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俜聽過那世子的傳聞,雖然入了錦衣衛,深得皇上寵信,但身患怪疾,暴戾成性。隻是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沒有拒絕的餘地。
親事訂了下來,兩家商定好,等伶俜及笄就迎娶過門。
回到伯府的第二個月,遇上濟甯侯沈瀚之生辰,侯府大設筵席。謝家如今雖是勳貴,但早已遠離朝堂,若不是因爲兩家聯姻,想來也不會收到侯府的帖子。
謝伯爺給人去做壽,順便帶上了人家未過門的兒媳婦。
那是伶俜第一次見到自己那位未來的夫君,隔着攢動的賓客,他正在給侯爺行禮,一身白色長衫,高大颀長,昳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若是先前因爲京中有關世子的傳聞,讓她對這樁婚事很是忐忑。如今遠遠見到沈鳴,竟心安了幾分。人看人到底是習慣看皮相。
沈鳴行完禮便消失在賓客之中。男人們在前庭夠籌交錯,婦人小姐便去了後院賞花談心。伶俜倒是沒有太多不自在,畢竟她姨母是沈瀚之的妾,而侯夫人去世多年,姨母雖名分傷是妾,其實也算是當家主母。
她在姨母屋子裏和她說了會兒話,見着來了一波見姨母的人,便笑着出門一個人去後園散步。穿過湖上遊廊,到了侯府的後山前,這裏空曠無人,隻有一處寂靜的小别院。
伶俜路過别院時,朝裏頭看了一眼,隐約聽到有動靜,怕自己一個客人失了身份,趕緊轉身往回走。剛剛踏上遊廊,忽然一隻黑貓竄出來,跳在她懷裏。
這貓渾身通黑,毛色發亮,長得十分好看,趴在她懷中,乖巧得撒嬌,逗得伶俜喜歡極了,幹脆坐在遊廊欄杆邊,抱着貓兒玩兒。
而此廂松柏院内,沈鳴拿着貓食來從屋子裏走到小院:“小黑——”院子裏靜悄悄的,顯然自己那黑貓不在。
他皺了皺眉,朝屋子裏道:“福伯,小黑出院子了,今日前院人多,我擔心他跑出去被人踩到,咱們趕緊把它找回來。”
福伯诶了一聲,從屋子裏出來,跟在他身後走出了小院,兩人左右看了看,很快遠遠看到湖上欄杆處坐着一個少女,懷中正抱着一隻黑貓逗弄。
此時正是晌午,陽光打在少女身上,娴靜又溫柔,像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畫。福伯咦了一聲:“那好像是謝家的十一小姐,我先前看到她有和甯姨娘說話。”
沈鳴點點頭:“是嗎?”
福伯道:“我去跟她說一聲,讓她别抱小黑抱遠了。”
沈鳴擺手淡淡道:“算了,她喜歡就随她抱着玩兒吧。”說罷,折身往院内走去。
福伯摸摸腦袋,又遙遙看了眼那少女,跟着走了進去。
伶俜跟黑貓玩了一會兒,才想起姨母讓她别出去太久,她心道這貓定然就是侯府的,便幹脆抱着去找姨母。
因爲走得急,又一直低頭逗着懷裏的貓,沒仔細看前面的路,小跑着進入中間涼亭時,冷不丁撞上了一個人。
那黑貓跌在地上,伶俜想去抓,小家夥一溜煙往回跑了。她有點懊惱地歎了一聲,方才想起自己撞了人,擡頭一看,隻見是一個穿着玄色氅衣的公子,約莫十□□歲的樣子,頭束玉冠,英俊倜傥。
在這座侯府出現的人,自是非富即貴,伶俜忙稽首道歉,不等對方回應,便低着頭快速走了開。
宋玥轉頭看着那飄然而去的玲珑背影,環佩叮當,裙角飛揚,他鼻間似乎還留着剛剛她一頭撞入自己懷中時的馨香。
他嘴角不自覺揚,無聲笑了笑,目光忽然又落在地上一個彩絲香囊,彎身拾起來,放在鼻下聞了聞,低聲朝旁邊的近衛道:“去查查剛剛那姑娘是誰?”
