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其實九天多少知道他的心思。他不說,她就裝不懂。現在他言明,她……落荒而逃。
九天的背影讓他倍感難過。他怎麽就說出來了呢?藏在心底數年的事。
幼時,他膽怯懦弱,她不同,膽大恣意,有她在沒人敢欺負他和老忠,簡直就是大姐大。
懂事了才知道,她最大的優點不是女英雄,而是兩個簡單樸素的詞,善良、孝順。他從沒見過她對老忠紅過臉,每次被人罵是傻子的女兒,受委屈的時候,她第一時間是去安慰老忠,她從沒因爲老忠的存在而覺得丢人……饒是這麽簡單的詞,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她這樣的。
陳嘉遇自己也說不清始于何時,也許是某個雨天,她站在雜貨鋪前跑蹿攬客,他站在巷尾,光滑如鏡的石闆路,墨綠的烏桕,整條小巷都因爲她而淌着溫柔的水。浔城的雨太多,他忘了是哪一天。
這些,九天是不知道的。她很忙,忙着找兼職,因爲口齒伶俐很快找到了,在一家花店做銷售。
除了錢,她還收獲到了意想不到的東西。那天,店裏來了一個中年女人,身姿曼妙,儀态大方,她覺得眼熟極了,但一時也想不出是誰。直到當天夜裏,她猛然驚醒,家裏有她的照片!
翌日傍晚,九天按照她留下的送貨地址找去,透過她家窗戶看到她,不,是她其樂融融的一家人。那個男人,跟她爸爸不一樣,又跟所有正常的男人一樣。
九天剛想離開,被她發現了。
她端詳片刻,身子打顫,認出了九天。“你是……”
“是我。”九天幹脆利落,“我隻是來看一眼,你放心,我不會打擾你的生活。”
她很尴尬,久久,才回了一句:“謝謝你。”
九天不禁倒退一步。
她的父親,傻乎乎又執拗的父親,常對她說“對不起”。因爲他跟别人的爸爸不一樣,他除了一首《望廬山瀑布》教不會她其他。可他爲了她能喝到奶,磨破十餘雙解放鞋,爲了學換尿片敲鄰居門無數遍,挨打也總是不叫疼的,甚至沒讓學走路的九天摔上一跤……
那個時候,她的母親,跑了。
現在,她的母親,親生母親,謝謝她的不打擾。
北京已經開始下雪了,往學校走的一路上,棉布鞋早已濕透,冰水踩得啧啧響。
路上遇到隔壁班的班長。他一口公子哥的調調:“雲九天,上來啊,帶你暖暖去。”
她沒搭理,他跟了一路。
到了校門,她蓦地發現門口有個蜷縮的身影,戰戰兢兢的。她剛要走那人就喊她:“九天九天!”
她大驚:“爸爸!”
公子哥一同湊過去,讨好嶽父這招好玩!
“下冰淇淋了,九天冷,棉衣給九天穿!”話音未落,雲冠忠把身上軍大衣裹到九天身上,自己就剩下件單薄的灰色秋衣。
公子哥看出端倪,眼裏一分驚愕九分嘲諷,這天天跟他争獎學金的學霸有個傻子爹!
“喲,雲九天,你爸——啊?”他故意拉長音調,轉頭就嘲雲冠忠敬禮,“雲叔叔好——喲,我這叫啥您聽明白麽?”
“叫爺爺!”
公子哥身前被一片黑影籠罩。比他高上半個頭的陳嘉遇凜然立于他身後,一手摁住他背脊,不是要敬禮麽,便讓他行九十度大禮。
“滾。”行禮完畢,陳嘉遇賜了他一個字。
九天給雲冠忠穿好衣服,拍掉他身上的雪花,看他顫抖的身軀,想哭:“爸爸,北京這麽遠,這麽大,你怎麽找到我的?”
浔城與北京距離1064公裏,北京全市人口爲1381.9萬人。
他形單影隻,千裏迢迢,穿越洶湧的人潮,找到了她。
“我先坐車,再走路,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就走到了。”他的牙齒在瘋狂打架,但依舊在笑,眼睛眯成一條縫。
陳嘉遇扶過他,拉開車門說:“先别說了,上車暖和一下。”
坐在車裏,九天邊搓着雲冠忠發硬的褲管,邊問陳嘉遇:“剛才怎麽那麽粗魯對人家?”
陳嘉遇不以爲然:“我這樣的人,就是這樣啊。”
“小魚是好人,九天也是好人,好人喜歡好人。”雲冠忠補刀,“小魚喜歡九天,九天喜歡小魚。”
我在十九歲時尋到了母親,可她再不願想起我那7歲的父親。
006.
