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不大卻十分精緻的木軒,一面接水,一面臨崖,窗外就是無底的深淵此時木門一開,清閑真人擠了進來,立在顧清面前,一雙三角小眼精光四溢,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然後将一隻大手在她面前攤開
顧清即将手中古卷合上,放在清閑真人手中
清閑掃了一眼,見是一本《諸仙紀傳》,臉色當即黑了三分,沉着臉道:“清兒,離訂親之禮可沒幾天了,你不急着修行治傷,怎還天天看這些沒有用的東西?”
顧清眉宇間帶着一點倦意,道:“師兄不必擔心,我心中其實是有個未解之結,等我想得明白了,傷也就好了就算想不明白,到時辰傷也會好”
清閑真人哼了一聲,道:“你有啥事想不明白?盡管告訴我好了,一切自有俺給你做主是不是又對這樁婚事後悔了?如此正好,俺就看道德宗那幾個老不死的不順眼,拿一枚扳指來就想騙了人去,天下哪有這般好事?清兒,你盡管放心!我這就遣你天海師弟去斷了這門婚事,反正隻要是與道德宗作對的事,他總是奮勇當先,去幹這事最是合适哼哼,至于他的名聲嘛,反正本來也就不怎麽樣……”
顧清淡淡地笑了笑,打斷了清閑真人,道:“師兄,你不覺這天下時局有些不對了嗎?最近幾年來天地異變頻頻發生,此次道德宗又打破舊規,起始插手天下廟堂之争,還奪了神州氣運圖去,實是不知他們想幹些什麽此刻道德宗隐有與天下爲敵之意,我與若塵的婚事一成,就等若将雲中居與道德宗綁在了一起師兄,你也知我與若塵皆是命中大兇之人,化解殊爲不易要不我就離了雲中居,也免得日後連累門中諸人不得清靜”
清閑真人小眼一瞪,道:“先且不說這個清兒,我看過你和那小子的相,你們若在一起,那是兇上加兇,兇無可兇,連份當屬那小子的劫難都會落到你頭上來到那時候,你可非止是神魂俱滅那麽簡單,說不定多少世修來的輪回因果都有可能随風而去這可非是小事!你們若是分開,以你道行運勢,倒也非是不能化解自己命中兇劫,這一節你可想得清楚了?”
顧清淡然道:“我知道,但我心已定”
清閑真人怒哼一聲,重重地一甩袖子,竟在軒内帶起陣陣霹靂他邁開兩條短腿,從左踱到右,又從右踱到左,如此來回數十圈,方才立定,一張胖臉遍布黑氣,有如鍋底,三角眼角垂幾乎指向地面
他怒視顧清良久,方喝道:“你自幼上山,在雲中居習藝十幾年,不是雲中居弟子,還能是哪門哪派的弟子?你師兄俺雖然不才,還不至于不敢回護本門弟子!與天下爲敵又如何?道德宗紫微紫陽兩個老鬼做得,俺就做不得?他奶奶的,光憑俺雲、中、金、山四個鬥大金字,這一份氣概,可是富甲……富甲……”
雲中金山本想說富甲天下,忽然想起道德宗家底要遠比雲中居殷實,他是一派掌門,自不能不顧事實胡吹大氣,于是憋得黑臉透紫,終于揮動胖手,擲地有聲地道:“富甲一方!”
