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張青山以‘去方便’爲借口,才總算能活動活動,四下走走——軍人就是這樣的真性情,尤其是見慣了生死後,雖然一時有所傷感,忍不住爆發出來,可是,自我調節能力絕對強悍。這不,僅僅一覺之後,醒過來的張青山就不再是滿面傷感而流淚,心裏沒有什麽大起大落,很平穩。
這一走,他才愕然發現,這個臨時休息的地方,除了前來接應的同志外,居然收留了近三百人。
要知道,按向雪琴的說法,趁着打通道路的暢通,而敵人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的絕佳時機,基本上都是隔天就送一批收留的同志回去跟主力部隊會合。
那也就是說,眼前這近三百人,都是昨天到現在收留到的。
能在一天之内收留到這麽多人,那就表示,落單的同志中,有很多人都勝利走出來了。而這些人,無論是戰鬥經驗還是忠誠度,都絕對是無可挑剔的寶貝,每多出一個人,對于革命事業都是一份有利的基石……想到這,張青山就激動的隻想大笑,心頭的抑郁一掃而光。
人逢喜事精神爽!
心情好,走到哪,無論是認識還是不認識的,他都是喜笑顔開的點頭打招呼,極爲親熱的交談幾句,順帶鼓舞士氣。甚至,不知是誰牽來的兩條牧羊犬,他都能很開心的蹲下,邊摸着兩條狗的腦袋,邊笑嘻嘻地跟對方說幾句——這些行爲完全是他下意識的行爲,是當了連長後漸漸養成的習慣,可見,任何東西都不是一蹴而成。
“你一去這麽久不回,我還當發生了什麽事,原來你是閑的無聊,在跟兩條狗說話……你的身體還很虛弱,不要過多的走動……”也就是在張青山跟那兩條牧羊犬談心的時候,向雪琴找到了他,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埋怨道:“等下吃過早飯就要回去了,你還是趁着這點時間,再休息一下的好……好了,跟我回去。”
“沒事!”張青山大咧咧地邊摸着兩條牧羊犬的腦袋邊頭也沒回的說:“你可别小看這兩條狗,它們可都通人性了。你看,我摸它們,它們還知道點頭了。”
對此,向雪琴很是無語:天地良心,哪條狗在邊搖尾巴邊被舒坦的摸腦袋時,都會下意識的舔對方,自然也會輕微的點頭。當然,向雪琴也明白,雖然不知道張青山爲何去解個手後心情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可他現在這樣,卻表明了他心裏十分開心,要不然也不會這麽打趣自己。
聽他這麽說,看他這樣子,向雪琴知道,現在是勸不回他了,想着心身愉快也有利于恢複,向雪琴自然也就不再逼迫,可是,轉而對于張青山的這種巨大轉變之因産生了好奇。
脾氣直爽的向雪琴,加上詢問的對象又是情郎張青山,自然沒什麽猶豫的。
湊近了點,也摸着另一條狗的腦袋,小聲的問張青山:“青山,你昨晚大哭一場,今早上才好了……”
張青山如同被戳到痛處一般,就差跳起來了——别的不說,就是光‘在女朋友面前丢臉’這一條,就注定了張青山絕對不會承認。
這不,他立馬擡頭看向向雪琴,睜大眼睛争辯道:“我什麽時候大哭一場了?我告訴你,昨晚隻是因爲眼睛裏進了好多沙子,很痛,才流淚的,但我絕對沒哭……”
對于男人好面子這一點,向雪琴在總部醫院早就司空見慣,甚至比張青山這樣更在乎的,她都不覺得稀奇。
聞言,帶着哄勸小孩的意思,趕緊點頭,順着張青山的話說:“對!對!是進了沙子,還是進了好多沙子。而且也怪我沒照顧好你,對吧?”
“本來就是。”面子得到了滿足的張青山,還稍稍有些不滿的哼了聲,這才繼續摸手邊狗兒的腦袋。
“那你跟我說說,你這去方便一下,心情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你到底遇到了什麽高興的事?能把你高興成這樣。說話都不找人聊,專門跟兩條狗叽叽歪歪的。說說?”
