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人間已有些時日,又讀了《春秋》,雖然那書生澀艱晦、不詳不盡,但好歹也算微言大義,加上濟天下的指導,現在的紀若塵已是稍有心機,也懂幾分察言觀色在他眼中,姬冰仙凝定的目光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激動和堅定,當她說出他的名字時,甚至可以感到她的道心有些許波動,這可不象是在使詐,多半是真的堪破了他的來曆如此就有些奇怪了,他重返人間,休說相貌身材已是完全不同,魂魄靈識也迥然有異,更與前世斷了輪回聯系,除了那個自稱生了陰陽眼的濟天下外,怎地還會有人認出自己?
或許,紀若塵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正溶入自己掌心的文王山河鼎,或許就是此物令姬冰仙認出了自己?不過這也并非很好的理由,當年文王山河鼎被他煉化,已成爲一件與命主息息相關的法寶,自己的魂魄神識徹底不同,此鼎的氣息自然也與以前大相徑庭修道者以氣觀人而非形,也難保天下沒有第二件法寶也是鼎狀,姬冰仙修爲至此境界,總不會還如凡夫俗子般以貌取人
姬冰仙雙手籠于胸前袖中,不知是簡單抄手,還是在結着什麽密印她秉性直率,紀若塵既然單刀直入提問,她便道:“入上清境後,我主修兩個法相,一爲五色石瞳,一爲海天月明,僥幸的是,我都修成了”
紀若塵于三清真訣了然于胸,聽後不禁道:“還真是僥幸不過這和你如何認出我來,似乎沒什麽關系”
道行晉入上清之後,天資高的可自生法相,天資低的則可修煉法相,看看能否有所成就法相威力有大小,神通有高低,不管高下,隻消能有一個法相,道法威力從此便是大增,這也是上清之初與太清之極雖隻相差一階,但修爲道力卻相差甚遠的緣故能夠身兼兩重法相的修士自古罕見姬冰仙天資絕豔,若清修三十年,身兼兩重甚至三重法相也說得過去,然而關鍵在于她此刻身具的法相實非尋常
五色石瞳取義女娲以五彩石補天之意,是爲三神相之一,修成後雙瞳瞳心五色閃耀,可自如操控五行之力海天月明則與玲珑心并列四奇相,以本心倒映世界萬物,可破萬般幻象迷法姬冰仙同修兩重法相也就罷了,可這兩種法相一爲神相,一爲奇相,同修時的個中兇險,實難用言語形容
其實以姬冰仙的資質就是平平淡淡地修煉一生,也很可能在今生修成兵解,可保無數後世靈識不昩,隻消有足夠機緣,萬千輪回中總有飛升希望,何苦這般冒險,同時修煉兩種至爲強大難修的法相?這等不顧一切增強自身的舉動,實是瘋狂到了極處,或許隻有那些執念定要得到什麽,卻又知絕無可能做到,絕望至極之人才會如此瘋狂
結果姬冰仙不但這般做了,居然還成功了,所以紀若塵會有實在是僥幸的評價
不過神相也罷,奇相也罷,似乎也與姬冰仙如何認出紀若塵一事沒太大關系紀若塵既已脫出原有輪回,個中奧秘絕非幻象可一言蔽之海天月明能映破塵世幻象,可映不破輪回因果
姬冰仙也不隐瞞,直截了當地回道:“直覺!”
“直覺?!”紀若塵無言以對
紀若塵知道姬冰仙從不說謊,即是不屑,也是不會,所以對于如此答案,實在是無語至極
問明姬冰仙此行乃是奉了紫陽真人之命随軍相助後,紀若塵便分派了一間營帳給她休息,自已則回中軍大帳靜息
待到萬籁俱寂時,已是中夜時分紀若塵于帳中端坐,一邊徐徐吸納着山河鼎中吐出的縷縷靈氣,一邊将神識散向四面八方,漸入神遊之境三千魂絲已散出大半,每根魂絲上都附有少許靈力真元,于是随着紀若塵漸漸深入神遊秘境,他身上的真元氣息也随之逐漸減弱,由上清落至太清上聖,再落至太清高聖境而止
就在心神與天地完全融爲一體時,紀若塵眼前忽然浮現一柄古劍,那柄如今仍插在他前世身軀心口的古劍!
紀若塵猛然張開雙眼,一口鮮血噴出!這一瞬間,他全身力氣似乎都被抽得一幹二淨,從椅中翻落在地,不住地咳嗽着,每咳一次,便會噴出一小團血霧
好不容易咳嗽稍止,他伏在地上,身體内新生成的骨骼每一根都在抽動着,劇痛此起彼伏,層層疊疊而來
他緊抓自己胸口,大口喘息新生成的肉身仍很脆弱,遠遠未到凝練如玉的地步,痛楚格外的清晰不過身上再痛,也壓不住心底那沉于識海之下的古劍,以及那片揮之不去的陰影
“難道一劍穿心仍是不夠,非要斬盡輪回、方肯罷休?!”
