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邊前行,一邊默查自身各項道法異術闖出死魂隊伍時,紀若塵已經發現自己的術法力量比在人間界大大削弱,但方才看雲舞華和死魂争鬥,顯然她的道法修爲被削弱得更多難道在冥界修道人道行越高,反而會變得更弱?
道行修爲是在這個詭異世界中保全魂魄,尋求離去之途的根本,紀若塵在奔行中輪番運用各種心法,以盡快熟悉在冥界中運用力量的方法不一會他就發現在這陰間鬼府,道德宗所授三清正法至多隻能發揮出一二成的威力,然而掌櫃夫婦所授棍訣卻是如魚得水,越用越是圓轉如意
紀若塵盡力施爲,越行越快,周圍景物飛速向身後退去,奔行之速,分毫不比在塵間時慢了
據〈山海志.陰陽篇〉所載,酆都東西長五百裏,南北八百裏,城高十三裏,乃是地府之都,冥間諸獄皆設于酆都城中,另有十殿閻羅,統管冥間吉兇,發落死魂罪惡
紀若塵此去酆都,當然不是想如尋常人那般受鬼府接引發落,以定入獄受苦抑或是重入六道輪回〈山海志.陰陽篇〉于十殿閻羅另有專述,其中言道第十殿轉輪王姓薛,專司各殿解到的鬼魂,分别善惡,核定等級,發由塵間各大部洲投生
紀若塵要找的就是這一位轉輪王
俗語有雲,陰陽相隔,其淵如海他還不知自己如何到了此間,也不知爲何自己與其它一衆死魂有如此多的區别對于陰間分布幾乎一無所知的他,自然更不知該當如何回到人間根據記載,第十殿主管輪回投生,那麽重回人間的通道或許就在那裏,紀若塵此時能夠想起的也隻有去找這主持第十殿的轉輪王了
紀若塵行得極速,轉眼間,遠方的酆都已幾乎撐滿視野身邊景物早變換多次,爬滿多刺荊藤的矮丘,傳出嬰兒啼哭和女子尖叫的灌木叢,甚至還有大片片妖娆豔麗的曼陀羅海他哪有半點心情欣賞這些隻在古書中有記載的奇景,想的唯有早點到達前方的巨城
突然間,紀若塵心中一顫,不由得放慢腳步随着他的腳步,眼前濃霧中徐徐出現一座木橋
此地無水無溝,有的隻是一片黑土這座木橋建在這麽一片平地上,顯得極是突兀且木橋上挂滿蛛網,木柱開裂,橋身在風中搖晃不定,早不知在這裏立了多少年
此處地形平坦開闊,理應處處是路但不知爲何紀若塵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隻有那座橋才是惟一的路他别無選擇,緩步走到橋前,仔細打量着這座木橋木橋橋頭一根方柱上刮開一片白木,上面刻着三個古篆因年久失修之故,三個篆字早已被風雨侵蝕剝落得七七八八紀若塵撫去篆字上的浮灰及蛛網,仔細辨認,才依稀認出三個字
奈何橋
此時橋上一陣濃濃的肉香傳來,與陰冷毫無生命氣息的陰間極爲不符紀若塵舉步上橋,整座木橋都随着他的動作晃動起來,橋闆、鎖條甚至榫頭都在跳動着,吱吱呀呀亂響,似乎随時都有可能四分五裂
一踏上橋,原本稀薄的霧氣突然從四面八方湧動擠壓過來,茫茫一片,不但看不到此橋通向何處,連來處也隐沒了紀若塵隻回頭看了一眼,攝定心神,毫不遲疑地舉步向前
這濃霧遮蔽了四面八方的視線,甚至連兩旁本應近在咫尺的橋欄都分毫不可見,紀若塵低頭,僅能看清雙腳站立處的木闆,顯示他還身在橋上肉香絲絲縷縷不絕傳來,彷佛一隻無形的鈎子牽引着紀若塵行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霧裏現出一個年愈古稀的老太婆,正用一根木棍撥着炭火,火上架着一尊大瓦甕,不知煮着什麽東西,陣陣肉香正是從甕中散出來的
那老太婆突然擡起頭來,向着紀若塵咧嘴一笑!
