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心閉目躺着,僅以其它感識探尋着周圍天地此地風和日暖,時聞聲聲鳥鳴,草木清香陣陣,安甯詳和,令人隻想睡去他頭下枕着一片軟玉溫香,又有一縷淡淡幽香悄然漫過鼻端
他猶記得陰間之事,倒未曾想醒來後二人還是如此親密,這實與她性情不附,估計多半是她無力動彈的緣故
紀若塵倒不介意這種親近,在陰間地府大鬧一場後,他多年形成的隐忍性情已悄然間有些改變此時他仍不知魂魄是如何歸竅的,但将他提出陰間的道法出自本宗之手,并無疑義
“你感覺好些沒有,可有何不妥嗎?”紀若塵悠然道
此時傳來一個柔柔的聲音:“我自然是好的隻是不知公子言中的那個她,指得是誰家的姑娘”
紀若塵吃了一驚,忙張目一望,眼前立現一張柔淡婉約,雙瞳如水的面容,不是青衣,卻又是誰?
她雙手捧着一盞小小的白瓷酒杯,正自望着他,似笑非笑
紀若塵心志再堅,面皮再厚,在青衣如水目光前都會土崩瓦解他臉上一紅,咳嗽數聲,掩飾道:“我剛剛醒來,神識不清,剛才可是說了什麽嗎?”
青衣含笑道:“公子神遊地府,剛剛魂魄才歸來呢!隻是想不到公子原來如此風流,在冥府陰司中也不忘愛惜佳人,此時還是念念不忘想來此番魂魄歸竅,還是很有些不情不願的隻是不知那家姑娘是誰,想必人才無雙,青衣倒想見見”
紀若塵面色更紅他此時已發覺身處一處山清水秀的草坡上,青衣跪坐于地,自已就枕在她的腿上從她手中酒杯中傳來陣陣濃郁酒香,香氣一入鼻,紀若塵腹中立感饑餓
可是此番重見青衣,紀若塵心中喜悅暗湧,刹那已驅散了其它他翻身坐起,忽然一把将青衣擁進懷中!
青衣臉上笑容刹那間凝固,酒盞在指間傾斜,掉落,酒漿漫灑在青青碧草間纖長五指輕顫,猶豫一刻,終回擁過去
她幽幽一歎,輕輕将頭埋在他的懷中
兩人相擁片刻,紀若塵才放開青衣,問道:“青衣,你不是在無盡海嗎,怎麽會在這裏的?這又是哪裏?”
青衣又過了片刻,才将頭擡起,面上又是柔淡如水的笑,“無盡海很悶的,我呆不大住,就又偷偷跑了出來,後來就在這裏找到了公子依着你們人的劃分,此地該屬利州境内,離西玄山不遠”
紀若塵不禁有些奇怪,天地如此之大,青衣怎會找得到自己?難道兩人真是有緣如此?
他這一番疑惑,已被青衣看在眼裏她淺淺一笑,道:“公子怕是忘了青衣是妖,這個……鼻子是很靈的,一路尋着,就尋到了這裏,未曾想公子已是魂魄離體好在公子有兩件厲害法寶守着,群邪遠避公子未醒時隻消離地,身軀就會重逾千斤,我搬不動公子,隻好在這裏守着,還好公子的法寶倒沒有爲難我我守了七日,公子也就醒了”
紀若塵奇道:“法寶?哪兩件法寶?”
“一件看上去似是尊巨大光鼎,另一樣則是一道青光,具體是什麽,我就看不清了”
紀若塵一聽已知一個是文王山河鼎,另一件多半是那塊青石他倒沒想兩寶如此有靈性,竟然會自行護主,以此論之,至少也得位列洪荒之屬可是青衣不是十分畏懼文王山河鼎嗎,怎麽這一次倒是不怕了?
見紀若塵問起,青衣道:“怕還是怕的,所以要飲酒壯膽公子……今日……”
青衣雖然仍是淺笑,但眼中凄然之意已有些掩飾不住紀若塵凝望着她雙瞳,柔聲道:“青衣,你怎麽了,有什麽話要說嗎?”
青衣望向一旁,避開了紀若塵的目光,道:“今日已是九月初二,早過了公子訂親之期,聽說西玄山上此時已是高朋滿座,貴客雲集,萬事俱備,隻等公子回山公子既已魂魄歸竅,就早些回山,免得諸位真人難做反正……遲些早些,你都是要回去的”
紀若塵呆呆地聽着她娓娓道完,胸口就似被一塊巨石堵住,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此番回魂醒來,重見青衣,他下意識的不去細想時間問題,未想到還是被青衣一語道破隻是她說得也對,遲些早些,他都是要回山的
這邊舍不下青衣,那邊西玄山上,想必顧清已等了多時孰輕孰重,何去何從?