嗤的一聲響,營帳中心鋪放的羊皮厚氈在他指下片片破裂
前世之身剔骨剜心,已将所有能還的都還了出去,自此深深沉眠,再不願觸及這個問題而重生的他更不想去理會這件事,隻當作一切與已無關,把記憶中種種因果趕至天涯海角外,埋至幽冥無盡中卻未想到今時今刻,不旦盡數想起,且是如此來勢洶洶、如此激烈不甘!
怎可忘,怎能忘?
咕的一聲,紀若塵生生将湧到喉頭的鮮血吞了下去,近乎狂亂地在内心咆哮:“你是你,我是我!我們之間又有何關系?!以前不會有,以後也不會有!”
他強行壓伏着體内狂亂奔湧的血氣,緩慢但堅定地撐起了身體甫一擡頭,紀若塵眼簾中便映出一雙雪白軟靴紀若塵方才體内天翻地覆,她何時進入營帳,竟然全無所察
紀若塵立定,望着觸手可及的姬冰仙,奇異地笑了笑,道:“這個時候,你來幹什麽?”營帳中,有濃濕冰寒的殺氣開始漫延
姬冰仙隐隐透着冰藍的雙眸波瀾不驚,答非所問:“以前你活得很累,看得出來,現在你也不輕松”
紀若塵雙瞳中光芒跳動了一下,隐約可見冥炎閃動,他将姬冰仙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目光肆無忌憚,冷笑道:“同修兩種法相,你難道就比我活得容易?”
姬冰仙瞳心中五色光芒一閃而過,又恢複了如玄冰般的深藍,道:“是不容易,而且自從遇到你之後,就格外的不容易了在與你一戰之前,若以修爲進境而論,除了本師紫微真人之外,宗内諸位真人當年的進境也是遠不如我我經年獨處陋室,自問一顆道心已是片塵不染,修至玉清大道之前,自可一路勇往直前本宗前代雖有沈伯陽驚才絕豔,然他道心不若我堅定,所以修到後來終于步入歧途本來一切都可以很甯靜的,直到遇到了你,直到輸給了你”
紀若塵仍然微笑,但他唇角邊依舊有未幹的鮮血,因此語氣雖然平淡,笑容卻顯得有些猙獰:“道心不等于修爲,鬥法也不是隻看道行高低”
姬冰仙眉宇如古井不波,道:“這些道理,尋常修士都是知道的可是在你我這類注定高居一切修道者之上的人而言,控法、修爲、道心本是一體,何來區别?我輸給了你,不管以什麽方式,不論有什麽借口,便就是輸了所以自你下山之後,我讀遍道典,想要知道輸在哪裏後來我終于知道了,我沒有你那一往無前、甘舍一切的道心于是我不再顧忌,勇猛精進,你下山後一年内,我修入上清,并放棄自生法相,轉而兼修五色石瞳與明月冰心我本是抱着必死之心求道,既然天未亡我,便是要我得道果然,此次下山,我又遇到了你從看到你時,我便知道你回來了,雖然我并不明白你曾去了哪裏,又是如何回來的不過你回來了就好”
她娓娓道來,便似是在叙述一件完全與已無關的小事,可是内中兇險重重、九死一生,如何形容?
紀若塵已然明白,皺眉道:“你還想與我較量?”
“正是”
紀若塵雙眉一豎!他今夜心境大變,本就是心煩意亂,這姬冰仙又糾纏不休,耐心已至此爲止,當下冷笑道:“你說較量就較量?”
姬冰仙瞳中升起一層湛藍水霧,淡淡地道:“你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我一日未能勝過你,就一日不會放棄”
紀若塵面罩寒霜,冷冷地道:“你既然知道我已死去歸來過,便該明白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以前我可以手下留情,這次可不會留你一條生路”
姬冰仙淡淡一笑,道:“我若怕死,便不會同修兩門法相了你想殺我,便不能不盡全力,如此最好”
紀若塵面色登時一寒,眼光中便透出狠厲殺機來若是初回人間時,他仍秉承蒼野中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做法,肯定是想不也想立刻下殺手,讓姬冰仙求仁得仁,求道得道既然同修兩種法相都死不了,他不介意用山河鼎送她一程
與濟天下相處近一年時光,現如今他的思量多了許多,不再會總依本性随意行事姬冰仙說起來也是來助他的,而且的确是非常大的助力他此行第一件事是除了明皇和楊妃,怎能因這樣一點小事就自斷臂膀?
