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已出了正月這十餘天裏,紀若塵提矛而行,身形若風,不經意間已走遍了大江南北,關山内外
青墟舊地、碧海龍宮、茫茫大漠、萬裏秦嶺,都留下了他的足迹甚至險絕天下的天刑山,他也繞着走了一遭
時當亂世,如紀若塵這般硬闖直行,自然不知犯了多少門派的禁忌,踐踏了多少閑人免入的禁地于是怒言相斥者有之、據理力争者有之,更多的是一言不合、拔劍相向然紀若塵此時鋒芒盡斂,一身氣息已與天地相融無間,修羅戰矛輕震微擺間,便已令無數人間修士法寶盡毀,萎頓不起不論圍攻的是三五人還是數十人,結果都是一樣,根本無法令他徐徐前行的腳步慢上一分
繞行天刑山時,山上群妖并不曉得紀若塵身份來曆,隻是不忿他堂皇前行的嚣張,大舉下山圍攻然當紀若塵徐徐北行之時,但見後方東倒西歪,早躺了一地的老妖巨怪
這一回,不論是人是妖,都未有隕命,哪怕是出言極度不遜者,也隻落得個打斷四肢了事這幾個人與妖回去之後,隻消服些丹藥,用心調養一月,又會如以往般生龍活虎而那些曾經被紀若塵視爲大補丹藥的老妖,羞怒慚愧之餘,實不知那兇名滿天下的煉妖鼎曾經在自己面前走過了一遭
如是尋尋覓覓,他卻尋不到心中所想
這一日又是殘陽如血,神州盡赤紀若塵本想往冥山去,忽然修羅顫動,于是心有所感,轉身西去
此時昆侖之巅,血雲環繞,半天盡赤如向上望去,可見血天上有數道裂痕,如巨大傷口,且還在不斷擴大裂痕處不住湧出濃濃血雲,如同滴血
假如細細看去,即會發現天痕上滴落的不是血,而是赤紅色、有如實質的天炎!
天炎如漿,凝聚而下,緩緩向下方的登天台垂去
昆侖西處邊緣,一座孤峰之巅,吟風與顧清相對而坐,同時仰望着頭頂破碎的天穹
吟風舉起一壇醉鄉,痛飲半壇,方以衣袖擦了擦了嘴,道:“看來上面又要來人了”
顧清閑适地靠着一塊山石坐着,面前同樣擺了幾個空壇不過她衣衫一塵不染,不似吟風飲酒飲得那樣豪放不羁她望着血色天穹,問道:“這回下來的會是誰?”
吟風笑道:“上次折了個三品将軍桁先,這次就算不來個天君,怎麽也得來個巡天真君?我也是陣斬桁先時才發現此界天機已經混亂不堪,說不定伏藏着什麽厲害人物上面那些天君個個智慧通天,怎會再派三品以下的人來?不然的話,恐怕還真不夠這界殺的不過看這聲勢,這次的手筆肯定不小,我們躲得過一次,躲不過兩次,恐怕這裏就是你我葬身之地那個紀若塵踏遍神州,顯然是在找你,你如不去見他一次,怕是就再無機會了”
顧清收回了目光,注視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酒壇,淡淡地道:“你真想我去?”
吟風随手将一個酒壇抛下深淵,微笑道:“從我斬下桁先頭顱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想得明白了塵緣如夢,變幻在心,哪有什麽定數、什麽前緣可言?你去,有我在此,如果下來的隻是個巡天真君,我或許可以拖他一天”
顧清目光仍定在酒壇上不動,隻問道:“仙人之力,似乎不是以品階高低而論的?”
吟風點頭道:“仙人各有所司,所長也各自不同我終年巡守四境,須與巨妖大魔相搏,若隻論鬥戰仙法,自然不是桁先之流可比然而說到其它,我便不成了”
顧清默然不語,似在想着什麽
吟風轉眼間,已将餘下的幾壇酒喝了個幹幹淨淨,眉宇間浮起淺紅,催促道:“快些去!他現在尚在極北大漠,你趕過去還要些時間!唉,又沒酒了,這次去道德宗隻偷出來這麽多,還險些驚動了玉虛嘿!果然是亂世出英雄,這玉虛道境進展實是一日千裏,可惜,他天賦再高,也已沒他提升的機會了”
顧清凝視着空酒壇,想了許久,才慢慢道:“還是不見”
“爲什麽?”吟風吃了一驚
顧清終擡起頭,仰望血色天穹,長長吐出了一口氣,道:“我想……他此刻仍未想得明白呢!”