青衣盈盈站起,輕笑道:“世間又安得兩全之法?公子不必多想此時西玄山上想來也該很熱鬧的,青衣素喜熱鬧,就跟着公子回山讨一杯喜酒喝不過青衣是妖,不知上不上得西玄山?”
紀若塵實是無言以對,隻能歎道:“爲何上不得?”
青衣嫣然一笑,道:“即是如此,那上山以後就要公子護着我的周全了走,九月初八也是吉日,利嫁娶,出行我們即刻啓程,還能趕得上這一天”
望着宛如一朵青雲冉冉飄走的青衣,紀若塵怔然立了片刻,才随後追去
“已是九月了嗎?好快,這一轉眼的功夫,就已經是六年多了……”
楊玉環凝望着梳妝境中的自己
境中玉人肌如雪,腮凝紅,眸似秋水,唇如點朱,一眼望去,竟有淡淡雲煙浮起,将那絕世容顔掩映得若隐若現
殿中十餘宮女穿梭往來,流水般将胭脂、眉筆、角梳、玉钗送進來兩名宮女一左一右,正小心翼翼地爲楊玉環挽起青絲,惟恐弄亂了哪怕是一絲的秀發她們額頭已微微見汗,可俨然顧不上擦拭好在另有兩名宮女執着雪白錦帕,極小心地爲她們拭去額頭面上的汗滴這倒非是體恤宮人,而隻是怕她們汗水滴下,污了楊妃青絲霓裳
楊玉環已坐了一個時辰,仍挺拔端坐,不動分毫
面前妝境中映出半片宮窗,窗外依是豔陽高照,卻忽見一片黃葉飄過
又快是秋了,每到入秋時,她都會别有感觸
六年前那個午後豔陽似火,方當盛夏,可是在她心中,在他離去的刹那,已是漫天黃葉飛舞
或許是機緣巧合,第二日妙玉即登門拜訪,要收她爲徒她應允了,又用回了過繼給洛府之前的名字,楊玉環,自那以後,她再未入洛府一步這倒非是她忘本,而隻是不想再提起那個名字,不想再看到那間書房
“娘娘,都收拾好了”一旁的宮女躬身道,她這才發覺已近黃昏,在熊熊燭火的映照下,妝鏡中的麗人美得更是無法形容
楊玉環仍然端坐不動,隻将右手輕輕向外一揮十餘宮女垂首彎腰,無聲退出了殿外
妝鏡中又是一片黃葉飄過
她一雙黛眉微不可察地皺了一皺,眼中泛起一層淡淡水霧今日不知爲何,她心中别有感觸,冰封了數載的心,又裂開了一道細紋
是因爲那一方染血青石嗎?雖然等了六年才等來這麽一點關于他的線索,可是她卻極不願意想起這方青石,甚至有意的想要去遺忘,可是她做不到每每中夜夢回,她都會看到那方青石在她眼前滴血而泣!
她已否認了千遍萬遍,心内深處卻知,那就是曾佩在他胸口的青石
隻是這方通靈青石何以會落到紀若塵手中,他又因何不肯向自己吐實,千方百計地要掩藏這方青石的存在?道德宗此次向明皇所獻丹藥甚是貴重,就是等閑修道大派也拿不出這等丹藥來,依理來論,氣度該當不會小到怕自己會見寶起意,出言讨要且就算自己想讨,修道人也盡有無數理由回絕
那紀若塵何以還要當面說謊?思來想去,惟有做賊心虛四字似可解釋
自那日與紀若塵相見後,她心内早已不知權衡思量了多少遍,考慮過無數種可能可是當這四個字在心内浮現後,就若幽魂一般徘徊于胸,再也不肯消去
她又當如何去做?
