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着漫漫星河時,這個念頭仍然不時自紀若塵心底浮現,盡管他知道剛剛過去的絕不是夢,但仍然不由自主地懷疑一切的真實
他的心神就這樣在真實與虛幻之間不停地變換着,掙紮着,有好幾次成功地從夢中醒來,又心甘情願地沉浸在了夢裏
如是反反複複,直到一縷涼意襲上面頰,他才猛然醒來,呼地一聲坐起!
他左右張望,一顆心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幾乎停止了跳動
青衣呢?
那狂亂的埋首煙波、抱春雨如綿的夜,難道真的隻是一場夢而已?
頭頂星河燦爛依舊,木樓中一塵不染,隻要一閉上眼睛,青衣就似還在他身旁,默默地看着他,一如既往
他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如今細細回想,似乎在一同相處的時光,青衣無時無刻不在默默地望着他她就如時時萦繞在身邊的一縷風,令他幾乎忘記了這個溫婉女子的存在隻有當風停了時,他才會覺得若有所失
“紀若塵,你這是怎麽了?”
他素以心志如鋼自傲,當然不能容忍自己處于這樣一個混亂的狀态,于是狠狠地甩了甩頭,可是仍然有些分不清夢幻現實紀若塵又擡起手,在鼻端仔細地嗅了嗅,奇怪的是手上沒有一點青衣的味道,也不知剛剛的暗香從何而來
青衣已經走了
恰如流水,過不留痕
他站了起來,仰望着浩渺無垠的星空身上仍隐隐傳來酸痛,提醒着他昨夜的狂亂同時在内心深處,有一種奇異的空乏,如同什麽東西被從身體裏抽走了一般
紀若塵默運心訣,内視體内隻見各處經脈中色澤暗淡,不止是精力損耗過度的空乏,且以前圓潤如意的感覺也已不在看到這裏,他終于知道已身元陽已破,原來昨夜的一切都不是夢可是此刻真元損耗的雖然厲害,然其中多了一點勃勃生機,卻是以前不曾有過的
仿佛是受那點生機影響,他眼中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比以往亮了少許
紀若塵突然覺得左手有些異樣,舉到眼前看時,隻見掌心中騰出團淡淡青霧,一個小小的青衣于霧中緩緩浮現她怔怔地望了紀若塵片刻,方淺淺一笑,道:“若塵,能有昨夜一聚,也不知是經曆了多少世因果才得來的緣份我心願已足,該是時候回無盡海了你要記得切切不要到無盡海來找我他朝有緣,自當重聚”
他呆呆地看着掌上的青衣,本已如死水一潭的心中忽生波瀾
青衣轉身欲去之際,又回首道:“浮生如夢,僻如朝露什麽因果輪回,什麽大道天命,何必理會那麽多呢?想也是一劫,不想也是一劫”
還未等紀若塵回味明白這幾句話,青衣已化成一縷青煙,袅袅散去,隻在他掌心上留下一瓣殷紅的落紅那一抹紅旋即如落英入水,徐徐隐沒在他掌心之中
紀若塵無言望着自己的左手,這隻手晶瑩如玉,仍如往昔此前他偶爾會看到自己雙手上染滿了鮮血,且不時有血珠自指尖滴下但現下天眼開時,隻見右手上仍是鮮血淋漓,但左手已潔淨如初生的嬰兒,可遇而不可求的刹那,他心眼閃動,方會看到青衣留下的一瓣殘紅
“青衣……”這一刻,他心中有萬千思緒,最後卻都化成縷縷青霧,缭繞成她的名字,于心中凝聚不散
正恍惚着,紀若塵腳下突然一陣地動山搖,側方一道火柱升騰而起頭頂的星空一陣扭曲,如水波般慢慢散去,道道陽光自窗戶透射進來,看來已經快到正午了木樓内原本的茫茫夜空,其實都是玄壇法陣生成的
他心中一驚,這才省起玄壇陣外還有許多土人和北芒道士觊觎,青衣既然回了無盡海,那麽二天君自然跟着去了,現下整個法陣就要靠他獨力支撐
以一當衆于他從不是什麽問題,甚至想起來會有點興奮