吟風想了片刻,搖了搖頭,掌心中浮現出定天劍,然後撕下一片衣襟,仔細擦拭起來
進入了二月,春暖花開的時日也就不遠了
西玄山中,莫幹峰頂,自然不必依凡俗天時而動雖然茫茫群山皆是漫天飛雪的時節,莫幹峰頂依舊繁花如錦,碧樹成蔭
清晨時分,天尚未盡亮,太上道德宮山門處就有兩名道士手持掃苕,認真灑掃起本就是一塵不染的階梯來天下群修圍山一役後,道德宗大展神威,先破圍山,再平青墟,更迫使真仙負傷遁走,雖然先後折了景宵、玉玄兩位真人,上清修士也折損了近三十人,然而聲威之盛,實是三千年來的巅峰!放眼天下,又有誰可稍抗?
他們掃着掃着,忽然看到階梯盡頭,緩步行來一男一女男的高大挺拔,舉手投足,自然而然便有令人難以違抗的大威嚴女的溫婉如水,風儀無雙,白衣浮風,宛如踏風而來
道德宗家大業大,就是兩名掃地道人也有太清高階的修爲,氣度也自不小見這一男一女風儀若仙,都是暗暗心折,又隐生警惕莫幹峰高聳入雲,尋常修士,想從峰下沿級登山,怎都得花上半天功夫現在尚是淩晨,這兩人怎就到了山門前了?
兩名道人對望一眼,一名迎上了這對男女,另一名則飛奔回宮,要請輪值的道長來主持局面
那一男一女來得好快,百丈距離轉眼即至,道人剛将掃苕放在一旁,他們已在面前站定
女子根本不向面前灑掃道人看上一眼,仰頭上望,目光早落在遠方巍峨宮殿上高懸匾上所書的“太上道德宮”五字上,面色變幻不定,顯然是心潮湧動
那男子仍是溫和如玉,向那灑掃道人施了一禮,溫言道:“請道長上覆貴宗諸位真人,就說冥山翼軒、文婉來訪,與諸真人叙一叙舊”
這道人顯然未聽過翼軒、文婉是何人物,不過冥山卻是知道的,又見了二人如此修爲,早吓得臉色蒼白不過道德宗門人定力膽識畢竟與尋常小門小派不同,那道人盡管受驚,卻仍能回禮道:“兩位請移步迎客亭稍待,敝宗長輩轉眼即到貧道人微言輕,職司隻是灑掃庭院,這件大事可做不得主”
翼軒點了點頭,攜了文婉,在迎客亭中坐下,淡定欣賞着雲山景色
過不多時,太上道德宮宮門大開,數十道人魚貫而出,爲首的赫然是太隐真人與守真真人相隔很遠,守真真人即朗笑道:“妖皇、婉後大駕光臨,我宗實是蓬荜增輝!隻不知妖皇、婉後此來西玄,想以何等方式叙舊呢?”
翼軒攜着文婉出了迎賓亭,向道德宗群道望了望,面上微有訝色,道:“貴宗其餘真人呢?”
守真微笑道:“其餘真人都各有要事,根本脫不開身,所以隻有我們兩個率領些後輩弟子,來迎接妖皇婉後大駕”
翼軒沉吟一下,雙目中琥珀色精光逐漸亮起,道:“翼軒自知驚動不了紫微真人出關,不過我夫婦既然登門拜訪,貴宗其餘六位真人應該盡出才是,隻出兩位真人,未免托大了些恕我直言,二位真人隻怕兇多吉少”
守真真人苦笑,道:“妖皇婉後法力通玄,我等豈會不知?隻是二位來得時機實在是太好,實話說,宗内分出我與太隐真人前來迎接二位,已是極限其它真人都是片刻也分不了身的我們也未想過能勝過二位,隻消能夠拖延些時辰,已心滿意足”
翼軒面上再次閃過訝色,知道守真真人言下之意,實際上就是指責翼軒文婉乘人之危自己夫婦上山就是爲了生死相搏,道德宗明知如此,卻仍隻出了兩位真人來,那就是真有生死大事,再也分不出人手了他身爲妖皇,雖然處事堂堂正正,卻并不是迂腐之輩而且雙方的血海深仇,也的确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使用一切手段都無可厚非,何況隻是無意間占了一點先機?
