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若塵閑時也要讀些經史詩詞,粗通文章,自也知道此句
然而直到入蜀,他方才知曉李太白此句真意蜀地險絕之甚,即使親臨也難信壁立千仞的險峻之峰,連綿成片,似一道屏障傲然橫絕天地之間斧劈刀削似的山壁間,松木倒挂,飛泉直瀉,難覓人迹與獸痕然則觀望之險,猶不及攀越之怖當紀若塵橫托顧清,盤行于鳥腸般細道時,每每有淩空蹈虛之感山林中又是陰風與岩嘯并起,魅影憧憧,饒是紀若塵見識不凡,也不免心生膽寒
依顧清所言,雲中居所處之地就更是險中之險自入蜀之後,又行了足足有半月,紀若塵才到了蜀地西南境,選了一處靠山面水的緩坡支起帳幕,準備休整一夜此處再向前,就是終年冰封的雪山修道之士雖非凡人,這些雪山也并非絕地,但紀若塵知曉自己道行低微,又有顧清在旁需要照顧,因此這段路并不好走況這等人煙罕至之地,多半有兇獸出沒,這等兇獸又不是紀若塵能夠輕易應付得來的
與她相伴而行的這半月,實際上走得頗爲辛苦吟風掌中青芒不知是何法訣,孤絕冰淡,其性不在紀若塵所知的任何道法之内,甚而以他的解離訣也有些無從下手之感與吟風兩敗俱傷之後,一日功夫,顧清的外傷已愈,然而她真元修爲已盡數潰散,經脈玄竅無一不傷,紫府緊鎖,玉田不開,早該是神形俱滅之局,也不知她何以支撐過來
最初幾日,顧清全靠着紀若塵所餘無幾的丹藥吊命,連行走之力都沒有,需由紀若塵橫抱着才能趕路直至五日後,她才勉強能如常人般的行走,但仍然一點真元也提不起來,若要翻山越嶺,仍需紀若塵扶持所幸她傷勢不再惡化,紀若塵總算放下一點心事
其實他心知顧清傷得極重,那青芒如是刺在自己身上,早就魂歸極樂了算起來,這已是顧清第二次爲他以命相搏每每中夜思及此事,紀若塵總是心事如潮,渾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垂青
且這一路行來,二人耳鬂厮磨,親昵不已然顧清始終言笑自若,不避不忌,紀若塵反倒時時面紅耳赤,心跳不已
如此邊挂邊想,攪得紀若塵心亂如麻,帳幕半天才算支好挂牢那一邊顧清早燃起一堆篝火,抱膝坐在火邊,兀自想着心事此時天色已晚,火光熊熊,映得她側面忽明忽暗,偶過的山風會弄起幾縷青絲,拂過她的眼前,但她渾然不覺
此時雖是盛夏,但這半山之上的夜晚仍是十分寒冷顧清此時真元潰散,早失了抵禦寒冷之力紀若塵見了,忙解下外袍給她披上,然後在她身邊坐下顧清笑了笑,将頭靠在了他的肩上,慢慢閉上眼睛
顧清素來灑脫大氣,胸中有天地山河,似乎一切都盡在她掌握之中過往在她面前,紀若塵往往有高山仰止,自慚形穢之感也惟在這半月之中,方得一見她弱質風流的另一面
紀若塵隻覺暗香湧動,當下全身僵硬,分毫不敢動彈,惟恐驚着了她
此時他胸口現出一團炙熱,那方青石微放光暈,将一縷細微的熱流注入紀若塵身體往日他心緒不甯時,這一方青石總會助他甯定下來,但今日感應到青石變化,反而心中更加的亂了
紀若塵微微轉頭,自上而下看着宛如沉睡中的顧清,怔怔想着這方青石的來處,想着吟風奇異的反應,想着高遠若天外遊雲的她突如其來的垂青,所有這一切,慢慢地穿在一起,逐漸拼成了一幅新的畫卷
西玄山上五年修道,他已知是竊自龍門客棧中那頭肥羊那原本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顧清,此刻卻靠在他的肩上,追本溯源,想來泰半是因爲這方青石的緣故這方青石使他修得大道,習得解離仙訣,又令顧清出現在他面前
可是這方青石,本不是屬于他的他又當如何自處?
