寫詩便讓開道,第二注香可是要燃盡了,那可是你的責任。”
柳熏直忙道:“快請快請,墨我都幫你磨好了,紙也幫你鋪好了,就等你落筆了,話說你不是還沒得句子麽?”
王源邁步便走,沒好氣的道:“剛才沒有,現在有了,成不成?”
柳熏直喜道:“原來你已有了句子了,好好好,趕緊趕緊。”
王源不答,闊步走向亭台上,哪裏已經人頭濟濟,三十幾首詩作已經寫好,此刻正被一一懸挂在長繩上。王維顔真卿等幾名評判正從第一首開始看起,李林甫和李适之以及十幾名官員随從也都從兩處亭台處來到中間亭中落座,等待最終的結果。
“铛铛铛”三聲銅鍾敲響,兩柱香終于燒成灰燼,王維王昌齡高适顔真卿以及翰林院國子監的三名夫子慢慢沿着萬國旗一般懸挂的詩紙緩緩移動。衆文士站在亭台之外看着,他們記得自己詩紙挂的位置,所以萬分期待老先生們看到自己的詩作時是什麽樣的神态。
評判的諸先生顯然極爲認真負責,每到一首詩前,均低聲竊語相互交流一番,但明顯他們的情緒越來越不高興,發出歎息聲之餘,說的話也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刺耳。
“這幾首扯下來,骈詞骊句,賣弄辭藻。”
“這幾首扯下來,無病呻吟,矯情作态。”
“這幾首也扯下來,文辭不通,故弄玄虛。”
“……”
一連串的扯下來之聲入耳,但見顔真卿伸手‘刺啦刺啦’扯下挂在紅綢繩上的詩紙,團吧團吧丢垃圾一樣丢在身旁一名仆役捧着的竹簍中,怕是這些嘔心瀝血之作隻能做引火之物了。
跟在後面看的文士們見自己的詩作被扯下來,均以袖遮面默默羞愧的退到一旁,也有自視甚高者翻着白眼暗中咒罵,心中隻道:“老子懷才不遇,老子的詩是第一流的,你們這些老貨不懂欣賞,真是明珠投暗。”
亭台轉了一圈,三十三首詩作最後留下的隻有可憐的兩首詩。這多少有些尴尬。
王維等人回歸亭台之中落座,均臉色不善。李林甫面色漠然看上去無所謂,而李适之的臉色則有些緊張。三十餘首隻剩兩首,自己這邊的人本來就少,怕是這一輪要輸了。
“諸位,幾十首看下啦,我等認爲這兩首還算不錯,其餘的都隻能算是平平之作。今日既然是鬥詩,其餘的詩作不做評判也罷,隻拿這兩首來說。恰好這兩首分别是左相和右相兩位相國手下才士之作,若論高下的話……”
王維沉吟了片刻,似乎不願說出結論來。
顔真卿道:“這樣吧,先讓諸位看看詩作再說,第一首是李左相所攜之才士長安韓煜的詩作。”
李适之吃了一驚,本能的去到處尋找人群中的王源的身影,卻沒發現王源在何處,心中升騰起一股怒火來;顯然他的詩也是被丢到竹簍中當了引火之物了,關鍵時候這個小坊丁還是上不得台面,怕是之前的詩作真的是剽竊抄襲得來的也未可知。
“韓煜詩曰:豔陽時節又蹉跎,遲暮光陰複若何。一歲中分春日少,百年通計老時多。飛鴻舞中聞舊曲,憑欄把酒看嬌娥。白發已将光陰記,萬語千言不忍說。”
顔真卿朗朗将詩句讀了出來,衆人靜靜聽完,均微微點頭。
“這首詩總體而言算是應景之作,詩句還算精煉古樸,将今日發生的事情叙述的也算清楚,而且後兩句我們認爲還是不錯詩句,比之其他的詩作來說好的太多,故而留下了這一首。”顔真卿緩緩道。
韓四郎站在亭下面挺胸疊肚下颌高高昂起,一副志得圓滿之态,眼睛看着周圍的那些詩作入簍的文士們,表情甚是得意。
“不過……這首詩詩意平平,讀起來有些生硬拼湊之感,像是在讀一本流水賬,硬是将今日所聞所見塞入其中,未能提煉出彩,故而隻能算是中平之作。”顔真卿接着又道。
韓四郎瞬間傻眼,挺起的胸脯塌陷了下來,臉上的得意之色被尴尬的笑容所替代。
“當然,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這是七位評判共同的意見。”顔真卿補充道。
李适之沉聲道:“另一首詩作如何呢?”
“哦,另一首是右相之下的杜甫寫的一首,也算是應景之作,詩曰:樂極傷頭白,日長愛燭紅。相逢難衮衮,告别莫匆匆。
但恐天河落,甯辭酒盞空。明朝牽世務,歌罷各西東。”
衆人一陣騷動,眼光落在站在亭角處身材瘦削面容滄桑的杜甫身上,杜甫不言不動站在那裏,面無表情。
“好,這才叫詩呢,還有什麽好說的,比之前面這一首不知好了多少了。”李林甫撫掌大贊道。
李适之鼻息煽動卻無法出聲,因爲杜甫這首詩确實比韓煜的要好的多,遣詞用句都可見老練純熟,朗朗上口。雖寫離别,但卻離而不傷,更顯豁達。
王維起身道:“這首詩不用多加評析,詩句詩意均屬上乘,這一點大家應該都有共識,故而我們認爲,這第一道詩題,杜甫的這一首可爲頭籌。”
楊慎矜王鉷等人大聲向李林甫道賀,恭賀相國勝了一場。
李林甫哈哈大笑起來,拱手對李适之道:“适之,承讓承讓了,你可叫你手下的那些才子們要加把勁了。杜甫,幹的不錯,回頭本相有賞。”
杜甫面無表情拱手道:“謝李相國。”
面對李林甫的奚落,李适之面色難看之極,杜甫的詩确實比韓四郎的要好,李适之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但李适之惱火的是本來自己并未寄期望于韓煜,而是将希望放在王源身上,這一下對王源不僅失望更是惱怒。
李适之陰沉着臉開口道:“本人想看看王源的詩作,不知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