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若塵與顧清結伴下山之時,西玄山晴空萬裏,清風習習,十足一派黃道吉日的模樣紀若塵修道也算有小成,雜學更是懂得不少,于這塵間所用的黃道曆法并不如何看重,但能擇個吉日出門,心下也自有些歡喜何況還有顧清在側相伴,縱是窮山惡水,也成江南春光
二人衣袂飄飄,風姿如仙,一路遠去
一頭青絲如瀑般灑落在青石輔就的地面上,仰卧在這冰冷青石地上的女孩曾經的風采不遜于紀顧二人,然而如今的她,卻隻有無休無止的長眠看上去她似隻是在沉眠着,甚至細膩的肌膚下隐隐的血脈仍在緩緩地流動着,可是她周身已感應不到一分一毫的生氣
一隻完美無瑕的素手以同樣完美無瑕的動作,輕輕劃過她頸上那一道奪目的紅線玉指過處,紅線就似是畫在她頸中的一樣,消失得幹幹淨淨
“殷殷的魂魄,一分一毫都沒有留在人間,換句話說,她已經死了”蘇姀溫柔地道
“我當然知道!我來這裏可不是爲了說這個的!殷殷怎麽說也随你學藝經年,這一次魂遊地府,你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嗎?”黃星藍已失了鎮定,向着蘇姀叫了起來
蘇姀擡起頭來,以一雙如水星眸靜靜地望着黃星藍她的目光雖柔,但内中藏有一點冰寒,随着目光度進了黃星藍體内黃星藍道行雖隻比諸真人低了一線,卻抵受不住蘇姀這随意的一望,刹那間面色慘白如紙,後退了兩步,口中呼出的已是一縷寒氣
黃星藍這才想起面對的可非是什麽普通的妖怪,而是當年統領天下妖族的天狐蘇姀!
“我這鎮心殿可不是誰都能随意進出的地方你不要以爲自己進得來,就一定能出得去”蘇姀柔柔地道她就算是在惡狠狠地威脅,也是如此的溫柔若水,縱是黃星藍也興不起怒意或是恐懼,就象是在聽着一位關系非同尋常的閨中秘友竊竊私語一般
黃星藍心下不禁駭然,鎖于鎮心殿中的蘇姀,所有狐尾都已被道德宗先人以九龍釘釘死在這面玄仙石上,一身道行能用出的百中無一可是就算這樣,蘇姀竟也能在黃星藍道心上打開一道缺口,影響了黃星藍的神識,其鎮心訣的威力由此可見一斑
黃星藍自幼在道德宗長大,十八歲時與張景霄結成道侶,可說是一切順風順水在江湖行走時,她道行已是不弱,道德宗又是出了名的人多勢衆,還有張景霄在身後撐腰,自是從未受過什麽委屈,是以眼光頗高,時常不将天下修士放在眼裏如上古仙妖大戰等等傳說,黃星藍隻當它們是些故事而已,直至此刻面對蘇姀,她才算切身體會到了這些前代大妖魔的可怕
傳說之中,蘇姀一身本領全在操控人心,鎮攝魂魄之上黃星藍既然道心失守,那麽見微而知著,此刻實已命懸蘇姀之手
黃星藍本已有了些退縮之意,但一看靜卧于蘇姀身前的殷殷,勇氣重生,道:“我既然來了,就沒打算活着出去!我隻問你一句,殷殷還有沒有救?”
蘇姀凝望着黃星藍,這一次黃星藍竟可在她的目光下支持不退她輕輕一笑,登時笑得黃星藍面色又是一陣蒼白,然後方道:“殷殷此刻半分生機也無,這是魂魄已入地府之相本來呢,我和殷殷怎麽說都是師徒一場,不應該如此見死不救可是你也知道我九根狐尾盡數被釘在這塊玄仙石壁上,道行被封,根本離不得此室半步,又哪裏去得了地府,尋得回殷殷的魂魄呢?這是其一其二呢,我雖不是如何有名,但過去一些往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你就真有那麽大的膽子,敢拔起這九枚龍釘,放我出關嗎?”
蘇姀頓了一頓,方嫣然一笑,道:“你就不怕我破關而出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拆了你這太上道德宮?”