紀若塵暗歎一聲
紫陽真人曾道,天下靈物自有氣運機緣,惟有德者居之,遇而不取,是爲逆天他又出身黑店,心下并不認爲弱肉強食有何不對上山所讀道書中又屢有宣揚天道循環、因果相應,也即是說,那些倒在他棍下的,都是早有前時之因,方有今日之果因此上,他并未覺得奪來青石、擁有今日一切有何不對之處,與吟風對決時,也能抱定死戰之心
剛思及此,他鼻端又漫過隐約的暗香,又有一點麻癢,原來是她的幾絲秀發掠過了他的面龐
紀若塵的心又跳得快了,從心底湧上一種前所未有的滋味他忽然覺得應該将青石的出處來曆告訴她,不是爲了别的什麽,隻是不想她後悔
顧清忽然一聲輕歎紀若塵低頭一望,見她不知何時已睜開雙眼,正自怔怔地看着跳躍的篝火
“其實對錯順逆又能如何,無非就是些機緣因果罷了”顧清似是自言自語地道
紀若塵一時尚想不出該如何回答,顧清已坐了起來,望着紀若塵,左看右看紀若塵一時被她看得手足無措,隻得将目光偏向一旁,方才覺得好過一些
“可否問一下,若塵兄今後有何打算?”
“今後?這個……”紀若塵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今後兩個字對于他來說,就是一片迷茫
顧清立即發現了他的異樣,略一思索,當即問道:“若塵兄,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難道有什麽事情是道德宗解決不了的嗎?”
紀若塵苦笑一下,支吾道:“我犯了些錯,一時不敢回山而已”
顧清凝望着他,等了一會,見沒等到下文,知他不願細說,于是微笑道:“人孰能無過?對錯事非,有時并不重要誰也不能看遍機緣,算盡因果,又怎知是對是錯?你啊,有時太過于執著了我看紫陽真人心胸若海,就算你真有什麽過失,哪有容不下之理?如你還是擔心,我請師兄給你修一封保書就是就算紫陽真人要責罰你,看在師兄面上,大略也就過去了”
“你的師兄?是楚寒嗎?”紀若塵有些奇怪楚寒雖然天資絕頂,穩重沉凝,頗有王者之風,但畢竟是小輩,哪來那麽大的面子?
顧清輕輕一笑,道:“楚寒?他又哪裏是我師兄了!我師兄姓金名山,字滿堂,據他自己說,當年和紫微與紫陽真人都有些交情,在二位真人面前應該能說得上些話”
紀若塵反複念了幾遍,隻覺得金山金滿堂這個名字俗得極妙,但就不知是何許高人若依雲中天海之類的自稱,那這人豈不是要自稱雲中金山?未免貪财
可是此人又與紫微與紫陽真人有些交情,那這身份就絕對非同小可顧清不過剛過二十,怎會有這樣一個師兄?
看着紀若塵反複苦思,顧清不禁輕輕一笑,道:“金山是師兄的俗名,現下同道中**多稱他清閑”
紀若塵一聲驚呼,道:“清閑真人是你師兄?!”
“是啊”顧清淡笑着道
紀若塵不禁啞然清閑真人執掌雲中居門戶已有四十餘年,近三十年來一直閉關,未出雲中居一步,地位尊崇那是不必說的,至于道法高低,單看雲中居于塵世行走的天海老人就可見一斑
似是早知紀若塵會說不出話來,顧清自顧自地道:“打我上山那一天起,金山師兄就非常喜歡我,說代先師收我爲徒,此後就是他與三位師叔一同授業……”
雪山之麓,寒月之下,顧清将雲中居十餘年修道生涯娓娓道來一時間,這一片窮山惡嶺在紀若塵眼中,早成仙山妙境
大道漫漫,其遠無涯十餘載修道雖長,其實也無甚可說之處,顧清談談說說的,半個時辰就說完了修道生涯中的諸般往事
紀若塵一顆心怦然而動,顧清兩番舍身相救,今晚又将過往之事一一道明,心意已是昭然若揭大道艱難,若能在求索途中得此佳人相伴,又複何求?
他沉吟片刻,終于道:“其實,我也有一件事,須得讓你知道……”
然而話到了口邊,紀若塵忽然發現要說出來,竟會是如此艱難他若不是谪仙,若說了青石的來曆,那顧清會不會立刻掉頭而去?眼前這似幻亦真的一切,會否如夢幻泡影,就要煙消雲散?
反複掙紮許久,他終還是道:“其實我不是……不是……”
顧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不是谪仙?”
紀若塵立刻大吃一驚,道:“你怎麽知道?”
顧清道:“當年洛陽突降紫火天雷,主塞外有谪仙出世,推算出這個的門派可非在少數呢!知曉這個又有何難?其實在凡間應劫輪回的谪仙非止一個,一涉及上天仙界,這前後世的因果輪回格外地難以看清縱是谪仙自己,十有**也是渾渾噩噩地過了一世,能修得飛升、重返仙界的其實沒有幾人何況篁蛇出世後,這一世的機緣因果更加的亂了,我們又哪裏看得清楚明白,分得清對錯是非?世人所認谪仙,多半是有誤的而真正的谪仙,卻往往不知自己前世因果所以谪仙一事,不必放在心上,想也是無用的”
紀若塵聽得一怔,這一層他倒是從未往深裏想過顧清輕歎一聲,握住了紀若塵的手,道:“不過你能将這個秘密告訴我,我心裏很是歡喜若塵,你還是回道德宗去你身懷解離訣,又有那棍術,假以時日,也不比什麽谪仙差了但你我日後兇劫隻會越來越重,單憑這兩門法訣卻是不夠的,仍得好好研習三清真訣,奠穩了根基才是你不必擔心,有師兄爲你修書,紫陽真人斷不會爲難你的”
此時一陣山風吹過,顧清臉色登時蒼白了一分,紀若塵猶豫着,伸手去攬她顧清身體微微一震,然後放松下來,就此靠在他的懷中
五日後
“修書?修什麽書!”
