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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七 怎堪驟雨狂風 四

茫茫山中,不知是哪一代的山民修了一座小小廟宇,以祈求溫飽平安曆經多年風雨後,小廟早已破敗不堪,僅是将将能擋擋風雨而已廟前雜草叢生,柱上油漆剝落;斷壁殘垣,舉目即見廟中亦是蛛網橫挂,塵泥滿地

此時廟中所供土地早已被搬到一邊,祭桌上平鋪着一件長衫,那青衣女孩正俯卧在長衫之上,面白如紙,黛眉緊颦,依舊昏迷不醒

廟中地面也被清理出來,擺放着三顆血色琉璃珠,分占三才方位三顆琉璃珠各自噴出一道細細真火,沖在懸浮于空中的一座寸許見方的青銅小鼎上這座青銅小鼎正是紀若塵解離文王山河鼎後的産物,除了無一物能傷之外,尚不知有何其它用處,是以紀若塵索性拿來做了藥鼎那三枚真火珠所發真火足可銷金熔銅,但此刻足足燒了一刻之久,青銅小鼎卻連顔色都未變一點

紀若塵坐于地上,雙手抱膝,呆呆看着空中緩緩旋轉的小鼎,心亂如麻

他想了許久,也實在想不通自己爲何要救這個女孩回來依他本心,既然知道這是苦肉計,當會突施襲擊,先以兩張天罡六陽符當場殺掉一半的人,随後再将剩餘之人斬盡殺絕,揚長而去才是

紀若塵暗歎一聲,或許是因爲她長得與顧清十分相似雖然兩人神采迥然有異,但他還是接受了這個借口他手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枚暗黃色的丹藥,随手投入到銅鼎之中這顆丹藥一入文王山河鼎,即發當的一聲金鐵之音,就似是一枚黃銅鑄成的銅丸一般

丹一入鼎,琉璃珠所噴真火立刻強了一倍在真火焙燒之下,丹藥竟如真的銅丸一樣緩緩化開,最後化成一鼎金黃色的藥汁紀若塵凝思紫雲真人所授金丹大道,左掌攤處,掌心中又多了三枚小巧丹藥及數樣藥材他回首看了那青衣女孩一眼,沉吟片刻,走過去拿起她的手腕,細細地把起脈來

她的手也如水作的,柔若無骨

約半盞熱茶功夫,紀若塵心中已然有數,于是收起了一樣藥材,又添了兩枚黃玉進去,随後依天時地氣,将其一一投入到文王山河鼎中

他這一爐丹藥雖然隻調整了其中三味藥材,并未改變基本藥性,但當中其實有大學問在先一劑藥于人有立竿見影之效,但于妖卻是絕毒而現下方劑,人服之立斃,然于妖卻有大補之效也惟有紫雲真人這等學究天人的丹鼎大家,方能教得紀若塵如此本領

藥材甫一入鼎,立刻溶入金黃色藥汁之中,随即一道異香撲面而來那女孩兒聞了藥香,當即咛嘤一聲,悠悠醒來,喃喃地道:“好香,真是舒服呢!”

她剛一動,腰上腿側即傳來一陣鑽心的痛,當即呻吟一聲,痛得黛眉又絞在了一起這麽一痛,她倒是徹底清醒了過來

紀若塵道:“别動,越動越會痛,忍着點,等我把箭起出來就好了”

那青衣女孩此時也看到了紀若塵,當即依言伏在祭桌上不動,柔聲道:“原來是公子多謝公子相救我有傷在身,不便起身相謝”

紀若塵有些哭笑不得,道:“都什麽時候了,還這麽講究禮節!你别說話,越說越痛”

哪知她聽了,掙紮着又道:“叔叔說過,禮不可廢……”

紀若塵隻覺得陣陣頭大,無奈之下隻得道:“好好,禮不可廢,禮不可廢隻是我現在要起這兩支箭出來,難免要看到你的身體,先告訴你一聲”

她斷斷續續地道:“叔叔說過,事急從權,公子請便……”

紀若塵聽她中氣漸弱,知道已不能再耽誤,當下哼了一聲,道:“從不從權,我都得先把你的箭起出來再說忍一忍,痛過就好了”

他拔出仙劍赤瑩,劍鋒處紅光一閃,已然切開了她腰際的衣服,卻未傷她如脂肌膚分毫

她腰上肌膚如雪,瑩瑩然潤澤如玉;玲珑有緻的曼妙腰身,弧度完美,可謂增一寸嫌多,減一寸嫌少饒是紀若塵定力過人,看了心中也不禁微微一蕩紀若塵定了定神,輕輕在箭創周圍按了按,又彈了彈箭杆

女孩兒一聲呻吟,但旋即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可她眼中已滿是淚水,顯是未曾經過什麽風雨的

紀若塵彈了兩記箭杆,前兩記隻是輕輕一觸,第三記已運足了真元!他指尖與箭杆一觸,當即發出金鐵之音,翎箭大震一下,箭鋒上所有倒鈎皆齊根而斷!

