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高二的春末,草長莺飛,雜花生樹。學校提倡勞逸結合,分派給她們班的任務是清除花圃裏的雜草。
九天回家吃的午飯,要找鐮刀時發現工具箱空了。到學校時,隻見花圃周圍人山人海。
她走近,便聽到叽叽喳喳的聲音。“傻子真傻!”“你說這傻子怎麽能生出一隻學霸呢?”“有一種爹叫喜當爹喲!”
九天擠進去一看,果然——雲冠忠蹲在花圃裏,渾身泥點,他一手握着鐮刀,一手摟着大摞草束,連同幾顆小鐵樹……
他看見九天就笑起來:“九天!爸爸是不是很能幹?”衆目睽睽之下,他毫無顧忌開口,一雙眼隻看向她。
衆人轟然大笑,笑聲如同海潮,源源不斷湧來,欲意将九天弄得濕透,要她裸裎示人。
九天咬緊雙唇,淚液在淚腺裏洶湧,她淺笑着走過去拍掉雲冠忠肩上的泥土,喉嚨酸澀,但聲音依舊很輕柔:“爸爸,先回家好嗎?”
“九天要念書,不能幹活,九天會累,不行。爸爸要幫九天幹活!”他皺眉,神色堅定。
九天柔聲:“爸爸,這個也是考試喔,你不走,我就不能拿第一了……”
雲冠忠茫然地點點頭,可剛要走就被保安攔下。
胖保安嗓門很大:“你這人腦子有病嗎?把花圃搞成這樣就想走?”聽大家碎嘴,他悟了,嗤之以鼻:“哦——智障啊!傻子來什麽學校啊……”
九天蓦地把低着頭的雲冠忠攬到身後,她瘦弱的身軀擋着他,目光堅毅地盯着胖保安,字句铿锵:“如果,你或者你家人天生如此不幸,你也會選擇這些詞語來自稱或者稱呼你最愛的人嗎?”
胖保安啞口無言,然後怒氣沖天:“我不管,你自己處理這些,不然就處分!”
送走雲冠忠,九天一個人在花圃裏收拾雜草,他不懂,把很多植物也當草連根拔起,她隻好一根根重新種好。
她剛好十七歲,什麽都沒有,卻又是自尊心最強的年紀,要承受不可名狀的屈辱。
一失神,她整個人跌坐在濡濕的泥土裏,滿身污濁,眼淚不争氣地砸下來。
一隻手不期然地呈現在眼前。她猛地用手背擦掉眼淚,擡頭一看:
陳嘉遇就那樣站着,顯得英挺高大,真再不是過去的小胖子了。
可她沒搭上他的手。富家少爺,連勞動課也不用來呵,單手拂在身後,裝什麽紳士呢。
九天走到二樓德育處旁不禁頓住腳步。胖保安在辦公室裏,捂住眼眶忿忿道:“那小子給我一拳!處分處分!”
九天猛地往樓下看,隻見陳嘉遇蹲在花圃裏,單着一隻手,挖坑,埋下,再下一棵……
他的左手懸空,遠遠一看也看得出紅腫,她爸爸的“小魚”,以哭鼻子著名的小胖子,竟然……
九天趴在欄杆上大聲喊他:“陳嘉遇!”
他蓦地回頭,傾着臉仰視她,然後笑。
在我芳齡十七之時,父親仍是7歲。
004.
雲冠忠再一次去學校,是在九天高三的時候,他是被老師請去的。
九天放學回家,見他神色凝重,她過去拍他肩膀笑道:“爸爸,累了嗎?”
他不說話,把九天的書包奪下,翻出書一本本鋪在方桌上,命令她:“念書。”
“爸爸,怎麽了?”九天推開那些書,擡頭看他。
他執拗地把書推回她面前,嚴詞厲色:“我是你爸爸,我讓你念書,你就要念書。”
老師的話,他消化幾個小時才懂,九天因爲他不念書。
“我不念。”
九天的成績全校第一,可……浔城沒有大學。
雲冠忠沒有再說話,但接下來他所做的卻叫九天震撼:
他開始學算術,削了百餘支竹簽,從最簡單的數數開始學,就連夢呓總是喃着“五毛和五毛是一塊”。
他是連煮面都不會的。怕火的他擰開煤氣,倒水,下面,打雞蛋。沸水濺到他手上,他蹭了蹭不叫疼,一試再試。
他從箱裏翻出一件件衣服,拉來陳嘉遇幫忙,最後一一作了搭配,怕記不住,他便在每套上畫上符号,或太陽,或小雨。
……
他穿着得體地站在九天面前,桌上是她愛吃的壽司,是他學了一星期學會的。他還給她買了條薄荷色的連衣裙,當然,他沒說是陳嘉遇選的。
“九天。爸爸會算錢了,能幫店裏忙。爸爸會做飯了,不會餓肚子。爸爸會穿衣服了,不會冷……九天不要擔心爸爸,九天要去念大學,爸爸一個人在家乖。”
九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終是下狠心作出決定,參加高考。
填報志願的時候,寫的是北京,曾聽人說,在北京見過小英,生了她又不要她的那個人。
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整個浔城沸騰了,傻子阿忠的閨女考上了最高學府!