張青山心情好,自然沒有隐瞞。
可是,向雪琴聽明白這種因果後,掃了眼張青山,見其沒注意,不由得撇了撇嘴。
作爲經驗豐富的老護士,她當然要維護好病人心身愉悅,這樣才有利于病情的治療,絕對不會給病人添堵:這根本就不是單獨收留到的,除了張青山所帶的一百六十五人外,另外的一百多人,是三股落單的人員組成的,都是昨天清晨到下午,不同時間段收留得……說起來還要感謝張青山他們的槍聲,才吸引過來這三股隊伍,否則,今兒能不能不碰上都還是兩說。
事實上,也确實是張青山隻顧着高興而沒有深思,否則,他隻要稍稍一想就能明白這裏面的道理:饑餓、疲勞、生病之類的因素都不說,光是一點,就足以讓落單人員發瘋……水草地實在是太大太空曠了,天地無聲,如果一個人在這裏面呆久了而長期沒人陪着說話,這種巨大的精神壓力,絕非普通人能長時間受得了的。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落單人員光是在精神壓力下,就很難存活下去,用不了幾天,就會形成機械般的前進,最終,倒下!就如同當初剛進入水草地的時候,張青山三人都要沒話找話的瞎聊,甚至實在沒話的時候,幹脆唱軍歌來排擠那種無聲壓力所造成的内心束縛感。
吃早飯的時候,張團長派人來看望大家。
其實就是鼓舞一下士氣,但說實話,有勝利長征這個事實墊底,大家的精氣神都很高昂,根本就用不着在鼓舞了。要不然,很多要求立即去前面跟敵人戰鬥的戰士,恐怕就得開小差去了。
“雪琴,就咱們認識的那些人中,都是些什麽情況?”
趕路嘛,閑着也是閑着。
張青山跟着大家唱了一會兒軍歌後,心裏就想起了戰友們,自然要問向雪琴。
本來心裏就做好了準備,可是,等了一下,卻沒聽見回聲,張青山難免疑惑的扭頭看去,卻見向雪琴低着頭,沒說話。
“怎麽了?”
“青山,這一次,我們損失太大了,好多熟悉的同志,都犧牲在了路上……”向雪琴擡頭看向張青山的時候,已經是淚流滿面了,語氣都有些哽咽。
見張青山的表情一下子肅穆起來,向雪琴想了想,緩緩說:“張蓮姐犧牲了。”
“嗯!我在路上,聽落單的同志們說過……”說到這兒,張青山的心也開始墜落,語氣有些沉重的問道:“還有了?”
“别的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光我們總部醫院的護士,就有三個犧牲在路上……還有,青山,有個消息我還沒确定,也是聽人說的,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說吧,還有哪個我認識的同志犧牲了?”張青山想露出點笑容,想以此來表明自己的抗擊打能力很強,可惜,他的笑容比哭還難看,越發顯得他内心的痛惜之情:“長征以來,咱們這些人,哪個不是見慣生死,你放心,我承受得了。說吧!”
“突擊連的一排排長王武,在燕子口伏擊戰的時候受了重傷,後來,因爲缺醫少藥,加上當時急于撤退讓場面有點混亂,使得救治的時間有點晚等等原因,導緻傷口感染,最終,他一個人走了……”
說是“走了”,其實就是跟那些不願意連累别的重傷員同志一樣,趁人不備,自己開溜去找個沒人的地方‘自殺’。
說完這條‘炸彈’似的消息後,向雪琴立馬偷瞄張青山,想從他的反映中來确定,下一條更重磅的消息是否要現在就說,畢竟,她是醫護人員,明白人的适應能力有限,要是接連刺激之下導緻過度,會讓人受不了的。
果不其然,張青山陡然聽到這一消息,腦子裏立馬就閃現出王武的點點滴滴:他愛笑,愛大笑,作戰十分勇敢,戰鬥指揮經驗豐富,平日也極爲仗義,絕對是條好漢,也是自己的得力助手——張青山内心裏甚至都想好了:自己一旦離開突擊連,就會向上級建議讓王武來擔任連長。但是,就是這樣一條好漢,卻永遠的倒在了長征路上,讓人十分痛惜。
而向雪琴見張青山陡然停下,目光直直地看過來,眼神裏有種說不清的神色,但雙拳緊握,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無不表明此時此刻張青山内心的悲憤……看到這兒,向雪琴哪還敢把那條更大的重磅消息說出來。
趕緊扶住他,寬慰道:“青山,你想開點……”
剛開口說了一句話,就被張青山強行打斷:“我想得開,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盡我所能的将革命進行到底,這樣,才能對得起那些犧牲的同志……”說到這兒,張青山看了向雪琴一眼,邁開步子邊走邊說:“雪琴,你我還要再努力,這樣,才能無愧于先走一步的先烈。”
向雪琴萬萬沒想到張青山居然是這種反應,居然會如此之快的就調整過來——昨晚,張青山就已經有了心裏準備,所以,現在對于這方面的打擊,說的難聽點,這樣的消息過多,讓他都有點麻木了。隻是王武畢竟是他的得利戰将,陡然聞之噩耗,一時有些悲憤而已。
“嗯!我知道。不過,青山,你也有功勞。”
見張青山看過來,向雪琴笑道:“我們本來都以爲小芳是犧牲了,萬萬沒想到,跟你在一起,活蹦亂跳的走過了水草地,這對于我們醫護人員來說,可是一種巨大的鼓舞了。大家都說,你是福将,将來都要好好巴結你,這樣的話,萬一有事,可以沾沾你的福氣來抵消黴運了……”
張青山聽的放聲大笑。
看似極爲暢快,可是個人都能從中聽出他的笑意中,摻雜了幾分悲憤與濃烈的不甘。
而張青山一時也忘記問别人的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