女孩兒痛得一聲悶哼,左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紀若塵紀若塵三指撚住翎箭,一點點将箭杆抽出,看了一看,然後扔在地上

女孩兒長出了一口氣,喘自稍定後,幽幽一歎,虛弱地道:“公子,其實……我不是人”

“我知道”紀若塵淡淡地道,開始着手以一根玄金絲,将傷口裏殘留的片片倒鈎給挑出來

倒鈎足有數十之多,紀若塵動作小心輕柔,直花了一炷香時分才将倒鈎盡數挑出青衣女孩已痛得肌膚上全是冷汗

她稍稍喘息了一會,又掙紮着道:“公子,我……是妖”

“我知道”

紀若塵已切開她腿側的衣裙,着手處理腿上的箭創待到腿上箭傷處理完,她已完全動彈不得,冷汗早将身上衣裙都濕得透了

紀若塵手一招,文王山河鼎即離了真火,飛入他手中鼎中金黃藥汁自行緩緩旋動,大有玄意文王山河鼎在真火上燒焙甚久,但本身卻冰涼一片,半點熱氣也無

紀若塵将文王山河鼎端到了她面前,道:“喝了就會好起來的”

青衣女孩用盡全身力氣,方擡起頭來,望着紀若塵,道:“公子,人妖之間,相去有若天涯公子既然知道我是妖,爲何還要救我?”

紀若塵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

青衣女孩凝望了紀若塵一眼,低下頭去,将文王山河鼎中的藥汁飲得幹幹淨淨此藥十分靈驗,甫一入口,她蒼白的臉上即有了血色,兩處箭傷也開始緩緩收口過不多時,她已能翻身坐起

其實除她身中之箭,用解離訣最是合适,無須花上這許多功夫但是一則翎箭解離時爆出的靈氣可能會将創口炸得更大,二則紀若塵深明懷璧其罪的道理,絕不願在外人面前展露解離仙訣

此時見她初複元氣,紀若塵道:“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孩兒搖了搖頭,道:“我自小就沒了父母,本是沒有名字的,隻因我喜穿青色衣裙,所以族人都叫我青衣小妖還未曾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青衣小妖?”紀若塵念了幾遍,微笑道:“好名字我姓紀,名若塵青衣,你叔叔是誰,族人又居于何處?我看看是否能順路送你回去你道行太低,在修道人地界上行走實在太過危險,早晚要出事”

青衣小妖道:“叔叔不讓我和人說他的名字,這個還請公子見諒我的族人都住在天刑山,平時不大出來走動的”

“天刑山?”紀若塵若無其事地問道,一邊将文王山河鼎中最後兩滴藥汁滴在她的傷口上

“是啊”

紀若塵嗯了一聲,收起了文王山河鼎,在她腰上拍了一記,道:“傷已經好了,起來!”

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實則心内已然暗驚

大道循環,陰陽相稱既然有洞天福地,也就有至陰至險的絕地**道藏載世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然則世間另有十八處絕地,不爲一般世人所知

這天刑山上承蒼天之殇,下接黃泉地脈,方圓千裏,爲天下萬妖雲集之所修道之士一入天刑山範圍,則再難溝通天地靈氣,道行平空要打個對折而且天刑山自洪荒已然存在,傳說山中藏有衆多道行千年以上的天妖,修道之士縱然道行全然不受影響,也難與這些天妖爲敵隻不過天道有補有罰,這些天妖一出天刑山範圍,往往就會招來天誅,落得煙消雲散是以天刑山妖孽雖多,但尚不至禍亂世間

傳說這天刑山每過千年,地火即會噴發,地氣震蕩,同時引發天殇戾氣下沉,整個天刑山恰如人間煉獄地火天氣相沖,對于普通妖族并無多大影響,對千年以上的天妖卻是緻命一劫大多數天妖均無法過得此劫,灰飛煙滅這也是天意如此,若非這樣,那天刑山早不知藏有多少天妖了

天下态勢,地理人文,本是道德宗每一個弟子的必修課目,紀若塵當然也知道天刑山三字所指爲何但凡是天刑山中之妖,哪一個會是易與之輩?