她滿面溝壑縱橫,生着一個極大的鷹鈎鼻子,發色枯槁,形如亂草,嘴中早沒一顆牙齒,這麽一笑,隻翻出上下兩片粉嬾肉色的牙床
她已老得不能再老,惟有一雙碧綠雙眼深不見底,似能勾魂奪魄
老太婆如烏鴉般嘎嘎笑了幾聲,站了起來,不知從哪裏摸出一隻破碗,自甕中掏了一碗黑乎乎的肉湯,遞向紀若塵
在那雙碧綠眼睛的注視下,紀若塵一陣恍惚,隻覺碗中所發肉香極爲誘人,一聞到那香氣,他就覺得自己仿如已餓了千萬年一般,于是伸手接過了那碗
那老太婆又嘎嘎笑了起來,道:“喝,喝,喝了就會把那些煩心的事都忘啦……”
聽在紀若塵耳中,那聲音格外慈祥關懷,手中的湯碗也散發出暖意,在這陰冷潮濕的霧氣裏熨貼着他的掌心紀若塵不由地舉起湯碗,喃喃地道:“喝了就不會煩了嗎?”
老太婆笑得臉上如鐵木開花,催促道:“真聰明,快喝,湯冷了可就不好喝了”
紀若塵點頭稱是,慢慢舉碗就唇,就要喝下然而他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反複呐喊着什麽,可是此刻他神思恍惚,意識不清,那喊聲傳到腦中時隻剩下一片蜂鳴,除了那老太婆的聲音入耳清晰外,幾乎什麽都聽不清
喝了就不會煩了
可是,自己煩惱的事究竟有什麽呢?紀若塵苦苦思索着,停碗不飲是幼時流落四方,是五年客棧辛勞,還是道德宗多年隐忍?這些此刻回想起來,似乎都不是什麽煩惱怨憎苦,那麽自己要忘卻的是什麽,還爲什麽要喝這碗湯?
老太婆見他停碗,面露兇相,雙眼中碧光大盛,陡然尖叱道:“喝了它!”
紀若塵全身一震,雙手自行擡起,就将那一碗湯向口中灌去!熱湯入口,數滴沾上舌尖,并沒有他原本期待的肉香,有的隻是苦澀他心中的呐喊越來越是尖厲,猛然間心中如電般掠過顧清,青衣的面容
當的一聲,紀若塵上下牙齒硬生生合攏,硬将那湯碗碗邊咬下一大塊,嚼得粉碎盡管碎瓷滿嘴,可是大半碗熱湯都給擋在了嘴外紀若塵雙手戰栗不休,強行将湯碗一分一分扯離嘴邊
老太婆如烏鴉尖厲般的聲音又提高了一截:“快喝了它!”
“不……”
“喝了它!”老太婆亂發根根倒豎,雙眼如欲突出,一身破爛黑袍無風自起,大嘴已張到了極緻,還可隐約看到内中僅餘的一顆黑牙
老太婆每叫一聲,紀若塵心中就如同被一枚巨木給撞擊一下,四肢無法自主,如提線木偶般不由自主地要按她的話去作可是這個時候,他已知絕不能喝下這碗湯,用盡意志力苦苦抵抗
“不!”
紀若塵狂吼一聲,有如沖破了一道無形枷鎖他隻一個側步就已出現在那老太婆身後,然後一把抓住她的後頸,右手一緊,那老太婆立時如被拔了羽毛的烏鴉般狂叫一聲,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
紀若塵左手一揚,破碗中殘餘肉湯盡數灌入她口中!
熱湯直沖入喉,頃刻下肚那老太婆立時面如土色,不住号叫起來
紀若塵右手一緊,已捏碎了她的頸骨,然後揮手間将她擲出橋欄此時,前方的濃霧已消散得極薄,橋盡頭居然隻在十步之外奈何橋另一端現出一條隐約的路,一路通向酆都
紀若塵飛起一腳,又踢碎了煮湯的大甕,大步走過奈何橋,複又向酆都疾行
越是趨近酆都,紀若塵就越是爲這不可思議的巨城歎服遙遙望去,那一堵深黑色的巨牆上端直沒入空中黑雲之中,根本看不到盡頭在哪裏再向左右張望,酆都之牆也是無有窮盡,就似整個地府冥間都被這堵巨牆給攔腰截斷
此時遙遙望去,已可看到酆都城牆下方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城門,每座城門前許多死魂排成一列,等候輪番入城紀若塵極目張望,除了這些城門外,再也尋不到酆還有其它入口
紀若塵選了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座城門奔去,剛出數裏,耳中忽然傳來一陣尖銳嘯音紀若塵一聽之下已知是羽箭破空之音,身随念動,驟然定在了原地
一枝鐵箭破空而來,在他面前一丈處掠過,斜斜插在地上鐵箭無羽,隻在箭杆上镌了平等二字一見這枝鐵箭,紀若塵意志又是一陣動蕩,生出跪地膜拜的沖動紀若塵已有過奈何橋的經驗,知道多半射箭者乃是地府有職司之人,對于他這等魂靈天然有号令之威既然此時他已有準備,瞬間就心如枯井,再不動搖
铿锵聲中,一十六騎鐵騎紛紛現身,他們胯下戰馬四蹄帶火,與紀若塵當日在洛陽城中所見鬼騎頗有相似之處鐵騎分進合圍,轉眼間已将紀若塵夾在中間鐵騎之後又步出百名牛頭人身的武士,手持巨斧,轟轟隆隆的踏地而來牛頭之後,則是四名高達六丈、膚色青黑的巨鬼四名巨鬼挺胸凸肚,僅以一幅碎布蔽體,上身繞滿粗大鐵鏈,手持的是長三丈、厚一尺的鬼頭大刀牛頭與巨鬼在紀若塵面前一字排開,正中駛出一輛深黑色巨車,拉車的非是鬼馬陰牛,而是兩頭長三丈許,上下飛舞不定的黑龍!