入長安之前,本師妙玉曾經反複叮囑她凡事以大局爲重,以天下蒼生爲念,不可以一已之私害苦了天下百姓此前雖有千裏飛騎送荔枝之舉,那也是明皇之命,仔細論起,隻是細枝而非大節
她心内掙紮不定,緩緩擡手,端起妝台上一碗養容參湯,輕輕地喝了一口參湯苦澀厚重,藥力極佳湯中下了十餘味藥,君臣佐使無不恰到好處,顯是出自大家之手
楊玉環細巧靈舌微微顫動,細細分辨着參湯藥味,終自重重藥效之底發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腥氣這是金絲槿獨有的氣息金絲槿乃是極罕見的珍藥,除去種種修道人珍視不已的效用外,它另有一樣少有人知的用處,那即是尋常女子隻消嗅到了一點味道,即會整年無法有孕
這一碗參湯,乃是出自太子府,爲本朝太子李亨所獻此湯出處來曆如此明顯,自是因爲李亨自以爲無人能窺破他所布機關之故也難怪他自信,這一碗參湯就是孫果喝了,也多半發覺不出什麽隻楊玉環生具天眼神通,又有心體察,才能對隐藏于重重靈藥之下的金絲槿洞若燭火
“想不到太子府中還藏着一位高人……”楊玉環慢慢飲盡參湯,唇角泛起一絲冷笑
其實又何止是太子如此,自她入宮以來,飲食茶水時不時會多出各式各樣的奇毒異藥如此情形,每過數日就會來上一回這些毒藥與金絲槿實是天淵之别,用心之狠毒卻往往有過之而不及她雖不懼藥石,但這種事多了也會心煩,于是暗使手段,不動聲色地處死了十餘名宮女太監,又逼得一位偏妃跳井自盡後,宮内外諸人才稍有收斂
深宮死鬥,楊玉環早不陌生,猶豫不定的原因,隻是因爲這與他有關而已
當的一聲輕響,已空了的參湯碗放回妝台
此時殿門微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一路碎步跑了進來,在她身側跪下,低聲道:“禀娘娘,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安大人将于三日後入京來朝,他已先遣快馬将獻給娘娘的禮物送了過來,此刻都放在如意殿中,聽說裏面很有幾件塞外珍稀物事娘娘何時去看看?”
楊玉環雙目低垂,淡淡地道:“先放着,朝内外的事情怎麽樣了?”
這話本不該向一個小太監問,但那小太監竟然答道:“殿前鬥法之後,真武觀顔面盡失,孫果整天躲在真武觀中,稱病不出,也不許門下弟子出觀門一步這些日子裏陛下對道德宗雲風道長仰慕得緊,每日都要與他坐而論道陛下已另撥了一處宅院給道德宗群仙暫作栖身之所,已打掃幹淨,明日就可遷進去了我聽說陛下另行許了雲風道長在長安城内擇選風水寶地,建一所道德别院,一來陛下可日日與聞大道,二來可就近護佑本朝平安”
楊玉環嗯了一聲,又道:“難道陛下就不再關心那幅神州氣運圖了嗎?”
小太監道:“雲風言道那隻是孫果爲掩飾真武觀無能而說的謊言,實際上根本不存在什麽神州氣運圖陛下似已信了”
楊玉環又問道:“孫果就此蟄伏了嗎?”
“并非如此據我所知,他這幾日正加緊與數位歸隐潛修的真人聯系,應是有所圖謀就算孫果實力不濟,司馬承祯道行人望素來不弱,也不會坐視多年辛苦經營的局面毀于一旦”
楊玉環點了點頭,以左輕揉着太陽穴,淡淡地道:“去傳紀若塵,就說哀家要見他,着他即刻晉見”
那小太監道:“娘娘有所不知,殿前鬥法當晚,那紀若塵就已離了長安,此時尚未回來”
楊玉環默然許久,伸手拉開妝台,取出一軸小小畫卷,遞給了那小太監,淡淡地道:“明日道德宗群道搬離驿站之後,使役打掃之前,你設法将這個東西放入原本紀若塵所居客房,辦得到嗎?”
小太監接過畫卷,看也不看就放在懷中,忽然輕輕笑道:“師妹盡管放心,這點小事我還辦不好嗎?看來師妹是要坑害道德宗呢,果然好氣魄!隻是師妹若在陛下面前随便說上兩句,豈不是容易得多?哪用得着這麽大費周章?”
楊玉環玉面凝霜,冷道:“在陛下眼中我素來不理會朝政,如此方能得他毫無保留的寵信,這道德宗與真武觀之間的争鬥,我叫我如何去說?另外宮中人多耳雜,這師兄妹之類的稱呼再也不要提起!你修道四十餘年,師父對你寄與了厚望,怎還能如此輕浮?”
小太監不敢多言,惟惟喏喏,低首出殿去了,行出殿門之後,眼光深處才閃過一絲陰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