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你所不知道的杜公其六

杜停更兩個月前在我們文壇太監了,您一定聽說過他。他也真怪,即使在最适合更新的日子,也磨着洋工,打着太極,而且一定找着各種各樣的借口。他總是裹在一件髒背心裏,把手窩在一條灰色的平角褲裏;就連鞋也是髒得裏外俱黑。他的臉也好像蒙着一層污,因爲他老是把它藏在油垢與灰塵裏。他戴老花鏡,打大補丁,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他一提到更新,總要叫宋名和操起大刀。總之,這人總想把自己包在龌龊裏,仿佛要爲自己制造一個套子,好放膽太監,不受外界影響。現實生活刺激他,驚吓他,老是鬧得他六神不安。也許爲了替自己的膽怯、自己對現實的憎惡辯護吧,他老是尋找借口,歌頌那些從沒存在的東西;事實上他所寫的變身文學對他來說,也就是借口和理由,使他借此躲避催更生活。

杜停杯把他的斷更也極力藏在一堆借口裏。除非宋公的大刀和屠公的肉鈎,其中包含着不可抗力,他才會采取行動。看到有個屠戶拿出屠刀揮舞開大,他就清楚必須得開更了:再不更就要身首異處,好,這就行了。但是他覺着在善意的催更或者燒臘裏面,老是包藏着使人懷疑的成分,包藏着隐隐約約、還沒充分說出來的成分。每逢經過宋公努力,系裏開了一個杜公催更會,或者向勤社,或者勸善會,他總要搖搖頭,低聲說:“當然,更是要更的,這固然很好,可是我需要構思一下情節。”

“‘啊,更新是多麽響亮動聽,多麽美妙!’他說時露出甜美愉快的表情。仿佛爲了證實自己還沒太監,他眯細眼睛,豎起一個手指頭,念道:‘我今晚就碼!’”

杜停杯和餅公同住在一個分舵裏。他的卧鋪挺小,活像一隻箱子,床上挂着帳子。他一上床就拉過被子來蒙上腦袋。房裏又熱又悶,風推着關緊的門,餅公呼呼地練拳,廁所裏傳來呻吟聲——不祥的呻吟聲……他躺在被子底下,戰戰兢兢,深怕會出什麽事,深怕餅公倒地升天。他通宵做惡夢,到早晨他們一塊兒到學校去的時候,他沒精打采,臉色蒼白。他所去的那個擠滿了人的學校,分明使得他滿心害怕和憎惡;跟三個室友并排走路,對他那麽一個性情孤僻的人來說,顯然也是苦事。

可是,這個找理由太監的人,差點發奮勤更。有一個杜公的室友,一個原籍大西南,名叫美顔相機?春心蕩漾?陸斯特洛夫斯基的人,分到杜公分舵裏來了。他是帶着他的文學創作一起來的。後來,由于不願服輸的性子,杜停杯開始對我們的陸公明白地表現敵意了。在寫作方面,特别是在扯淡方面,慫恿總要起很大的作用的。人人——他的室友和同系的爛人們——開始對杜停杯遊說:他應當下戰書。況且,陸公才學不差,值得一戰;他寫得一手爛文,懂修辭;尤其要緊的,他是第一個願意陪杜公鬥更新裝逼的二貨。于是杜公昏了頭,決定勤更了。

但是另一室友中公從認識杜停杯的第一天起,就鄙視他。

現在,你聽一聽後來發生的事吧。有個促狹鬼畫了一張漫畫,畫着杜停杯裹着髒背心,穿着平角褲,拖着破鞋,正在碼字,背上貼着陸公的《勤更賦》;下面綴着一個題名:“更新中的杜停更。”您知道,那神态畫得像極了。那位畫家一定畫了不止一夜,因爲男生樓棟和女生樓棟的學友們、機甲操作系的教師們、文壇裏的編輯,全接到一份。杜停杯也接到一份。這幅漫畫弄得他難堪極了。

我們一塊兒走出了宿舍;那天是五月一日,禮拜天,學生和教師事先約定在學校裏會齊,然後一塊走到城郊的一個小林子裏去。我們動身了,他臉色發青,比烏雲還要陰沉。

“天下竟有這麽歹毒的壞人!”他說,他的嘴唇發抖了。

我甚至可憐他了。我們走啊走的,忽然間,中公舞着棒球棍來了,他的後面,陸公也甩着雙拐來了。漲紅了臉,筋疲力盡,可是快活,興高采烈。

“我們先走一步!”她嚷道。“多好的天氣!來裝逼,戰個痛!”。

他倆走遠,不見了。杜停杯臉色從發青到發白。他站住,瞧着我。

“這是怎麽回事?或者,也許我的眼睛騙了我?難道他們不向室座打報告便裝逼還成體統嗎?”

“這有什麽不成體統的?”我問,“讓他們盡管裝他們的逼,快快活活地更新好了。”

“可是這怎麽行?”他叫起來,看見我平心靜氣,覺得奇怪,“您在說什麽呀?”

