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全城市肆關閉,商家關門歇業,長安城所屬萬年長安兩縣一百一十坊的坊門也全部關閉。在此之後,長安城坊外的大街上百姓絕足,有敢在這時候在街道行走的,便會被巡街武侯和纩騎當做作奸犯科之人抓起來審訊;即便查不出什麽,京兆府的法曹也會下令打你二十闆子屁股再攆你回家。
當然,這隻是對百姓而言,皇親國戚,軍政要員若有公務或者即便是私事,還是可以照走不誤的。百姓們要想打破這個禁令,除非你有婚喪嫁娶的特殊事情,提前由坊正向長安縣或萬年縣的縣衙申請報備,再由所轄縣報經京兆府批準之後才可。除此之外,便是正月十五的法定上元節三日假期,夜禁令在這三天是解除的,那時候也可以在夜間滿城自由行走。
王源是本來是不懂這些的,但在跟随黃三正式上崗,穿上了坊丁的号衣來到坊南門前準備關閉永安坊南門的間隙裏,黃三不厭其煩的對王源說了一遍。
黃三已經徹底認定王源是患了部分失憶之症了,整個人已經成了個啰嗦的婆娘,見到什麽就解釋什麽。王源樂的如此,認真傾聽積極發問,黃三第一次遇到這麽個好爲人師的機會,自然也是心情愉悅滔滔不絕了。
王源算是親眼見識了什麽是大唐的夜禁;五通街鼓共八百下響徹全城,棋盤狀的坊市結構讓除了靠近城牆或者皇城的諸多民坊的四角都處于主街交叉的十字路口。而每個十字路口正是街鼓、武侯亭設立的地點。
當各街道鼓聲次第敲響的時候,類似永安坊這樣的民坊頓時陷入如四面楚歌般的隆隆巨鼓之聲中。三通鼓敲過,坊外主街上的行人和百姓便開始小跑起來,在五通鼓結束的時候,昏暗的坊外大街上便出現了縱馬飛馳的武侯和纩騎的身影。此時若還有人在街上閑逛,必然最少免不了一頓打屁股的厄運。
“這是把老百姓當豬圈養啊。”王源爲自己也是這些豬仔當中的一員而深深的憤怒和悲哀。
王源對坊丁的差事上手的很快。每日夜間日落鼓聲停歇之時關上坊門,然後每隔半個時辰巡視所轄南一裏到四裏的所有轄區,遇到有可疑人等上前盤問,一直到天色佛曉時在晨鼓停息之後打開坊門放出等候出門的百姓們,和白日當值的坊丁交接之後便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呼呼大睡到午後。
看上去這差事很有規律,但王源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在浪費生命。這樣的生活簡直毫無樂趣可言,既無激情也無盼頭,他不敢想象自己今後的生活便是在這樣的日子中度過。一種強烈希望改變的心境在心頭越來越濃烈。
但王源明白,在找到突破點之前,自己也許隻能保持原狀,因爲自己首先便是要活下去,就目前而言,自己對大唐還屬于兩眼抹黑的狀态,還沒想好該如何掙脫出這桎梏來。
王源隻是覺得這樣的生活太無趣,但這并沒有影響王源對生活的熱情。永安坊的鄉鄰們驚訝的發現,王家二郎像是換了個人一般。
近一年來,王家二郎家境敗落之後,每日不是蓬頭垢面的喝酒買醉,便是在破屋子呼呼大睡,偶爾出門也是誰也不搭理的樣子;但現在的王二郎,身上的穿着雖然破舊,但絕不邋遢。永遠熨燙的整潔筆挺的衣服,發髻也梳的一絲不苟,身闆挺得筆直,臉上永遠帶着微笑。
這個王家二郎如今見到街坊鄰居總是彬彬有禮的打招呼,像是忘記了他在永安坊名聲不佳的這回事一般。多次幫着鄰家老爺爺老奶奶提水劈柴,買些小東小西給街坊玩耍的孩童們吃。而且這個王家二郎也再不像以前那般的懶惰,每日在自家院子裏忙活着,清掃整理庭院,修補破舊的廂房,用土石壘砌花壇,修剪院子裏亂七八糟的樹木雜草等等,将那三間小院落整理的幹幹淨淨,清清爽爽。
有人還曾經看到王家二郎在院子中平整的空地上弓着馬步閉目緩緩打拳的情形,雖然他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打拳,動作慢的出奇,但這一幕在以往王家二郎的身上是絕對看不到的。
在永安坊所有百姓的心中,對王源的印象一日日的刷新,一日日的改觀,十餘日後,他們不得不承認,王家二郎的改變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脫胎換骨。
王源并不是刻意如此,實際上這是他後世養成的一些起居吃穿的習慣,衣服可以破舊,但不能不整潔,頭發可以長,但不能不整齊。跟着自己恩師老教授學會的幾套太極拳也自然要抽空耍一耍,倒不是真的認爲有什麽用,而是無聊的生活需要一些樂趣,王源權當是自己的娛樂活動了。