九天不放心雲冠忠獨自回家,但期末考在即,她束手無策。
陳嘉遇暗中給雲冠忠找了個工作,在他叔叔的超市裏負責賣冰淇淋,很輕松的活兒。他先斬後奏,九天一開始并不領情,權衡許久才點頭。
隻要有空,陳嘉遇便帶着雲冠忠到處逛,遊故宮爬長城吃烤鴨等等,九天是不屑的,但擔心雲冠忠走丢,也就隻好每次都跟着去。
雲冠忠記性差,三年來爬長城就有百餘次。但陳嘉遇每次都陪他,久而久之,身材愈發趨近時尚雜志的男模。
近水樓台先得月,就在這樣形影不離的生活中,九天很自然地被俘虜了。
她曾問他,就不擔心結婚後生出的孩子不好嗎。
彼時,陳嘉遇握住她的肩頭,低下頭很認真地看着她說:雲九天,你爸爸你沒得選,你要知道,有得選擇的是情分,沒得選擇的是責任。我大可以跟别人結婚,生個完美的孩子,可我想要的,僅僅是個完美的妻子,是你。”
“我陳嘉遇願意跟你丁克一生。”斬釘截鐵的語氣。
九天膚白貌美,成績頂尖,學校裏追求者衆多,可隻要一聽她爸爸的情況,就都吓跑了。
而他,一直都在。陳父苦心竭力勸誡,他無動于衷。陳母破口大罵,他義無反顧。僵持之下,隻好由着他。
大學畢業他們便結束了戀愛長跑,一起坐到了民政局。
人有旦夕福禍。某天,九天去面試,當晚并沒有回來,往後的幾天也一直聯系不到,徹底失聯了。
雲冠忠急瘋了,不眠不休地在偌大的北京城内外暴走,他的衣衫沒一刻不是滴水的,路人叫他滾遠點,他照樣拿着九天的照片問别人,“求你,找九天,大眼睛九天。”别人隻笑不答,他便雙腿跪地,拽住人不讓走,挨打也不罷手。
幾日未進一粒米的雲冠忠倒下了。陳嘉遇送他去醫院,他就發怒,兇他,甚至揮起拳頭要揍他。從來不發脾氣的雲冠忠,徹底變了個人。
他又偷偷跑出來,光着腳沿着城際公路狂奔,被一輛車撞倒,他爬起來,滿頭是血地說沒事,不要去醫院,九天還沒找着。
下了雨,他繼續往前走,風雨中夾着濃重的腥味……
原來,九天上了黑車,被人綁架了。
九天醒來時,自己也不知道身處何處,隻看到窗外周圍郁郁蔥蔥一片,像深山老林,看不見一條小徑。
綁匪走起路來,腳步聲格外沉重,估摸着是個彪形大漢,九天并不敢有所動作。
近來有許多女生失聯的案件,最後的結局總叫人扼腕。是,她怕死,她死了,她那傻乎乎的爸爸該怎麽活。
她正憂心着,忽然聽到開門的聲音,綁匪進來了。
綁匪微俯下身來,手勾住她的衣衫,發出惡心的壞笑。
忽然,他感覺到腰間被個硬物抵住,身後傳來低沉凜冽、穩重冷靜的聲音:“警察!不許動!”
九天大驚,熟悉的聲音,陌生的語氣!
雲冠忠一邊抵住做賊心虛的綁匪,一邊幫九天解開眼罩和手上的綁繩。
九天睜開眼的瞬間,幾乎昏厥——她的父親,活生生一個血人。
他臉上滿是幹涸的血痕,衣衫褴褛,帶着無數荊棘,手臂上的肌膚沒一處是完好的。
很快,綁匪察覺不對勁,轉過身,怒目圓睜地看着拿樹枝的雲冠忠,鮮紅紅又鎮定無比的雲冠忠。
雲冠忠在他從腰間拔出刀的那瞬間,猛地将九天往外一推,“九天,快跑!”
在滿面鮮紅中,他那雙眼格外堅毅,帶着前所未有的威嚴和魄力,猶如黑不見底的槍口。
他長臂猛揮,速度快如閃電,把門嘭地關上,死死抵在門背。
九天猛地拍門,撕心裂肺地喊:“爸爸!”
“九天跑!九天跑!”雲冠忠音色雄渾,吼聲讓綁匪的手顫了顫。
“我是你爸爸,我讓你跑你就得跑……”
他的聲音漸如殘風,斷續卻沒有停,與刀子聲鼓瑟齊鳴。
門開的那刻,九天看到雲冠忠倒在血泊中,他的雙手還緊緊抱住綁匪的大腿,眼神仍舊地堅毅,嘴裏一直在喊:“九天跑!九天快跑!”
最後是晚到的陳嘉遇解決了綁匪。
可雲冠忠因爲失血過多,已然奄奄一息。
他握住九天的手,暖暖的,便笑着阖上眼。
雲冠忠看到綁匪給陳嘉遇發的照片,認出了地方。這四年來,他早已爲九天走遍了北京城,16807.8多平方千米的北京城。
他說,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就能找到。
在我的花信年華裏,我7歲的父親披荊斬棘,穿越萬千山水,英勇地救下了我。(就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