當日直到侯府賓客散盡,宋玥沒有再見到那個撞入自己懷中的少女,不過他打聽到了她的身份,竟是謝家的十一小姐,沈鳴的未婚妻。難怪她會出現在離松柏院很近的橋廊上,手中還抱着沈鳴的黑貓。怕不是這兩人早在婚前就暗通款曲,不過郎才女貌看起來倒也登對。
他握着那個香囊,心裏頭卻有說不出的失落。
三個月後宋玥娶了裴都督之女裴如意爲妃。
又兩個月後,沈鳴因試圖誅殺魏王宋玥,被生父沈瀚之大義滅親,伶俜不到十五守了望門寡。伶俜對于沈鳴的死沒什麽感覺,外界關于他的惡名傳得太甚,她自然也是有幾分畏懼,所以死了便死了罷,對自己來說,也算是件好事。
隻是背着一個惡世子未婚妻名頭,再尋一門好的親事,顯然是不太可能。她甚至已經打算終身不嫁,等過了幾年就長伴青燈做姑子。
隻是沒想到自己半年之後,自己剛剛及笄,魏王府一紙納妾的婚書遞到伯父。她爹一來是不敢得罪正在朝堂得志的魏王,二來也怕她真得嫁不出去,便塞了她幾箱子嫁妝,将她送上了去魏王府的轎子。
納妾不比娶妻,沒有三媒六聘,也無繁瑣禮儀,轎子擡到魏王府,将人塞到了屬于她的屋子便大功告成。
伶俜雖是謝府嫡女,但從小沒有母親,父親又未曾管過她,并沒有任何作爲大小姐的自覺。如今守了望門寡,被魏王納爲妾,又聽說過魏王妃裴如意性子善妒,她唯一想得便是如何在這王府裏能過得舒坦點,以免祖母擔心。
當夜,伶俜坐在新房裏等宋玥到來。因爲是納妾,王府沒有設宴,但自己這房間裏倒是點着兩隻紅燭,床上鋪着大紅喜被,有點喜慶的意思。
約莫到了三更,宋玥才推門而入。她隔着珠簾,借着紅燭的火光,朝門口的人看去,隻見一個穿着绯色錦衣的高大男子,不緊不慢走過來。她覺得這人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宋玥走到她面前,将她頭上的鳳冠拿下來,一張略施胭脂的臉,含羞帶怯地露在燈火下。宋玥心念一動,彎身去吻她那張嫣紅的唇。哪知他還未靠近,她整個人猛然後退,不自覺露出滿臉的抗拒,惶恐地看着他。
宋玥怔了怔,臉色沉下來:“還想着你那短命的未婚夫?”
伶俜愕然地看向他。
宋玥又道:“人死不能複生,再記挂着也沒用,還不如想着如何讨好我,畢竟我才是你的丈夫。”
伶俜小聲道:“王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宋玥冷笑一聲,褪了身上的衣服坐上床,然後将帷帳放下。這個所謂的新婚夜,對于伶俜來說,隻能用陰影來形容。伺候每次看到宋玥,就如臨大敵,而她越是對他如避蛇蠍,他就對她下手不留情。
好在這混蛋很少來她這裏,一個月頂多來個兩三回。畢竟他和裴如意琴瑟和鳴,是一對璧人。
隻是裴如意确實是個妒婦,明明自己就是個不受寵的小妾,她還是三天兩頭找她的茬。她到底年紀小,從小到大在莊子長大,也沒受過甚麽委屈,忍了兩回卻忍不了三回,然而稍稍反抗,就會遭來更大的欺淩。裴如意轉身告個黑狀,宋玥就會爲了愛妃毫不留情地訓斥伶俜。
他經常吼她一句便是:“你就不能忍忍嗎!?”
她還忍得不夠麽?
最嚴重一次,裴如意故意用鞭子抽她,她躲開後,腦子裏沒多想,随手拿起一個耳瓶朝她丢過去,那瓶子堪堪從裴如意額角擦過去。那日恰好宋玥在府中,聽到動靜跑過來,裴如意立馬撲在他懷裏大哭:“殿下,謝氏她打我!你要替臣妾主持公道,不然我要去告訴爹爹,說一個小妾都欺負我!”
宋玥拍拍她的肩膀安撫她:“這種事鬧到泰山大人那裏像什麽話,我替你主持公道就是。”
說罷,寒着臉走到面色早就吓得慘白的伶俜面前,喝道:“你是要反了麽?”
伶俜支支吾吾:“我不是故意的,是王妃先動得手……”
她話音還沒落下,宋玥的耳光便揮了下來。啪的一聲,聽得旁人都心肝一顫。這是宋玥第一次對她動手,她捂住臉頰,咬着唇委屈地看着他,眼淚嘩啦就滾了下來。
宋玥别開眼睛:“哭什麽哭?還不快滾回屋子去,看到你這倒黴樣子就心煩!”
