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屏住呼吸,不再前進一步,心中升起不願打攪眼前這美好場景的念頭,藏身梅樹之後,靜靜注視那女子。
四下裏靜悄悄無聲,月夜之下,雪地倒映清輝,将女子身上的白衣鍍上了一層白色的光暈,越發顯得此情此景如夢如幻。
不知過了多久,那女子衣袂一動,右手袍袖微微揚起,一道寒光從袖底閃出,王源這才發現,這白衣女子手中竟然握着一柄青光森森長劍,不禁心中一凜,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那女子低下頭來,似水衣袖輕輕拂過長劍的劍刃,手腕微微一抖,長劍青光閃爍,頓作嗡嗡鳴響之聲,周圍數棵梅樹上的積雪似受震動簌簌而下。
王源大氣不敢出,隻瞠目看着這一切,隻見那女子纖腰輕輕擺動,如柳枝随風舞動,長劍亦斜斜作勢,一聲輕叱之後,劍光猛然如匹練一般的展開,初時甚慢,不久便快如閃電。快雖快,但劍光所及竟然好像有迹可循,如一道道光影,一條條流螢火環繞身周,讓人目眩神馳,歎爲觀止。
王源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切,月光之下,劍光之中,他也看清了女子的面容,那是一張脫俗絕世之美的面孔,修眉如遠山,星眸似秋水,粉頰菱口,冰肌玉膚,宛如畫中之人飄然入世。
王源的心頭不由自主的湧起幾句詩來:“絕代有佳人,幽居在深谷,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不過從這白衣女子的外貌上來看,雖無法判斷這女子的确切年紀,但顯然看上去年紀不大,應該在二十許人的樣子,王源覺得自己找錯了人了。雖然李欣兒并沒有特别說明公孫蘭的年紀和長相,但作爲李欣兒的師傅歲數應該不會很年輕,公孫蘭在王源心中已經默認她是個拄着拐杖的老婆婆,最少也是個半老徐娘,而眼前這個女子顯然似乎對不上号。
王源猶豫着是不是應該悄悄的退走,因爲私自闖入他人宅院,窺伺一個年輕女子的行爲顯然不太合适,但王源發現自己根本挪不開步,因爲如此美好和讓人驚奇的場景,在王源所有的經曆之中都不曾出現過。
女子依舊在舞劍,她的身形動作看似極快,但奇怪的是卻又清晰可辨。眉梢唇邊,指尖衣角,每一次的腰肢擺動,每一次的騰挪扭轉都似乎慢到極緻,卻又像是快到極緻,既凝重優雅,又曼妙輕靈。與其說是在舞劍,倒不如說是在劍舞。
随着女子身姿更急,她周遭的梅樹似乎受到無形的力量所牽引,開始微微搖弋,虬枝上的落雪也紛紛如飛絮一般飄飛,連同地上的雪塵圍繞在白衣女子的周圍,形成一道薄薄的雪幕。而雪幕之中的女子,像是隔着一層輕紗般的布幔,在布幔的那一頭輕歌曼舞一般,這場景簡直如夢似幻,讓王源呼吸幾乎停頓,不敢驚擾這驚世駭俗的一刻。
就在王源沉醉于眼前的情景不可自拔之時,一聲清冷的嬌叱響起,但見那緩緩旋轉的雪幕上方,一具曼妙無比的身體躍起在空中,身姿彎成一道不可思議的弧線,映襯在圓月之間,剪影美輪美奂;于此同時,一道迅捷如電的寒光照亮王源的雙眼。
王源原本情不自禁的要喝一句‘好’,瞬間這個‘好’就變成了下意識的“不好!”,眼看着那寒光激射而至,電光火石之間勉力将頭往面前的梅枝之後藏了藏,但哪裏來得及,隻驚呼一聲:“我命休矣。”便覺半邊臉龐一陣冰涼麻木,吓得幾乎暈過去。
“撲”的一聲,一柄長劍插在臉龐之側的一枝手臂粗細的梅枝上,顫巍巍兀自抖動,藏身的梅樹飒飒搖擺,将滿樹落雪盡數搖落,撲啦啦灑了王源滿頭滿臉。
王源雙目不能視物,忙伸手擦拭臉上的雪粉,耳邊卻傳來一聲冷冷的呵斥:“何方鼠輩,闖入此地窺伺?”
王源好容易讓眼前重現光明,卻已經感覺到了喉頭上的一絲冰涼之意,王源的眼睛看到一隻潔白纖細的手,那隻手上攥着一柄劍,劍尖斜斜指着自己的眉心。
“姑娘萬萬别沖動,在下是受人之托尋人的,誤入此間,看到姑娘練劍,實在是冒昧之極,但絕非故意爲之。”
“尋人?你來尋誰?”女子冷冷問道。
“在下是來找一位公孫前輩的,未料驚擾了姑娘雅興。”
“公孫前輩?你找她作甚?你如何知道這位……公孫前輩住在此處?”女子聲音中帶着一絲詫異和冷厲。
“這個……可能是我尋錯了地方,那也什麽都不用說了,冒昧之處還望海涵,我這便離去就是。”王源當然不肯将原委說給不相幹的人知道。
“回答我的話,誰告訴你這裏有位公孫前輩的?說。”女子手上長劍微微加了力道,王源覺得眉心受到壓迫,雖沒有刺入皮膚,卻感覺到微微的刺痛,被迫将頭竭力後仰躲避。于此同時,王源也從後仰的角度看到了女子淡漠出塵的臉,女子的雙眸眉間似乎帶着一絲譏诮之意。
王源道:“姑娘小心莫要失手,在下确實受人所托,但請恕在下不能明言。既然這裏沒有公孫前輩,我便離開便是,姑娘你小心你的劍,再用點力我便沒命了。”
女子冷笑道:“你半夜三更闖入他人私宅,偷偷窺伺意圖不軌,便是一劍斃了你又如何?你給我個理由不殺你。”
王源哭笑不得,想了想攤手道:“理由麽?嗯……你割了我喉嚨的話,血會噴濺而出濺了你一身,熱乎乎黏巴巴的,洗也洗不掉,這可多惡心?這理由夠麽?”
