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汪沸水中,還有兩個人浸泡其中,對這足以烹肉煮菜的沸湯毫不在意
東首一人英俊異常,一頭黑發披散于肩,身材近乎于完美,隻是肌膚上縱橫交錯着數十個大小傷口,其中有兩處創口前後通透,竟貫穿了他的胸口這個男子正是雲中居楚寒,此刻他面色沉重,顯然心中有懸而不決之事,機械地以手掬着水,不住地淋在傷口上他身上各處創口早已不再流血,翻出條條白肉,潭水一淋上去,就會冒出縷縷白煙,煙散後,處處傷口就會重新生出一點新肉
這一泓潭水已被置入秘藥,化成了一潭五轉金液湯,乃是雲中居療傷秘法
水潭西首浸着石矶,她身上僅着一襲内裳,堪堪能夠蔽體而已在池水之中,她的肌膚白亮得極爲奪目,縱是水霧氤氤,也掩不住那露洩的雪白
石矶身上也同樣是傷痕累累,顯是經過一場惡戰,尤其是前胸處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長達尺餘,自左肩起,直沒入胸口正中的内衣之中,還不知有多長石矶的傷處正在迅速愈合,她道行雖不若楚寒渾厚,但體質特殊,恢複起來要較楚寒快得多
“我實是有些想不明白,你還在猶豫什麽呢?”石矶一面清洗身體,一面柔柔地道:“難道你真打算依她所言,一路這樣護着紀若塵嗎?這一次若不是霧岚師叔突然下山,我們的命也就搭在洛陽了做到這一步,難道還不夠嗎?”
楚寒盯着蕩漾的水波,一言不發,仍機械地洗着自己的身體
石矶從潭水的另一端遊了過來,停在楚寒身後,雙手輕輕撫摸着他的背肌,又道:“我可是聽說洛陽之事一了,道德宗就要登門提親了而且據傳是紫微真人手書聘貼,紫陽真人親率諸脈真人同登山門這份榮耀,那可是到了極處……”
楚寒背肌一陣輕微的抽動,本已漸漸愈合的傷口又滲出細細的血珠
石矶以指尖抹了一粒血珠,放在自己鮮紅的舌尖上,細細品味,唇角漾起一抹笑意,在楚寒耳邊道:“還有,這紀若塵究竟是何來曆,爲何顧清一見他就願以身相許呢?如今許多人都在傳言紀若塵乃是谪仙轉世既然這麽多人都知道了,那麽他十之**就不是谪仙但他出身來曆中必是有玄虛的這當中玄虛,道德宗幾位真人是知道的,我宗幾位師祖也該是知道的,顧清更不會不知曉可是你知道嗎?雖然幾位師祖都推許你爲下任掌門的不二人選,可是這種大事,你怎麽一點都不知道?”
石矶雙臂環上了楚寒的肩,整個人都貼在楚寒的背上,道:“你難道……真想看着他們洞房花燭,合藉雙修?”
轟的一聲,一池潭水忽然沖天而起,在空中蒸發得幹幹淨淨
楚寒長身而起,揮手一招,衣物就從數丈外飛來他從容穿好衣服,即舉步向前行去
石矶在他身後叫道:“你要去哪!你的傷還沒好呢!”
楚寒足下不停,頭也不回,淡定地道:“不論她如何對我,我答應過她的事,總是要辦到的”
石矶立在空空如也的水潭中,氣得頓了頓足她惱了一刻,忽然又是一笑,抓起衣服,追着楚寒而去
數日之後,道德宗諸真人已攜衆弟子回歸西玄山與離山時的意氣風發不同,回山時人人肅容屏息,默然不語四名道士擡着一具黑檀木匣,上鋪玄色織錦緞,沿着青玉長階,一步步踏進道德了主殿木匣中睡着的即是太璇峰之首,八脈真人之一的張景霄真人
紫陽與諸真人行在隊伍最後,均沒有馭氣飛行,而是與尋常弟子一樣,一步步行上山去黃星藍行于真人中間,不動聲色,僅是面色蒼白得有些異常
這一日,太上道德宮鳴示晚課的鍾聲僅僅響了一聲
整個太上道德宮中靜悄悄的一片,有弟子擦肩而過時,也僅僅是互望一眼而已
入夜時分,諸真人又齊聚三清殿議事,這一回黃星藍也坐于殿中
莫幹峰上,陰雲密布,不見星,不顯月
黃星藍整了整儀容,起身向紫陽真人行了一禮,道:“事已至此,還請紫陽真人以全宗大局爲重夫君之軀就葬在太璇峰上我意已決,還請紫陽真人成全!”