此時石室中寒霧彌漫,景物變幻,蘇姀現出了真身,身後九根長尾被九枚暗色鋼釘牢牢地釘在石壁上鋼釘粗如兒臂,其上早已是鏽迹斑斑,釘頭各鑄着一頭異獸形狀,分别是龍之九子
黃星藍看着釘頭那猙獰的獸紋,斑斑鏽迹的釘身,以及柔軟光潔狐尾上大塊大塊的深褐色血斑,不由得握緊了拳,一縷鮮血從她指縫中滲出,不知不覺間指甲已刺破了掌心
她該如何決斷?
蘇姀悠然立着,并不催促反正她已這麽站了幾百年,也不在乎多站這一時三刻
世間人登臨絕頂,極目遠眺,多選擇清晨又或是黃昏時分,好能坐看朝陽晚霞但莫幹峰上風光卓絕,雖然此刻是正午時分,但極目遠望,盡是茫茫雲海,海天成一色,當中點綴着朵朵青峰,别有風味
莫幹峰後山石鷹鷹喙上,不住升騰起淡淡水煙,又随風化去,如此周而複始偶爾水煙稍淡,可以隐約看到水霧當中正坐着一個窈窕女子
她就那麽坐着,任由強勁的山風不斷拂走她身上水煙她雙眼中水霧彌漫,望着東方雲海,嘴角挂着一絲淡淡的笑意,也不知在想着些什麽
就在此時,她身後忽然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含煙,你這麽坐着可是會有損道行的”
含煙并不回頭,隻是淡淡地道:“師叔怎麽也來了?”
那人也在鷹喙上與含煙并肩而坐,與她一樣眺望着東方雲海,并不回答她的問題,隻是道:“紀若塵與顧清午時出發,乘的是雲宵鶴,這會大概快出了西玄山了想當年你日日與他在這裏同賞日出,後來又花費了許多心思,現在還不是落得個一場空嗎?”
含煙淺淺一笑,道:“師叔既然已經知道含煙是個水性楊花,朝秦暮楚的女子,爲何還要來這裏呢?”
坐于含煙身旁的男子看上去二十七八歲年紀,生得十分高大,劍眉星目,面如刀刻,一頭黑發随意披灑下來,隻以一根發帶束住,看上去狂放不羁聽得含煙如此說,他隻是笑笑道:“含煙,你所作所爲,有哪些是奉師命行事,有哪些是發自本心,你自己應該知曉,并不需我多說”
他在含煙身邊這麽一坐,山風立刻吹不進二人三尺之地,漸盛的水煙逐漸将含煙隐沒含煙忽然道:“師叔,我想吹吹風的”
那男子先是一怔,悄然間已撤去了禁制
風又拂散了她身上水煙
含煙所修**與衆不同,身周缭繞不散的水煙實是她本身元氣所化,被風吹散得一點,她的道行就會損毀一分尋常山風自然吹不走她身周水煙,但這莫幹峰頂的山風格外強勁,她若非有意運功抵禦,水煙就會被風徐徐吹散也正因如此,含煙在三清真訣修入上清境前,不能下山曆練,這又與其它弟子有所不同
那男子悠然地道:“紀若塵初時顯得十分愚鈍,資質不過中上而已,但他修道之速竟比姬冰仙還要快上許多,實是大智惹愚此番回山之後,我看他氣度風範已有不同,恰如一塊璞玉,正漸漸地顯出了光芒來你刻下想必也在後悔當初未能在他身上多下些功夫?你心有挂牽,自身修爲進境休說與紀若塵,顧清,姬冰仙等人相比,就是李玄真、尚秋水也比你強了許多再論師門出身呢,丹元宮積弱已久,玉玄真人雖然天資驚人,可惜宮内本就人丁稀少,玉靜玉真又是不成器的,事事都要她一人撐着,哪有可能與别脈一争雄長?就算景霄真人出了意外,可是太璇宮自星藍夫人以降,同輩師兄弟還有十一人我看今後五十年内,丹元宮仍會是最弱一脈含煙,你雖是女子,可是心卻不輸任何男子,是想要作一番事業的這點我再清楚不過了可是論道侶論修爲論師門,你都不如别人遠甚,還靠什麽出人頭第?玉玄真人所做的決斷對錯各有多少,究竟有沒有這個才幹出任一脈真人,其實不用我說,想必你自己也清楚”
含煙淡淡地道:“師叔想要說些什麽呢?”