那晚,雲冠忠偷偷在房間裏哭了整整一夜。他什麽都可以改,什麽都可以學,可他改不了老想見九天的念頭,學不會如何跟她說再見。
可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就去鋪裏把好貨一包包裝好,親自送到每一戶人家裏,笑着說他傷心通宵的事,“我們九天要去北京上大學了!”
城東陳家也有張一樣的錄取通知書。
去北京前,陳嘉遇把機票遞到九天手裏,才告訴她:“雲九天,算算,我們要同班多少年?”
她将機票塞回他兜裏:“陳少爺,我還沒坐過火車呢,你就讓我潇灑看這一路風景吧。”
後來,她完敗。陳嘉遇舉家搬遷北京城,他讓他爸開車去,他對九天說:“這回夠你看的了吧。”
“……”順風車,她再沒拒絕的借口。
真的要離開了,集江南魅力之大成的浔城,這是九天第一次離開家鄉。
對于雲冠忠,她是一千一萬個放心不下。
“爸爸,如果你生病了,按下‘1’,我就知道是你,我會馬上趕回來,好嗎?”上車前,九天重複。
雲冠忠呵呵笑,催她上車,攥緊陳嘉遇的手叮囑:“小魚,你要照顧九天,她吃米飯,不吃饅頭,饅頭難吃。”
“老忠,你放心吧。”陳嘉遇湊近他耳畔,“九天還不知道你那時偷拿她志願書吧?”
雲冠忠搖頭如撥浪,兩人一起壞笑。
後視鏡裏的雲冠忠,越來越小,直到消失,九天都沒勇氣回頭看,她怕自己不舍得走。
看完一路風景,最後回同一個家。九天跟陳嘉遇回到他北京的家,富麗堂皇,他那浔城的大宅便相形見绌了。
在北京的第一個夜晚,除了思念還是思念。大半夜陳嘉遇竟來敲她的門,她穿着小熊睡衣把他攔在門外,沒好氣地問:“幹嘛?”
陳嘉遇單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語氣随意:“我認床,睡不着,你陪我說說話。”
沒等九天反應過來,他一溜煙就蹿了進去,呈大字型躺在她床上,惹得她除了暴怒就隻剩下暴怒,鄉愁頓時消散。
他把九天拽下來一起躺着,就跟小時候一樣,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陳嘉遇,整個浔城就你不嫌棄我爸爸,就你願意跟他一起玩,要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該多好啊。可你爲什麽這麽好呢……”夜很靜,聽不見他的回複,她仰頭一看,他好夢正酣。
這夢,是很美好的。可後來,到了學校的九天變了,對他愛搭不理的,比陌生人更甚。
他忍不住,終于在一個下自習的夜晚攔住她:“九天,我錯了,我改,還不行麽?”
九天抱着高數書,欲意躲開他。可他不肯,高挺的身軀将她堵住,長臂将她鎖在角落裏。
她便站着不動,語氣凜然:“你哪裏有錯了?”
她一反問,他果然無話可說。
“雲九天!你到底怎麽了?”他有些着急。
怎麽了?沒怎麽,她不過是在那一夜,來北京的第一夜,夜半起床倒水的時候,聽到陳父陳母的交談——
“小遇那孩子喜歡九天吧?”陳父問。
“瞎子都看得出來!”陳母哼笑,“談個戀愛沒問題,反正又不是結婚,誰敢跟她結婚,到時候生出個什麽玩意兒誰知道啊!别又像她爸那樣的……”
哪知,陳嘉遇忽然攫住她的手,不容拒絕地拉着她往前走。
九天使盡全身氣力甩開他,壓抑在心中的怒火全然爆發:“我怎麽了關你什麽事!你這樣的人怎麽會懂!你天生完美,你媽給你一張好看的臉,你爸給你花不完的錢,你不用努力就可以考到這裏來!我跟你不一樣,我再怎麽努力也改變不了我的基因,我天生沒得選!你這樣的人怎麽會懂我怎麽了?”
陳嘉遇被她吼得一愣。幾秒後苦笑,他滿臉難過看着她:“我怎麽樣的人?我這樣的人怎麽了?我這樣的人,想要跟你念一個學校,每天看書看到淩晨三點,我這樣的人,我媽快要跟我爸離婚了,我這樣的人,我爸在外頭還有另一個兒子!我這樣的人,想跟你交換一下人生,你願意嗎?!”
這回,輪到九天愣怔,她看到他濃黑如墨的瞳仁泛着水光。
接下來,他聲音很輕地問:“我這樣的人,喜歡你,有錯嗎?”
我方成人就聽到告白,而我遠在南方的父親,7歲的他學會照顧自己了嗎?(就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