翼軒和文婉始終拉在一起的手分開了,文婉更向側後方退了數步,離開翼軒相當的距離山風并不強烈,翼軒的長發卻慢慢飄了起來
太隐真人和守真真人知道這是翼軒行将發動攻擊的迹象當年洞玄真人與文婉堪稱慘烈的一場大戰仍不遙遠,兩位真人更知自己現在道行還遠及不上當年的洞玄真人雖然文婉與三位冥山将軍聯手才與洞玄真人鬥了個旗鼓相當,但洞玄真人也因此戰負傷,緻使道行減退,從而不得飛升何況今日誰也不認爲妖皇翼軒會比文婉差了文婉退開數丈,是爲了讓妖皇翼軒現出本體
數百年來從未現過真身的妖皇一旦發動,又該是何等排山倒海的氣勢?
守真與太隐真人互相一望,他們過往或曾有過嫌隙,也曾差點動手相搏,然而在這全宗生死存亡之際,力戰至死的決心已使得他們心意相通
三十餘名道士不聲不響起在兩位真人身後布下了陣勢道士們訓練有素,頃刻間已布下四個法陣,或拒敵,或加速,或強已,或療治,功效各不相同四陣一成,兩位真人的戰力立時提升了五成之多守真真人更是不住在自己身上加持道法,并啓動了數項法寶,陣列法寶本就是他的強處就連素來不大使用法寶的太隐真人也接連啓用了兩項護體法寶
這些手段已接近于一個修士的極限,然而在翼軒的眼中仍然不夠山風愈發濃烈,他的身軀正在慢慢膨脹變大,雖然已高過兩丈,卻還未有分毫停下的迹象
“西玄無崖陣呢?怎不見貴宗啓用?莫非一個翼軒,驚動不得紫微真人,連令貴宗啓用西玄無崖陣的本領都沒有?!”翼軒一聲喝,登時群山回應!
翼軒身形已長大至三丈高下,肌膚上泛出片片青鱗,雙眉更爲幽淡霜火所代替此刻他再非方才那彬彬有禮的中年男人,而是成爲叱咤風雲、威壓群山的一代妖皇!
文婉安靜地立着,安靜地看着數百年來第一次氣勢勃發的翼軒這一刻,已是她漫長生命中最後的安甯
顧守真和太隐既沒有回答翼軒的問題,也沒有啓動西玄無崖陣的迹象他們也安靜地伫立在太上道德宮的門前,依靠着單薄的法陣與人手,準備迎接蜇伏極寒之地數百年妖皇的盛怒
階梯盡頭,忽然起了一陣腥黑的風,那是妖族聚集時方會産生的妖風就在太上道德宮咫尺之地,何以會生妖風?
妖風中,湧出近百頭大大小小的妖怪,無一不具有強橫實力爲首者身材矮胖、貌不驚人,然而濤天氣勢卻分毫也不弱于哪一位真人
“陛下!婉後,魏無傷及麾下七十二妖前來助陣!請恕無傷抗命之罪!”
文婉輕輕地歎了口氣她與翼軒早就嚴令冥山任何人都不許踏上西玄山一步,更不許談複仇之事,這個魏無傷身爲大将軍,卻公然抗命可是,卻讓她如何去罰?
西玄山蕩蕩千裏,道德宗傳承綿綿莫幹峰上,實是人間仙境但在這瑰麗風光背後,又藏着多少兇險?
青墟宮号稱與道德宗齊名,更得真仙相助,就在風光無限時,卻爲雷霆一擊所覆滅,更連宗脈起源的青城山都被搶了去是以此刻道德宗哪怕看起來再虛弱,甚至自己與翼軒誅殺得一二真人,文婉也絕無僥幸之思
三千年道德宗,畢竟還有紫微未出
此時太上道德宗北方百裏之外,紫陽真人懷抱法劍,正立在絕峰之上,遙望泣血蒼穹,面色詳和甯靜在他身後,玉虛、太微、紫雲真人并肩而立,雲風與沈伯陽竟也在場
道德宗前後三代六人,便在這清晨寒風中伫立孤峰,仰望蒼穹
此時天色初明,本該是朝霞萬道、碧空如洗然而北方的半邊天空,卻赤如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