紀若塵望着清閑真人,一時間目瞪口呆
清閑真人看上去五十餘歲年紀,生得光頭大耳,膚色黝黑,一雙眼不小,隻不過是個倒三角形,鼻若鷹鈎,嘴角下探,一副别人欠他幾萬兩銀子不還的模樣這位清閑真人身寬體胖,個子卻是不高,真比顧清還要低了半個頭去
此時他盤膝坐在黑雲石雕就的矮幾之後,雙眼如鷹,死盯着紀若塵不放,兩邊嘴角幾乎是筆直垂下,直指地面,那一臉的黑肉,幾乎每一塊中都裝滿了烏雲
讓紀若塵驚詫不已的非止是清閑真人那突如其來的惡劣态度,還有他那令人過目不望的尊容平心而論,清閑真人雖然占足了黑胖矮秃四字,遙望過去有如一顆秤砣,但這一怒,面上還是布滿了煞氣,很有幾分大派掌門的威風
然而修道之士能人所不能,駐顔換骨也是其中之一大凡修道女子都可駐顔不老,縱過百歲,也可望去如十八芳齡男子其實也可如此如紫陽真人那種地位的,多半會選擇四五十歲左右的外貌,一來不掩道骨仙風,二來可有長者風範但那些有殘疾或是先天容貌醜陋之人,在修得相當于道德宗太清進階境界的修爲後,皆可重塑肢體外觀,改去殘疾陋容
如清閑真人這等身份地位,卻仍保留着這副尊容,實是有些不可思議
此時紀若塵顧清與清閑真人同處在一間極寬闊的大屋之中,來之前紀若塵已經知道這裏是清閑真人平素閉關清修之所屋中琴棋書畫皆有,一側牆上全是書架,排滿了經史道書,另一邊擺放一張雲榻,看來是清閑真人平素裏打坐歇息之所屋西首沒有牆壁,地闆筆直伸出牆面二丈,下臨千丈深淵懸台上擺一張黑雲石幾,清閑真人就坐在幾後,紀若塵則立在幾前
從此處望去,雖然周圍雲氣缭繞,如在仙境,但想到腳下就是不見底的斷崖,還是令人有些惶恐更奇的是,懸台上居然還擺了全副的釣具,也不知清閑真人要在空崖之上釣些什麽東西上來
顧清懶懶地靠在屋中一堆雪狐皮上,聽得清閑真人訓斥紀若塵,當下微笑道:“若塵初來乍到,師兄你可别吓着了人家你不修書,他可不敢回道德宗呢!”
她臉色仍極是蒼白,話音輕柔,一點中氣也無剛回到雲中居,顧清就帶着紀若塵來見清閑真人,還未顧得上療治傷勢
聽了顧清的話,清閑真人面上的黑氣才算褪了些,當下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清兒,你怎麽也笨了?就憑他手指上那顆玄心扳指,他敢不回西玄山?”
顧清淡淡一笑,道:“師兄,你也知道大凡鬥數卦機這種東西,隻消涉及到于已有關之事就會不準的,所以我笨些也是應該可是他光回西玄山還不夠,回山後還得毫發無傷,不受責罰也隻有師兄你的手書,才能令紫陽真人依書辦理”
清閑真人呵呵一笑,笑得極是歡暢,道:“這話倒說得也是!”
眼見清閑真人受用了馬屁,紀若塵心中方自一寬,哪知他黑臉又是一闆,喝道:“你這小妮子的那點鬼心思當我不知道?哼,單憑他扳指中那一幅神州氣運圖,這小子回山後還會受什麽責罰嗎?”
顧清微露訝色,望向了紀若塵
紀若塵初時也是一怔,想了一想,方才自玄心扳指中取出那塊黑乎乎魚鱗一樣的東西若說他身上還有什麽來曆不明的東西,也惟有這個了
顧清一見,即道:“果然是神州氣運圖沒想到篁蛇之寶居然在你這裏,也是機緣呢!”
玄心扳指功能隔絕靈識寶氣,顧清道行不到,看不透玄心扳指也屬正常
清閑真人手一招,神州氣運圖就自行飛到了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