見紀若塵仍挺立不跪,牛頭與巨鬼不禁大感驚異,交頭結耳
巨車旁走出兩個面白如紙,無須無眉的清秀小童,其中一個喝道:“大膽遊魂!見了平等王巡城車駕還不下跪,更待何時?”
另一個生着一雙大得出奇的藍瞳,向紀若塵一望即尖叫一聲,道:“好多的血腥,好多的孽債!且等王爺将你發落鐵網阿鼻地獄,穿了手足,燙爛心肝,看你還敢張狂不!”
此時車中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先休要吓他,且查清來龍去脈再說!”此聲一出,兩個童子立時就不響了
那聲音又道:“兀那遊魂,你姓甚名誰,生辰幾何,因何以生魂之形在地府遊蕩,不受有司管束,一一報來本王遊城,乃是體察下情你有何冤屈,盡管道來無妨”
紀若塵心中一凜,坐于車中的竟是十殿閻王中第九殿的平等王聽平等王的口氣,現在自己是生魂之形,與尋常死魂迥異?紀若塵不及多想,施禮道:“在下姓紀名若塵,此次不知爲何忽然墜落陰間,百般不解,隻因身前事情未了,正設法重回陽間至于生辰八字,這個……我實是不知”
聽得紀若塵之名,先一名小童手上一陣黑霧湧動,現出一本尺許厚的簿子那小童打開簿子,一頁一頁地開始翻找起來紀若塵看着那本簿記,忽然心中一動,暗忖道:“難道這就是生死簿不成?”
此時遠處鐵蹄隆隆,一名鐵騎飛馬趕至,在平等王車駕前滾鞍落馬,叫道:“王爺,大事不好!那孟婆在奈何橋上被人灌下了孟婆湯,打落橋下,此刻已忘了自己職司身份,神識将散,職位已空!此刻已有不少陰魂帶着前生事過了奈何橋!據陰司小鬼報說是一名生魂所爲……”
轟的一聲,牛頭巨鬼議論紛紛,再望向紀若塵的目光中,已少了三分兇意,多了一絲膽怯
那鐵騎話音未落,猛然間看到立在車駕前的紀若塵,不由得大駭,抽出腰刀,叫道:“生魂?就是這個生魂!”
車駕中的平等王哼了一聲,隻是道:“無須着慌且待本王查清此事再說!”
平等王此言一出,鼓噪不定的鬼府衆卒逐漸安靜下來
片刻之後,那無須無眉的小童将那本厚簿高高舉起,跑到了車駕之旁,低聲說了些什麽紀若塵一眼望見那厚簿封皮上寫有三個大篆:輪回簿而且奇怪的是,那小童語聲雖輕,紀若塵卻聽得清清楚楚在這四下茫茫的陰府之中,他的靈覺反似更加敏銳了
隻聽那小童道:“禀王爺,已查到紀若塵此人,上溯九十九世既無功德,也無夙慧,僅是一介凡人,無功無過,絕非仙人抑或星宿轉世輪回!”
“當真?”平等王問道
“千真萬确!這簿上可記得清清楚楚哪!”小童努力将輪回簿舉高
啪的一聲,車窗打開,從中伸出一隻黝黑大手,握朱筆,飛快地在簿記上添了數筆,又收了回去駕車的兩頭黑龍一齊發力,車駕徐徐浮起,調頭向酆都方向飛去
小童收了輪回簿,尖喝道:“大膽紀若塵!你不遵陰府法令,擅過弱水,生前殺孽無數,又大膽害了孟婆,罪無可赦!平等王有令,着即刻押你入鐵網阿鼻地獄,受火煉繞身,内髒炙穿之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