伶俜流着眼淚轉身跑開。
宋玥暗暗吸了口氣,回到一臉得意的裴如意身旁:“滿了嗎?”
裴如意昂昂頭,挽着他的手臂:“還是殿下疼臣妾。”
宋玥勾唇輕笑了一聲。
當日深夜,伶俜正因爲白日的委屈,輾轉反側睡不着。忽然感覺到床帏被人掀開,她當然知道是誰,當即渾身一震,吓得滾到了大床角落。
宋玥将她撈過來抱在懷裏,摸着她又有些紅腫的臉,低聲問:“還疼不疼?”
宋玥生于皇家,性子傲慢,即使是對着裴如意,也隻是相敬如賓,從未有過這種溫柔語氣,伶俜吓得大氣不敢出。
宋玥低低歎了聲,拿出藥膏在她臉上輕輕地塗:“你就不能忍忍麽?”
伶俜委屈地嘟哝:“是……她先動的手。”
“我知道。”頓了頓,又低聲道,“再給我一些時日。”
伶俜不懂他的意思,也沒多問,見他褪了衣服拉着自己往被子裏鑽,頓時又渾身僵硬。
宋玥卻隻是把她拉在懷中抱着,在她唇上親了親:“睡罷,今晚我甚麽都不做。”
伶俜不懂宋玥口中的“再給他一些時日”是什麽意思,但她覺得自己無法再忍受這種日子。于是沒過幾日,尋了個機會逃出了王府,哪知還才剛剛出城,就被裴如意派的人抓了回來。
告到宋玥那裏之後,他勃然大怒,回到王府看到伶俜跪在屋子中一言不發,氣得上前将她推倒在地上。
這是他第二次對她動手。然而這一回伶俜沒有哭,隻是默默承受了兩天的緊閉。此後她幾乎已經認命。
然而沒想到的是,三個月後,宋玥決定造反。當時太子被廢,他和齊王一直勢均力敵,皇上似乎對于這種平衡樂見其成,遲遲沒立下太子。宋玥才能比齊王更勝一籌,但身後的的勢利卻不如強大,除了沈瀚之這個文官,兵權上全部依賴于裴家,這也是他當初娶裴如意的原因。
伶俜雖然日子過得凄慘,但也不想這麽被無辜連累。造反當日,她跪在宋玥跟前求他收手,然而宋玥置若罔聞,一腳将她踢開,然後就和裴如意攜手離去。
自古以來,造反都沒有好下場。
宋玥失敗了,伶俜在錦衣衛沖進魏王府之前,飲鸩自盡。
于是這輩子的許多真相,也就随着這場失敗的造反,再無人知曉。
比如,宋玥對她不好,其實是爲了保護她。他不能讓裴如意知道他的心思,否則她的下場不堪設想。
比如,人人都道宋玥野心勃勃,明明再謀劃個五年八載,指不定諸君之位還是會落在他手中,他卻因爲膨脹的野心而選擇了這條最不明智的捷徑。沒有人知道,他之所以選擇铤而走險,是因爲不想再讓她受委屈。兩年來,明明心愛的人就在自己身邊,卻隻能裝作不在乎,還要眼睜睜看着她受欺淩,那種痛苦日夜折磨着他,兩年已經是他忍受的極限。再多個三年五載,伶俜沒崩潰,隻怕他自己先瘋掉。
又比如,他在造反之前,悄悄送了一封信給宋梁棟,讓他救她一命。
隻是宋梁棟和蘇冥到底是晚了一步。
宋玥死後,靈魂迫不及待飄到了王府上空,他眼睜睜看着伶俜喝下毒酒卻無能無力,想要把她抱在懷裏,卻早已殊途。
也罷,那就讓兩人下輩子早點相遇。
伶俜的後事是蘇冥安排的。其實他總共就見過她三回,一次是自己還是沈鳴的時候,看到她在侯府抱着自己的貓逗弄,不算是驚鴻一瞥,但卻給他一種歲月靜好的熨帖。
再後來是自己成爲蘇冥之後,那天在城門外不遠,他看到她大約是要逃跑,被王府的人強行抓了回去。他那時才知道,這個本來應該成爲自己妻子的女子,因爲自己的死,而受盡了委屈。
最後一次就是她自盡之後,他将自己的披風搭在了她冰冷的軀體上。
他親手給她刻了墓碑,在墓前放了一束桃花。
嬌豔欲滴的花朵,讓他想起那日在侯府,坐在橋廊上的娴靜少女。
“如果有來生,我一定護你一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