女子嘴角帶着微微冷笑道:“你這是在調戲我麽?瞧你這樣子便不是個正經之人,你若老老實實說出原委倒也罷了,如若不然,片刻後你便将成爲我梅林樹下一塊花肥。而且我絕對有把握既一劍斃了你,也不會被你的血濺到身上。”
王源暗自叫苦,暗暗責怪李欣兒沒把話說清楚,導緻自己找錯了人家,誤闖入别人家的梅園。但若真的說明原因,卻又難以啓齒,這件事可不能随便對人說,自己偷偷救下金吾衛追殺的刺客,傳出去必遭大難。王源想來想去,決定賭一把。
“姑娘何必強人所難,我已說了是誤會,何必苦苦相逼。姑娘若因誤闖貴宅便要殺我的話,那我也無話可說。姑娘武藝高強,我也不大可能從姑娘手中逃脫,那也隻好引頸就戮了。”
白衣女子甚是驚訝,冷聲道:“你竟不怕死?”
王源道:“不是不怕,是你要殺我,我逃不掉。”
女子沉吟片刻,竟然緩緩收了劍,淡淡道:“那我告訴你,你要找的公孫前輩就住在這裏,你能告訴我原委麽?”
王源喜道:“真的?公孫前輩果真住在這裏?那姑娘是……?”
“我是……她的家人。”女子輕聲道。
王源哈哈笑道:“原來是自己人,大水沖了龍王廟,姑娘趕緊帶我去見公孫前輩,我有要緊事要見她老人家。”
白衣女子語帶譏諷道:“她老人家可不輕易見人,除非你告訴我是什麽要緊事,我可幫你通報。”
王源雖然懷疑這女子是套自己的話,但此刻其實自己堅持保密也沒用,對方完全有可能逼迫自己說出實情,而自己是絕不可能爲了保存這個秘密而甘願被殺死的。
“這位姑娘,我是受公孫前輩的徒弟李欣兒李姑娘所托前來求見她的。若是公孫前輩果真住在這裏,便請姑娘代爲禀報;若不是,姑娘恕我冒失闖入之罪,因爲人命關天,我實在耽擱不得。”
白衣女子秀眉蹙起冷聲道:“受李欣兒所托?她在何處?所托何事?她竟然洩露我……公孫前輩的住處,這是昏了頭麽?當真是不可饒恕。”
說着袍袖輕揮,寒光一閃間,一樹梅花攔腰而斷,撲簌簌倒在一旁。
王源面不改色,閉嘴看着觀察女子的臉色,他已經覺得這那位公孫前輩一定和眼前這白衣女子有關聯了。
“她要你來此尋公孫……前輩作甚?她自己爲何不來?”
“她若能來,又何必我來替她辦事。事實上李姑娘被人追殺受了重傷,現如今藏匿在我那破宅子裏。因她中了金吾衛的毒箭,現如今金吾衛又在緝捕她,實在處境堪憂,又無法解毒康複。李姑娘說,長安城中隻有她師傅公孫前輩能替她解毒并搭救她,于是便委托我前來禀報公孫前輩。”
女子臉色數變,皺眉道:“她被金吾衛追殺?怎麽可能?她做了什麽?”
王源搖頭道:“别問我,我既不知道她因何被追殺,也不知道她是幹什麽的,隻是見義勇爲,義伸援手罷了。”
女子冷笑道:“看不出你倒有些俠義心腸。”
王源正色道:“俠義不敢當,隻是不忍見一弱女子受難罷了。”
白衣女子嘿然冷笑道:“弱女子?嘿嘿,好一個弱女子。”
王源不願多說,伸手入懷掏出一件物事遞上去道:“這是李姑娘的信物,她說怕公孫前輩不相信我的話,故而将這隻木钗交予在下帶來做信物。”
白衣女子伸手接過,在月光下端詳,那是一隻粗糙的木钗,上邊刀痕斑駁,木頭原是檀香木,不知是年代久遠還是什麽緣故,已經變得黑乎乎的不見紋理。王源心裏明白,這木钗必是李十二娘和公孫前輩之間一段故事的共同記憶,或許就是公孫前輩送給李欣兒的。
王源感覺這白衣女子的目光看着這隻木钗的時候,眼中的清冷似乎逐漸消失,竟然升騰起一絲溫柔來。
“姑娘,現在可以替在下引見公孫前輩了吧。事情緊急,李姑娘處境很是危險……”
白衣女子一擺手打斷王源的話,靜靜道:“你回去吧,公孫前輩不在此間,你回去告訴李欣兒,她是死是活都是她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會去幫她。告訴她,三年前她的所爲傷透了一個人的心,那個人已經不再會幫她了。”
王源愕然道:“姑娘……這話怎麽說的。”
白衣女子目視王源,美目中冷漠如冰,叱道:“還不快走?真以爲我不會殺你不成?告訴你,我院中每一棵梅樹下幾乎都埋着私闖此處的不軌之徒做花肥,絕不嫌多你一個。”
王源聽她話語中的冷厲之氣,身上不由自主起了寒毛疙瘩,眼見女子手中劍似乎有舉起的迹象,頓時識時務者爲俊傑,将辯解的話咽下肚子,一言不發拱手行禮,轉身快步離開小院。一口氣走到晉昌坊的主街上,站在明亮的燈火下,這才稍稍安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