不過紀若塵此刻心境仍是淩亂起伏,胸口氣血仍在湧動,耐心連往日的一半都不到而且姬冰仙說得明白,一日不勝就一日不肯幹休,他哪裏受得了這種無休無止的糾纏?對于人間界的修道者來說,若兩人皆是天資橫溢、旗鼓相當的話,鬥法切蹉确實是增進修爲道心的一條捷徑然而紀若塵能夠神遊八荒,又何需與人切蹉?
紀若塵哼了一聲,強行壓下殺心,回椅中坐定,喝了聲:“玉童!”
玉童應聲而入
她裹着一襲輕裘,下面露出如玉般赤足,顯是在睡夢中被叫起來的而且她根本未換衣裳,隻着了内裳進來,肩頭大腿露出大片如雪肌膚,輕裘下可見薄若蟬翼的小衣,顯然是聽得呼喚直接就沖入中軍帳中,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玉童在紀若塵身後立好,一雙鳳眼不住地瞟着姬冰仙
紀若塵向姬冰仙一指,道:“她一定要與我切蹉道法,很是麻煩你給我想一個辦法,令她輸了這次後,再也不會來煩我若能辦成此事,自然有你的好處”
玉童媚眼如絲,先向紀若塵望了望,道:“主人,您好象傷了?而且傷得很厲害?”
“嗯”紀若塵淡淡地應了一聲,道:“今日道心不穩,氣血倒攻,現在仍未恢複”
玉童目中一亮,她自然知道道心不穩、氣血倒攻這八個字意味着什麽,一個不好,那就是道行全失!或許自回人間之後,這一刻方是殺他的最好機會!
紀若塵忽然盯了玉童一眼,道:“想殺我就快點,我今晚心情很是不好!”
玉童心中一凜,幾乎是下意識地道:“不敢!”話一出口,玉童便知道自己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有機會脫離紀若塵了
此刻她幾乎可以斷定,自己道行法力已遠在紀若塵之上,對他的畏懼和服從卻是已深深刻入骨血,連半點動手的念頭也不敢興起!
她也是能決斷的人物,當下便抛開叛意,向姬冰仙笑道:“鬥法切蹉總得有點彩頭,要不然你輸了便隻是輸了,以後再重新來過便是,這不成了市井無賴了嗎?”
姬冰仙看都不看玉童,隻向着紀若塵道:“你此刻雖然受了傷,但還能提到上清境界我也不占你便宜,四方仙甲和兩種法相我都不會用,隻以本身修爲道法與你一決高下!若我輸了,除了不會答應你今後不再較量之外,其餘任你處置!”
紀若塵閉目不語,玉童知道這是讓自己全權處理的意思于是嫣然一笑,拍手道:“好一個任你處置!那如果這次輸了,以後你還要較量的話,是不是條件也和今日的一樣?”
姬冰仙斬釘截鐵地道:“就是這樣!”
玉童嬌俏地笑道:“甘爲求索大道而舍卻已身,真是可欽可佩呀!這就叫朝聞道,夕死可矣可惜你永遠也勝不了我家主人這次的較量我就代主人答應下來了,你若輸了,我家主人自然不會殺你,那豈不是便宜了你?這條件嘛……”
她向姬冰仙眨了眨眼睛,道:“若你輸了,便自己将衣服都脫了,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讓我家主人看個明白,便是這個條件!如何,你賭還是不賭?”
饒是姬冰仙勘破生死,也未想到會是這個條件!她性情剛烈,卻又極是自傲,怎想得到被玉童給下了這樣一個大套?可是她已放下話來,要她反口不應,怎舍得下臉面?
臉色陣青陣白地變幻數次後,姬冰仙一咬牙,喝道:“我答應了!我便不信,這次仍會輸給你!”
紀若塵雙目低垂,實則心中也有些紛亂他找來玉童,本意是以毒攻毒,讓那兩個女人自去糾纏,未曾想卻是這個結果
至于輸給姬冰仙,自蒼野複生那一刻起,他還從未敗過,且在紀若塵心中,在這人間,他絕不願敗
玉童在紀若塵耳邊低聲道:“主人,您如果真的不想以後有無窮無盡的麻煩,那麽這次收賭注的時候,可是萬萬不能放水哦!”
也不等紀若塵回答,玉童便扔下一串清脆笑聲,出帳而去
中軍帳中,一片死寂
良久,姬冰仙面容一整,周身如罩上寒霜,道:“若塵兄,請賜教”
紀若塵輕歎一聲,遊于四野的部分神識回歸,一時帳内風起雲生,真元也瞬間攀升至上清至仙之境
他緩緩站起,向姬冰仙道:“今日便讓你知道,在三清真訣之外,實另有廣大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