紫陽望了望面容平靜的黃星藍,撫須沉吟良久,方道:“此事且容我再想想,你先行回太璇宮歇息,景霄真人之軀先置于碧水寒潭中,以免受暑氣陰濕侵擾之苦”
黃星藍向諸位真人施了一禮,就離殿而去
當日景霄真人遇襲墜落,諸真人立刻察覺,紫陽真人當即放棄追蹤神州氣運圖,移動參星禦天大陣,護住了景霄真人軀體好在其它修道者貪寶心切,大多追着神州氣運圖去了,未能趁機痛下殺手
諸真人檢視過景霄真人的傷勢後,均是面色凝重這一劍兇厲狠絕,下手之人修爲極高,一劍之下盡斷景霄真人氣機,三魂七魄也催化得七七八八景霄真人僅僅是依着修爲深湛,方能保得一點元神不散
黃星藍修爲道行和諸脈真人實也相去無幾,看過景霄傷勢之後,已然心中有數道德宗諸真人合力,再耗上五件鎮宗異寶,或可救得景霄但即使回天有術,張景霄也定是道行全失,從此淪爲凡人洛陽一役,道德宗結下仇家非少,在這種時候要諸真**損道行,又未必能救得回景霄,實是有些因小失大況且日後與諸派相争,真人們有所損傷在所難免,施救景霄須用的五樣至寶,至少可救得兩位垂死的真人回來
适才紫陽真人和黃星藍就景霄真人之事已争了半天,紫陽要救,黃星藍堅決不允此時黃星藍雖已離去,諸真人依然默然不語于情理上,自然當救景霄,于大局上卻不應如此兩相權衡,無論作何抉擇,均是如此之難不知不覺間,諸位真人均望向了紫陽真人
紫陽真人長眉緊鎖,隻道了一聲押後再議,諸真人即各自散去
紫陽獨坐殿中,沉思片刻,起身前往後山,不多時已登上後山主峰,立在一座孤零零的松木小殿中殿中簡單而整潔,惟有一座神壇,一張供案,一個座墊而已神壇上挂着廣成子祖師的一幅畫像,供案上一對香燭,一尊香鼎,另有一口小小銅鍾
紫陽真人在香鼎中添了一柱香,拜過了廣成祖師,然後取過銅槌,當當當的在鍾上敲了三記,方在座墊上盤膝坐下
過不多時,供案上袅袅香煙中現出一位尺餘高的小人,看衣着裝束,正是紫微真人此乃是紫微真人運神通所化的身外之身,藉此現形,好與紫陽真人對話此時紫微真人已近飛升,真身本體深藏在這間木殿下方千丈深處,直至飛升一刻,再也不會出關這等死關乃是玉清真訣中極高的境界,若得勘破飛升,則仙班品秩不低然則這死關雖不受外物所擾,卻須得獨力對抗天劫心魔,兇險處更甚于尋常飛升
紫陽緩緩地道:“打擾掌教清修了,我此次前來,乃是爲了景霄之事”
紫微閉目不語,片刻後雙目始開,道:“景霄是救得回的,隻是一身道行卻是保不住了師兄以爲如何?”
紫陽撫須道:“當救”
紫微點了點頭,道:“如此景霄還有重返輪回、靈識不滅之望隻是一來天下行當大亂,諸般邪魔外敵将紛紛出世二來我近日頻見紫府日出,華庭生煙,飛升之期較預料爲近想來三年之内,我就要渡劫而去屆時師兄外要禦諸敵,内要實筋骨,若失此五寶,師兄可應付得來?”
紫陽緩緩道:“大道謀于人,證在天反正諸劫将至,有無這五寶,都定不了大局若我宗須憑五寶這類身外之物方能渡此亂世,道統又何能傳承三千年?”
紫微一揮手,紫陽真人面前浮現出一顆深藍色鴿蛋大小的寶珠寶珠色作深藍,内中如自有天地,上爲夜天,下爲浩海,細細觀之,海中正有一輪明月低懸
紫微道:“憑此碧海月明珠,當可救得景霄一命,不必用那五寶了”
紫陽眉頭一皺,道:“可掌教尚要憑此珠化解天劫,若誤了飛升,那可如何是好?”