顧清終忍不住,笑出聲來
雲中金山果然不愧是富甲一方,氣概非同尋常,當下大袖一揮,道了聲“你不必煩惱,七日後俺送你上西玄山!”,就此拂袖而去,端的是幹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顧清唇角那一縷淡淡的笑意漸漸隐去,又捧起那本《諸仙紀傳》,讀了起來這一次剛翻了兩頁,她忽然擡起頭來,從軟榻上起身開門,行到軒外院中
池畔崖邊,正立着一個氣宇軒昂的身影他背向木軒,呆立不動,完全沒注意到顧清正向他行來
直到顧清輕輕地咳了一聲,他才悚然而驚,如電般轉過身來,看見月下卓約立着的顧清,一時間從容盡失,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些什麽這人正是楚寒
楚寒心志定力非同一般,見顧清甯定地望着他,當下道:“清……顧師妹,你……何日啓程?”這簡短一句話,他說來卻艱難無比,直如将每個字從牙縫裏擠出來一般,其中更有一種無法掩飾的凄然
雲中居道法講究率性随意,輩份長幼并不是那森嚴分明楚寒、石矶與顧清自幼相處,可以說是一小玩到大的論身份輩份自是顧清最高,楚寒居次,石矶則又要低了一輩但若非大典等場合,三人彼此間都是不論輩份,隻以名字又或是師兄師妹互相稱呼的
可是這個晚上,楚寒那一聲叫慣了的清兒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
顧清面若春水無波,看不出任何心緒波動,隻是道:“七日之後”
“七日嗎?你……你可想得……”楚寒想要說什麽,卻忽然劇烈地咳起來,打斷了要說的話
咳聲好不容易歇時,楚寒已轉過身去,再不回頭,隻輕聲歎道:“師叔一路平安”
東海
怒海之上,一輪明月孤懸月下之海,若浮着無數細碎銀鱗,一排排,一輪輪蕩漾開去不知不覺間,波濤逐漸的大了,一排lang推一排lang,待遠方的細lang湧到岸邊時早已成數丈高的巨lang,狠狠地拍擊在礁石上,聲如轟雷
月色下隐隐現出三個身影,向東海之濱行來那三個身影來得好快,上一刻還在數裏之外,眨眼間已現身在海邊高聳的礁岩上,凝視着正變得焦燥不安的大海
中央立着一個面容清秀的男子,負手而立,雙目低垂他左首立着一個身着綢衫的胖子,右首則是一個人首象身的三丈巨妖
象身巨妖環顧一周,最後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一堆高高壘起的礁石上那堆礁石遙遙看去有如一根石柱,實不似天然而成礁石頂端趴着一隻海龜,昂首向天,似在對月咆嘯但任潮起風動,那海龜動都不動一下,隻是豆大的眼珠轉了一下,望向了海邊立着的三個身影
象身巨妖望見海龜石柱,面色微微一變,道:“陛下,碧龜望月在此現身,說明前方已是東海紫金白玉宮的地界,他們此時禁止外人入内若貿然入海,恐怕會有不必要的麻煩”
中央那男子雙眼終于睜開,淡然道:“是嗎?但我不想婉兒等那麽久”
左首那綢衫胖子乃是冥山妖皇殿前大将軍魏無傷他搶上一步,向中央那男子道:“陛下三思!海中非比陸上天空,紫金白玉宮久居海中,三龍皇也非易與之輩,陛下孤身犯險,實是不妥!何況那五靈玄老君仙迹出世之說來自雲中居,說來甚是可疑還是查清有無此事再說!”
中央那男子笑了笑,道:“隻是爲了清虛鳳羽玄金丹這幾個字,也值得我下一次東海若連東海三位龍皇也要忌憚,我又以何統領天下妖族?我意已決,不必多言!”
說罷,他舉步向茫茫深海行去
礁柱上那隻海龜身周忽然湧起一團黑霧,繞着它飛旋起來,刹那間就化成一道小小的龍卷龍卷風内黑霧鋒利如刀,那海龜一聲長長悲鳴,聲傳十裏,然後就連同身下石柱被絞得粉碎!
海龜悲鳴聲後,怒海中波濤起伏不定,大片泡沫湧上,隐隐可見有無數黑影穿梭來回,又似可聽到聲聲尖細憤怒嘯叫
那男子安步當車,淩空步虛,直向大海深處行去水下無數海族,竟無一敢入他身周千丈之内!
海邊礁岸上,隻餘下無傷與妖皇殿右相他們直目送着翼軒消失在茫茫海中,方才互望一眼,皆是愁容不展
人首象身的右相道:“無傷,吾皇雖勇,奈何東海紫金白玉宮黨羽衆多,又有地利之便,此事該如何是好?”