青衣小妖靈性極佳,本身修爲卻極是稀松平常,自稱小妖倒沒有分毫誇張之處她能隻身來到道德宗勢力所在益州,本身已是一件奇事但這既然是邪門所施苦肉計,想想也就不是如何奇怪了

紀若塵所施方藥靈效非同一般,青衣小妖此時已行動自如她從祭桌上爬下,躬身行禮道:“人妖相見,立刻就是兵戈之局可公子非但對我施以援手,又煉得出可用于妖族的仙藥,實是有濟世胸懷”

青衣小妖一番謝詞,反倒使紀若塵有些哭笑不得,她這馬屁拍得實有些大了此次下山雖然時日不多,但一路行來,紀若塵聽得的對道德宗的風評卻不甚佳,至少道德宗非是什麽以慈悲爲懷的門派而且紫雲真人爲何會對醫治妖族的丹藥如此有心得,紀若塵也隐隐有所覺察

在紫雲真人眼中,衆生不分貴賤,一律平等,不論是石是草是妖是獸是魔,皆是可入鼎爐之物而有些妖,要活着方可入藥

但青衣小妖似是全無心機,句句出自肺腑,因此贊得紀若塵也有些不好意思

紀若塵收拾好了一應煉藥器物,道:“這裏離利州不遠,過了利州再往北行,就是雲霧山,那裏也是妖族聚居之處,我隻能送你到雲霧山腳了你修爲太低,以後不要随意到修道之人的地界上走動”

青衣小妖問道:“公子要去哪裏?”

紀若塵道:“送完你後,我要去洛陽”

青衣立即道:“那我也随公子去洛陽好了”

紀若塵望着青衣,詫異地道:“你去洛陽做什麽?那裏滿城皆是修道之人,難道你不要命了?”

他話是這樣說,但籠于袖的左手食中二指間一張血色咒符悄悄消失,又被他收回了玄心戒中他實在是有些想不清楚,既然青衣小妖用的是苦肉計,那他提出送她至雲霧山下應該正中她下懷才是,怎麽她非但不答應,還反而要随自己去洛陽?

青衣小妖輕笑道:“公子無須擔心,我修爲雖不夠,不過生來就可掩住自己的妖氣不會給公子添麻煩的”

紀若塵笑笑道:“這不是問題,而是你跟我到洛陽去做什麽?”

青衣小妖搖頭道:“這個啊,我也不知道”

小廟距利州四百餘裏,雖皆是崇山峻嶺,但沒什麽兇獸妖物,對修道之士來說,這就是康莊大道是以入夜時分,紀若塵已攜着青衣立在了利州城内,選了一家體面客棧住下

待一切安頓好時,已近子夜紀若塵仰卧床上,緩吐深吸,正準備清修,房門處突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随後傳來青衣小妖的聲音:“公子,可以進來嗎?”

紀若塵心中一動,打開房門,将青衣小妖讓進了房内她立在房間正中,眼光卻落在了屋角處,硬擠出一絲笑容,道:“公子,這裏四處都是人氣……我……有些怕”

紀若塵心中又是微微一動,微笑道:“那你就在這裏休息好了”

青衣小妖倒不客氣,立刻一聲歡呼,跳上了床,然後在床正中以指尖劃了條線,道:“一人一半,不許過線!不然,你就是禽獸!”

紀若塵實在是哭笑不得,一時間實是不知她究竟是心計太深,還是真的全然不通世事,不曉人心險惡

至于苦肉計三字,一時間,倒是忘了

折騰了一番,兩人總算歇息下來紀若塵其實已不需睡眠,他合衣仰卧床上,望着窗外月色如洗,卻也無法靜心清修

其實這一路上他已數次動過殺心人妖殊途,于修道人來說,滅一隻妖即是積一點功德,何況是這麽一隻對他用計的小妖?

隻是每每見了她那清澈如水,全無心機的雙眸,紀若塵的殺心總會悄然斂去何況越是與她相處,紀若塵就越是奇怪,苦肉計哪有這種用法?美人計還差不多

紀若塵身側傳來一陣暖意,原來青衣似是有些寒冷,早已蜷成一團,一路向紀若塵身下鑽來她又似夢到了什麽,叫了起來:“不練!就是不練!我才不要什麽超脫輪回,遨遊六界呢!要修五百年啊,不幹!”

紀若塵當即大吃一驚!縱是千年道行的天妖,也做不到超脫輪回,躍出因果,這實已是散仙之境,雖不如白日飛升,相去也是不遠青衣小妖要修的是何秘術,竟隻需五百年即可達此境界,且她竟還不練!

還未等他想完,青衣又幽幽歎了口氣,喃喃地道:“好了,叔叔,我練就是可是道德宗那些真人也不是如何厲害嘛,你爲何不直接上西玄山去殺幾個呢?你在顧慮什麽嗎?”

聽了她這一句夢話,紀若塵反而甯靜下來

轉眼間彎月西去,晨光初顯,青衣依舊睡得深沉,隻看她如此貪睡,就知不是一隻願意用心修道的妖

“這隻小妖啊……”紀若塵看着她柔美如水的側面,暗歎一聲,此時一個奇怪的想法忽然浮上心頭:“過線即是禽獸,而我一夜未有過線,這……豈非是禽獸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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