紫微微笑道:“師兄怎也看不破了?若須憑此珠方能化劫,那我也不該得此飛升之果了”
紫陽長眉一展,笑道:“如此說來,倒是我執着了”
紫微又問道:“若塵這孩子,師兄又準備如何處置?”
紫陽沉吟一下,道:“我宗能容天下,又怎會容不下他?這孩子心志堅毅,卻是執着得有些過他與我宗千絲萬縷的機緣,豈是輕易割得斷的?先讓他在四方走走,過不了多久,若塵自會回來的我遣人暗中照應着他就是”
紫微點了點頭,身影徐徐隐去紫陽真人取過碧海月明珠,出殿而去
東邙山地處河南道泸州境内,山勢不高,但清幽深遠,别有洞天山巅一道溪流邊,紀若塵正端坐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将掌櫃的給他那一塊尺餘方圓、狀若魚鱗的物事反複瞧了半天,又屢屢以真元靈氣試探,卻都看不出什麽奧妙來他終歎息一聲,将這塊物事收入了玄心扳指之中
紀若塵已獨自一人在山中行了數日,每日都要花上一兩個時辰研究這件東西,但始終一無所得但紀若塵就是再愚鈍,至此也知掌櫃夫婦絕非常人,他們鄭而重之塞給自己的東西也必非凡物,隻是自己道行低微、目光短淺,現下發現不了其中奧妙而已不過紀若塵不急,反正此刻有的是時間,慢慢的研究,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回想起在西玄山上每日裏孜孜不倦,隻爲了增加一點道行、多讀幾頁道書的日子,實是恍如隔世
就算諸真人寬容大量,能夠原諒了他冒充谪仙之錯,可是紀若塵已連用兩次兇星入命之法,又哪還有飛升之望?那八脈真人的心血,五年來耗廢的無數法寶藥材,又該如何去算?雖說他這也是不得已而爲之,但一來諸位真人可不見得會那麽想,二來自己孤身一人,身負重寶下山曆練,簡直就是一頭肥得不能再肥的羊當時想來沒有什麽,可是怎會有這許多人知曉這一消息,專程在途中等着自己?
細細想來,紀若塵已隐隐覺得有些不妥
紀若塵又取出一塊翡翠簡,看了半天,又是輕輕一歎自得了這塊翡翠簡後,自己都未有時間研習一番,又哪有餘暇督着青衣修煉呢?
想來,那溫婉恬靜的青衣小妖此刻已回無盡海去了?
這塊翡翠簡中載着諸多法門,内中卻沒有無盡海的方位他就是想去尋青衣,也無路可去
此時既然一時不想回道德宗去,紀若塵忽然一陣茫然,這才發現天下雖大,自己卻不知該往何處去
或許是命該颠簸,自記事時起,紀若塵就沒過過幾天清靜日子,如今已是如此
他緩緩立起,凝望着下方的山谷
好一片幽靜翠谷!谷底一道寬溪靜靜流過,深不過膝,溪底之石均色作淡黃,與兩岸郁郁蔥蔥的山林互相輝映
谷地盡頭,正行出一個人來他悠然轉身,望向了紀若塵雖相距遙遠,紀若塵依然可見他面上那淡淡的冷笑
正是吟風
紀若塵面上無悲無喜,伸右手一招,身旁一棵小樹即離土飛起,在空中自行脫去枝杈樹葉,落入紀若塵手中時,已變成一根三尺短棍
他木棍斜指地面,居高而臨下,立得穩如泰山
吟風雙眼微眯,面上笑容已逝
眼前這一幕是如此熟悉,可是吟風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曾在何處見過相似情景一陣久違的劇痛忽然自腦海中劃過,吟風隻痛得劍眉緊皺,不由自主地閉上了雙眼
當吟風雙眼再開時,眼中已沒有痛楚,有的隻是森寒的殺意!他雖然始終想不起曾在何處何時見過類似情景,但終于想起來一事
此人當誅
吟風雙眼一亮,舉步向紀若塵行來
此時十裏之外,斷崖之頂,顧清迎風而立,任山風拂亂了她的青絲與衣裙她負手而立,古劍連鞘握在手中
隻是那雙纖手,蒼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