紀若塵環顧四周,估計法陣還能支撐上片刻,再聽陣外呼喊殺聲,皆是集中在陣門那邊他略一思忖,就決定直接自木樓後面破陣而出,好殺土人們一個措手不及
他心念一定,立刻和身向木樓後壁撞去,隻聽砰的一聲巨響,碎木與布幔齊飛,木樓幾乎塌了半邊下去
紀若塵如一陣陰風,悄無聲息地随着碎木奔出,正準備大開殺戒之際,卻驚見周遭竟然一個敵手都沒有,四下裏靜得出奇,如同突然踏進了鬼域死國一般那些剛剛還在喊打喊殺的土人戰士,刻下一個個伏倒在地,面帶微笑,似乎突然進入了夢鄉但紀若塵一眼就已看出這些土人戰士生機早絕,空中諸多幽魂野鬼遊蕩在村寨各處,一時間還找不到黃泉入口
看着這屍骸遍地的村寨,紀若塵隻覺剛剛一步之間就已跨越了兩個世界,心底油然而生寒意
微風迎面拂來,他忽然在風中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惡臭臭氣聞起來十分詭異,似乎并非屬于這個世間之物,倒與黃泉之氣有些類似紀若塵立時向臭氣來處望去,但見空中隐約出現了一道丈許高的深黑大門大門洞開,内中隻能望見一片茫茫霧氣
這道門戶一出現,遊蕩于村寨上方的孤魂立時繼續擁至,争先恐後地向門中擠去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黃泉之門?”紀若塵并不确定,如果真的是黃泉之門,自己一未死過,二未能具備法相“靈眼”,又如何會看到黃泉之門的?
正疑惑間,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若塵,怎麽忽然發起呆來了?”
紀若塵立刻轉身,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紫陽真人,忙行了一禮,口稱師父
紫陽真人向木樓中望了一眼,伸手一招,藥嬰化成的怪物與定海神針鐵就自行飛到他身前看到這隻怪物,紫陽真人長眉一揚,面有訝色,道:“怎會有這等怪物?是了,這八個嬰孩本來早就該命歸黃泉,全靠着靈氣之源的神效才得以延命至今不過這八個嬰孩的三魂七魄早已糾纏一起,熔成一團,再也無法分開,時刻都要承受伐骨煉髓之苦真沒想到,真武觀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違,立壇制煉藥嬰!”
藥嬰兇性未褪,呀呀叫着向紫陽真人作勢欲撲紫陽真人曲指一彈,憑空生出一個水泡,将它困于其中,任它如何掙紮也不得逃脫
紀若塵看到暗暗佩服,這一手“指空爲牢”的道術隻消道行夠了就能施展但要如紫陽真人這般施得恰到好處,又不是一般的境界了
紫陽真人望着水泡中的怪物,撫須道:“算起來這已是第三個靈力之源了,若塵你做得很好!待爲師清理好了這個村寨,咱們即可回山了”
得了紫陽真人的誇獎,紀若塵殊無多少歡愉之意他看看遍體屍身,問道:“師父,這些人都是怎麽死的?”
紫陽真人歎道:“這些土人皆中了北芒山三大秘法之一的仙怒神兵咒,威能較中術前立增十倍隻不過這等咒術效力越強,代價也就越重仙怒神兵如此威力,一旦散去後,中術者都将魂消魄散方才暗中主持咒術的北芒三散仙皆被玉玄真人所殺,咒術散了,這些土人戰士自然也就魂歸極樂了”
此時顧守真真人走了過來,向紫陽真人道:“我方才草草察看過這座陣法,看架構并不是一個獨立的陣法,而應是一座**陣的一部分依我推算,這座大陣該當有一主陣,對應天地無極;另有八玄陣,對應先天八卦,另有支陣二十八座,以應二十八宿真武觀布下如此陣法,該已竭全觀之力,傾千年所積,圖謀非小他們所圖爲何,我此刻已大緻心中有數,隻是尚無十分把握且讓我将這座陣法布設都抄錄下來,回山後細細參詳,多則一月,少則十日,我必能破得此陣!”