他似乎心裏亂得很,不肯再往前走,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地搓手,打哆嗦;從他的臉色分明看得出來他病了。還沒到放學的時候,他就走了,這在他還是生平第一回呢。他沒吃午飯。将近傍晚,他穿得破落戶一般的,到中公那邊去了。陸公在打籃球,就隻碰到中公。

“請坐!”中公冷冷地說,皺起眉頭。杜停杯沉默地坐了十分鍾光景,然後開口了:

“我上您這兒來,是爲要了卻我的一樁心事。我煩惱得很,煩惱得很。有個不懷好意的家夥畫了一張荒唐的漫畫,畫的是我和另一個跟您和我都有密切關系的人。我認爲我有責任向您保證我跟這事沒一點關系。……我沒有做出什麽事來該得到這樣的批判——剛好相反,我的舉動素來在各方面都稱得起是唯一良心。”

中公坐在那兒生悶氣,一句話也不說。杜停杯等了一忽兒,然後壓低喉嚨,用悲涼的聲調接着說:“另外我有件事情要跟您談一談。我在這兒更了多年的文,您最近才來;既然我是一個比您資格老的室座,我就認爲我有責任給您進一個忠告。您朋友大肆碼字,這種勤奮,對年輕的猥瑣男來說,是絕對不合宜的!”

“怎麽見得?”中公問。“難道這還用解釋嗎,提頭送塔?中特洛維奇,難道這不是理所當然嗎?如果現在大肆裝逼,那還能希望以後有什麽好段子?以後所能做的就隻有東拼西湊,用冷飯騙字數了!既然裝逼界還沒有發出通告,允許做這件事,那就做不得。昨天我吓壞了!我一看見您的朋友,眼前就變得一片漆黑。一位猥男,或者一個二貨,卻光速裝逼——這太可怕了!”

“您到底要怎麽樣?”

“我所要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忠告您,提頭送塔?中特洛維奇。您是青年人,您前途遠大,您的舉動得十分十分小心才成;他卻這麽馬馬虎虎,唉,這麽馬馬虎虎!您長劍兩紅出門,人家經常看見您在草叢裏拿着劍走來走去;現在呢,又奔什麽六狂徒。魯公會說您智商欠費的,然後,這事又會傳到全機甲操作系的耳朵裏……這還會有好下場麽?”

“講到我和陸公裝逼,這可不幹别人的事。”中公漲紅了臉說,“誰要來管我的私事,就叫他滾!”

杜停杯臉色蒼白,站起來。“您用這種口吻跟我講話,那我不能再講下去了。”他說,“我請求您在我面前談到室座的時候不要這樣說話;您對室座應當尊敬才對。”

“難道我對室座說了什麽不好的話?”中公問,生氣地瞧着他。“請您躲開我。我是正大光明的人,不願意跟您這樣的逗比講話。我不喜歡那些背地裏進讒言的人。”

杜停杯心慌意亂,匆匆忙忙地穿大衣,臉上帶着恐怖的神情。這還是他生平第一回聽到别人對他說這麽不客氣的話。

“随您怎麽說,都由您好了。”他一面走出門道,到樓梯口去,一面說,“隻是我得跟您預先聲明一下:說不定有人偷聽了我們的談話了,爲了避免我們的談話被人家誤解以緻鬧出什麽亂子起見,我得把我們的談話内容報告宿管——把大意說明一下。我不能不這樣做。”

“報告他?去,盡管報告去吧!”

中公在他後面一把抓住他的前領,使勁一推,杜停杯就連同他的拖鞋一齊乒乒乓乓地滾下樓去。樓梯又高又陡,不過他滾到樓下卻安然無恙,站起來。摸摸鼻子,看了看他的眼鏡碎了沒有。可是,他滾下樓的時候,偏巧陸公回來了,帶着兩賤男。他們站在樓下,怔住了。這在杜停杯卻比任何事情都可怕。我相信他情願摔斷脖子和兩條腿,也不願意成爲别人取笑的對象。是啊,這樣一來,全樓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還會傳到宋名和耳朵裏去,還會傳到王屠戶耳朵裏去。哎呀,不定會鬧出什麽亂子!說不定又會有一張漫畫,到頭來弄得他奉命退休吧。……

等到他站起來,陸公才認出是他。他瞧着杜公那滑稽的臉相,他那揉皺的背心,他那拖鞋,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以爲他是一不小心摔下來的,就忍不住縱聲大笑,笑聲在整個房子裏響着:

“哈哈哈!”

這響亮而清脆的“哈哈哈”就此結束了一切事情:結束了預想中的裝逼對決,結束了杜停杯的勤更生活。他沒聽見陸公說什麽話,他什麽也沒有看見。一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從桌子上撤去陸公的戰書;然後他上了床,從此再也沒起過床。

過了一個月,杜停杯太監了。我們都去送葬。

我們要老實說;嘲諷杜停更那樣的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我們從杜公分舵回去的時候,露出憂郁和謙虛的臉相;誰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像那樣的感情,我們很久很久以前做小孩子的時候,遇到大人不在家,我們到花園裏去跑一兩個鍾頭,享受完全自由的時候,才經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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