那男子笑笑道:“我隻是看你失了方向,胡言亂語幾句而已,别放在心上你今後若想成什麽事,最好自己有些決斷,不要事事依從師命看你那個懷素師姐,就是個有心機的,我聽聞她已與紀若塵有過夫妻之實,也不知道是真還是假不過最近她比你要得寵,這總不是假的?嗯,幾天前我就看到她下山,不知玉玄真人派她去做些什麽啊,我倒是忘了,你還有堪稱絕色的容貌隻可惜紀若塵身邊女子,如顧清,青衣,甚而是景霄真人之女張殷殷,哪個都不差了好了,時辰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他也不起身,直接向前一縱,頭下腳上,筆直向下方茫茫雲海墜去堪堪沖入雲層中時,他周身方亮起光華,改下墜爲平飛,轉眼間去得遠了
他倒是走得幹脆利落,可是一如這數年來無數個日夜,鷹喙上又隻剩下了含煙一人
山風自她柔嫩的面龐上撫過,隻不知在那雙眸中雲霧深處藏着的,是失落,還是迷茫?
襄州地處四方要沖,自古即是兵家必争之地本朝久無戰事,盛世已久,襄州也就日漸繁華起來
襄州城一條大道橫貫東西,穿城而過城中最大的酒樓醉歸樓就在這條大道旁邊,四層高的酒樓幾可俯瞰全城此刻四樓雅間處,一個臨街的窗戶半開,内中坐着一個道裝打扮之人,正一邊望着往來行人,一邊慢慢地飲着酒
他面容清秀,一雙鳳眼略顯些女子的妩媚,極度蒼白的膚色給他整個人添了些許病态他雖做道裝打扮,但一雙腳高高地擱在了桌子上,舉止極是不雅小二偶爾自門口經過,都是不以爲然之色隻是這人點了滿桌的酒菜,乃是得罪不得的貴客
那人此刻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欣長白晰的五指則在輕輕地撫摸着紅木窗檻,有如在撫摸着情人的肌膚
店小二又在門口偷偷瞧了一眼,不知爲何,這人那看起來頗顯暧昧的動作,此刻卻顯得極爲陰森詭異,小二隻覺得似有一隻冰涼若死人般的手正在自己後頸中撫摸一般,當場驚出一人冷汗!他不敢再偷看,匆匆下樓去了
此時當街行來一匹高頭大馬,馬上坐着一名年輕女子,以面紗遮去了容貌,但光看上佳的身段,也可知容貌必不會差到哪裏去襄州城中登徒子本來不少,但看到這女子身後背着的長劍,都不敢上前輕薄招惹
酒樓中那人遙遙望見這女子,慵懶的臉上終于有了些神采他右手擡起,五指輕張複攏,就似在空中撫摸着什麽無形的東西
那女子猛然全身一震,胯下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她忙平複了驚馬,全身顫抖不已,不停地四下張望着,右手已反手握住了背後寶劍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仙女要殺人啦!”圍觀百姓一片驚呼,轟然而散
酒樓中男子閉起雙眼,右手虛握,一節一節地向下捏着,就似面前立着一個無形的人一般
馬上女子抖得更加厲害了,呼吸越來越是粗重她嗆啷一聲抽出長劍,帶着戰馬不住在原地打着轉,想要找出那隐于暗中施法的無恥之徒來,可是倉促之間哪裏找得到?但衣内那隻冰冷之極的無形之手依然在不停地遊走着,一寸一寸地撫摸揉捏着她的肌膚,哪裏都不肯放過了
不片刻的功夫,那男子忽然睜開了雙眼,歎道:“筋骨未松,資質平庸,練的是些三流道法不說,還走入了歧途唉,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沒的髒了我的手嗯,道德宗乃是天下正宗,看來或許隻有他們的弟子還能合我的意,唉”
他一邊自語,一邊吹出一縷極淡的真火,炙在自己右手上,燒了一會,才熄了内火
“無恥yin賊,你做下這等下流事,就想走了不成?”此時那女子已定下心神,終于發現了酒樓上正欲離去的男子
“下流事?”那男子哼了一聲,冷冷地道:“就你這一身皮肉,也配?”
言罷,他身影漸漸變得模糊,就此憑空消失
那女子見了他這等通玄手段,登時大吃一驚,哪還敢沖上酒樓追察行蹤?可是要就此咽下這口氣,又實是心有不甘她正猶豫間,忽然聽得全身上下喀喀連聲,十餘根骨頭突然斷裂!她從馬上一頭栽下,倒也不覺得如何疼痛,隻是再也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來
眼見那些登徒子不住向這邊望來,她心中焦急如焚,眼前一黑,已然暈了過去
酒樓中又響起一片驚呼,一個店小二走着走着,忽然就此僵在了那裏
他面上谄媚笑容仍與往常無二,然而生機早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