而且很快王源便發現,即便是坊丁這種毫無技術含量的差事,從中依舊能找到樂趣,而且是對自己很有好處的樂趣。
某天傍晚,五通街鼓敲過,王源和黃三正奮力的将厚重的坊門關閉,在關到一半的時候,和往常一樣,王源看到了坊外大街上正驚慌奔逃的幾名百姓。
這種情形司空見慣,在當坊丁的十餘天裏,幾乎每天傍晚關閉坊門的時候都能看到有人不知何故耽擱了時辰,在大街上無頭蒼蠅般的驚慌奔走。而不久後便能聽到武侯們飛奔而至的馬蹄聲,以及被拿下的百姓驚駭的求饒聲。
今天,當王源看到三名正從東邊街口倉皇奔來的這幾個人的時候,王源決定實行自己考慮好的計劃。
王源停止了推門,黃三一人之力無法将圓木組裝的坊門關閉,于是詫異的擡頭問道:“二郎,加把力啊,關上了再歇息。”
王源沒有說話,探出半個身子在坊門外朝街道上揮手,黃三吓了一跳,低聲叫道:“二郎,你作甚?誤了關門時辰要擔幹系挨闆子的。”
王源不答,使勁朝街面上揮手,幾名狂奔的百姓先是驚訝,接着像是看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飛奔過來,王源堵在門口低聲的跟他們交談了幾句,幾名百姓毫不猶豫的伸手在腰間掏出叮當作響的物事放在王源手裏,王源迅速的将這些玩意揣進懷裏,身子一側讓幾名百姓進了永安坊。
黃三驚駭叫道:“哎哎,你們不是本坊之人,怎麽能進來。”
王源一把拉過黃三道:“别吵,讓他們躲一晚便是,他們又不是盜匪,他們保證了找個角落不聲不響的躲一晚。”
黃三愕然道:“可是……”
王源皺眉道:“沒什麽可是,快幫忙關門,不然真的麻煩了。”
黃三眼睜睜的看着那三名百姓鑽入陰暗的小巷子裏,卻無法分身阻止,隻得跟王源一起用力推上坊門;插好幾道大門拴後,王源将黃三拉到坊牆根下的陰影裏,拽過黃三的手嘩啦啦将一堆沉甸甸的物事放在黃三手中。
黃三驚問道:“什麽玩意?”
王源輕笑道:“大唐通寶五十枚。”
黃三問道:“幹什麽給我錢?”
“本來就是你的錢啊,你應得的。”王源低語。
黃三一頭霧水看着王源,王源低聲道:“剛才放進來的那三個人給的,三個人湊了一百錢,當是我們收留他們的費用,咱們一人一半,你五十我五十。”
黃三驚愕的張大嘴巴半晌出不來聲音,指着王源道:“二郎……你……你怎敢這麽做?要是被人知道了,你我可是要吃三十大闆還要蹲大獄的。”
王源不以爲然道:“哪有那麽嚴重?沒人會知道的,除非你自己去告密,否則誰會知道?”
黃三呆立半晌道:“他們怎肯給錢給你?”
王源呵呵輕笑:“他們不得不給,在街上被武侯們抓走的話,身上的錢保不住不說,還要送到巡城使衙門盤問打闆子,我收留他隻要他們一百文錢,換作你,你願不願給?”
黃三沉默半晌道:“願意,當然願意,誰願意被抓去巡城使衙門或者京兆府去挨闆子打屁股?”
王源微笑道:“這不就結了。”
黃三咽了口吐沫,嗓子眼發幹,嘶啞着聲音道:“可是……可是這麽做,我總覺得不太應該。”
王源深深同情面前這個唐朝的兄弟,這思想純潔的跟朵小白花似得,自己從後世的大染缸過來,将眼前這個小白花給污染了,倒是有些歉疚。
“其實咱們是做好事,你想,這幾個人都是無辜的,我們不放他們進來,他們都要被抓走挨闆子,難道你願意看着别人挨闆子而不救?他們給我們錢是心甘情願的,就好像咱們幫了人忙,收人家報酬一樣,問心無愧,懂麽?”
“問心無愧……”黃三徹底糊塗了,總覺得哪裏不對。
“放心吧,這就是生财之道,每天弄個幾十文,一個月便能多賺一貫多錢,既賺了錢又幫了人,何樂而不爲?你若是還擔心的話,你現在就去跟裏正說,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牽連你便是。”
黃三怒道:“說的什麽話?二郎就這麽看我麽?”
王源輕笑道:“那不就結了?拿着錢,咱們該幹嘛幹嘛去,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對沒事。”
黃三掂量着手中的銅錢,心中一時歡喜,一時又害怕,但既然王源已經做了,自己也隻能認了。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接下來的幾天,又一百多枚開元通寶進了兩人的口袋,黃三徹底抛棄了原則,膽子甚至比王源還大,傍晚的時候故意拖延着坊門關閉的時間,兩隻眼睛滴溜溜的盡往街道上溜,就希望看到到處亂跑的誤了時辰的百姓的身影。王源心中甚是無語,原來人學壞竟然這麽快,一個思想純潔的大唐好公民,便這樣被自己同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