守真真人說得輕松,但此陣乃是真武觀鎮觀之陣,奧妙無窮他敢說在一月之内破解此陣,于陣法卦圖上的造詣,實已較當年創下此陣的真武觀先人不遑多讓
紫陽真人微笑道:“如此甚好!就讓太微真人與紫雲真人助你一臂之力好了”
三位真人随即在木樓玄壇中進進出出,分頭抄錄起陣圖設定來,時不時會挖出一塊琉璃瓦,扯下一段五彩線,就連圍陣的布幔都割了幾塊下來那兢兢業業、一絲不苟的樣子,就象是幾個正在接受前輩師尊考評的弟子一樣
紀若塵此前還從未見過諸真人如此躬親過在道德宗時,幾位真人哪個不是前呼後擁,排場架子十足?
似是知道他的驚訝,紫陽真人微笑道:“知已知彼,百戰不殆隻要見到了不曾見過的陣圖、法寶、藥材,我們都該設法帶回山去好好參詳一番就算參詳結果遠遠不及我宗法門,也往往能夠啓迪靈思不管對手是真武觀這樣的大派,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山門,我宗千年來都是一視同仁的現下戰火初熾,更不能放過這種良機以往這些事都是宗裏年長得力的弟子去辦,可是今次千裏馭風,除了我們幾個老家夥,别的人也來不了,當然要自己動手了”
紀若塵忽然想起,既然三位真人都忙個不停,玉玄真人也在滿山搜捕漏網的土人巫師和北芒山道士,怎地紫陽真人如此輕松寫意地在一邊看熱鬧?這可不象紫陽真人的作風
他向紫陽真人仔細望去,心頭忽然一動,眼前如有一陣輕霧飄過,霧散後紫陽真人那隐透寶光、宛如嬰兒的面容下現出一縷灰敗之氣來紀若塵一驚之下,神通立散,紫陽真人面容下的異色早已消失不見紀若塵于丹鼎之道小有心得,一觀之下斷定紫陽真人多半真元損耗極巨,且多少還受了點内傷,臉色才會變得這麽灰敗
此次道德宗五位真人齊出,如此陣容,縱是放眼整個修道界也爲數不多,惟有青墟宮和雲中居堪可一敵,那麽諸真人在途中究竟遇上了什麽兇險,使得紫陽真人都身帶隐傷?
道德宗百多年來一直穩居修道界諸派之首,派中弟子自然是看不大上别派的,就連紀若塵也隐約有着這種想法雖然明皇下了诏書,令天下修道門派合攻道德宗,而且這些門派背後還有個谪仙隐隐撐着腰,但紀若塵也并未将時局想得多麽艱難在他看來,隻消道德宗諸真人聯手,跨越千裏不過瞬息間事,而後再以雷霆之勢出擊,除了青墟宮和雲中居,差一等的門派都有滅門之禍天下聯盟的門派再多,道德宗也能一一擊破
可現在看來,恐怕這個如意算盤是打不響了
紀若塵有心開口詢問,不過還是忍了下來可他的心思哪裏瞞得過紫陽真人?紫陽真人向他望了一眼,微笑道:“想不到那孫果還有些道行,居然能夠算準我們的行蹤路線他召集了二十七名道行相若的修士,在必經之路上擺了個宿曜大陣一番苦戰後,我等才破了此陣爲師道行遜了一些,受了些暗傷,一會還要勞其餘幾位真人送你我回山呢”
紀若塵又是吃了一驚,他看出紫陽真人受了暗傷,隻是未想到傷勢居然會這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