魏無傷沉吟片刻,方斷然道:“現下天下動蕩,婉後又重傷難愈,吾皇萬萬不能再有閃失既然我等阻止不了吾皇,方今之計惟有請無盡海出手相助右相,怕是又要你傷損了”
右相道:“隻要吾皇平安,我損折些肉身又算得什麽!”
說罷,他深吸一口氣,整個象身都膨脹了近乎一倍,然後張口噴出一團黑霧,将自己與無傷皆籠罩在内霧散時,右相與無傷早已不見蹤影
這一晚神州無雲,晧月高挂,輝映着萬裏河山
但有一方海,千百年來從未見過月色這裏天永遠是灰蒙蒙的一片,透射下的淡淡天光照着一切
當魏無傷出現在這片奇異的海濱時,早已是狼狽不堪,不光一身光鮮綢衫變成條條碎布,身上白生生的肥肉也添了無數血口但最主要的還是他一身道行十不存一,實已是極度虛弱之态右相則是渾身浴血,早已動彈不得,全是靠無傷拖着,才能勉強向那片茫茫無盡的大海挪去
五百年前,無傷也曾來過無盡海那時尚沒有妖皇殿,他也不是什麽大将軍,而隻是一個實力不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他還記得五百年前的無盡海,灰暗,陰抑,寂靜,四野茫茫,不辨去向,不見來處他在一片茫然中轉了數月,什麽也沒有見到,險些餓死在這塊絕地,後來忽然靈光閃現,尋到了離去的方向,如此方撿回一條性命
此番重入無盡海,海灘上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白骨依舊,天空依然灰暗,但這一次,無盡海不再平靜
呼的一聲,一道黑影在無傷面前掠過,瞬間就消失在數十裏外,隻有一聲如轟雷般的響聲遙遙傳來:“莫要走了小姐!”
南方也傳來一聲叫喊:“這裏沒有,東首要加倍小心!”
西方又是一聲:“這裏有小姐的足迹!快來人,捉小姐回去作功課!”
東南西北喴聲紛紛響起,“這就到了!”“小心是計!”“無妨,有我在此地鎮守!”
魏無傷愕然,萬沒想到五百年不見,無盡海已成了如此熱鬧的一個地方遙望着極遠處一道道如電般穿梭來去的淡淡身影,他将右相輕輕放在了傷灘上,看準一個風馳電掣而來的身影,施禮道:“這位兄弟請了,我乃是冥山妖皇殿前大将軍魏……”
那身影身披玄黑盔甲,形容古拙兇厲,正是一名洪荒衛他行動如電,魏無傷長長一段開場白還未說完一半,那洪荒衛早已消失在數十裏外
魏無傷怔了片刻,感覺右方風起,又是一名洪荒衛手持巨錘,飛奔而來,于是抱拳道:“兄弟,吾乃冥山妖皇殿魏無傷……”
勁風掠過,那洪荒衛身影已逝于茫茫海上
魏無傷臉色越來越青,僵立原地
好不容易遠處霧氣湧動,又一名洪荒衛扛着偃月關刀,殺氣騰騰地從百丈外奔過時,魏無傷連忙吸一口氣,驟然高叫道:“冥山無傷求見!!”
這一聲喊轟鳴如雷,遠遠傳了開去這一次那洪荒衛倒是回首望了他一眼,足下卻絕不停留,眨眼間就去得遠了
魏無傷一時面色鐵青,卻不能發作他身有重傷,若是動起粗來,根本無須無盡海主人動手,随便一個洪荒衛過來就能将他一刀兩段
他望着茫茫無際的海,忽然長笑一聲,歎道:“本是同族,何必無情!”
此時一陣微風拂過,他面前已多了一名洪荒衛這名洪荒衛形貌頗爲不同尋常,身高六尺,腰大十圍,披一件極厚玄鐵甲,肩上盡是尺許巨刺,遠望去有如一顆帶刺鐵球,偏他手中握兩把匕首,刃僅二寸,其薄如紙
那洪荒衛上下打量了無傷半天,忽然低聲道:“主人方才說了,他不在”
話音未落,他早已消失在遠方迷霧之中
無傷默然片刻,終拖起右相,艱難地一步一步向無盡海外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