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俜如今離産期已不足兩個月,行動十分不便,若不是她執意要來燒香,宋銘也不會讓她拖着這麽大的肚子出來。雖則一路并不颠簸,對她來說也委實有些吃不消。好在路途并不算遙遠,不過半個多時辰便到。
她之所以要來求佛,是因爲近日那些紛雜的夢,越來越讓她困擾,剪不斷理還亂。她覺得自己陷入了不可知的迷津之中,急需菩薩幫她排憂解惑。
她燒了香,跪在蒲團上,朝菩薩艱難地磕了幾個頭,被宋銘攙扶起來後,朝旁邊恭立的主持大師合掌行禮。想了想,朝宋銘道:“陛下,臣妾有些問題想請教大師,您可否在外頭等等我?”
宋銘點點頭,笑道:“那我在外頭等你。”
那大師恭送宋銘走出佛殿,自己又伸手朝伶俜做了個手勢,溫聲道:“還請娘娘入禅房細說。”
伶俜随着他走入内裏的禅房,一室靜雅,幽香缭繞。
主持在蒲團上盤腿而坐,伶俜在他對面艱難坐下,雙手合十鞠了個躬,開口道:“大師,我近日總是做一些怪夢,夢見相同的人,卻又想不起那人是誰,不知何解?”
主持淡淡地笑,不緊不慢道:“夢是現實折射,你若是總是夢到同一個人,說明那人對你極爲重要。”
伶俜猶疑了片刻,繼續道:“實不相瞞,我忘記了前塵往事,又總覺得如今生活在虛無缥缈當中,我所以爲的,與真實發生的,并不相同。我希望能想起來,但不知該如何做?”
主持笑問:“娘娘貴爲皇後,榮寵一身,興許從前的事并不如現在這般完美,你當真希望想起來?老衲可以冒昧問一句原因麽?”
伶俜笑道:“因爲我總覺得失掉的記憶中,有對我很重要的人。”
主持笑而不語,過了片刻,朝旁邊的暗門道:“出來吧!”
伶俜疑惑地轉頭看去,隻見那門被輕輕拉開,從裏頭走出來一個身長玉立的白衣男人。正是兩個月前,那個出現在宮裏的假内侍。
伶俜表情驟變,結結巴巴道:“世子?”
她當初以爲他的名字叫柿子,但大牛說到世子時,她才反應過來,那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的身份。時隔将近兩個月再見他,她竟然有種恍若隔世的不真實感,像是忽然踩在雲端,一些呼之欲出的感覺襲來,她想抓住,可又虛無缥缈。
而這麽熟悉的稱呼,讓蘇冥眼圈立刻就紅了幾分。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今日绾着飛仙發髻,隻插了一隻素雅的玉簪,圓潤的臉上不施粉黛,着一身藕荷色绫羅裙,小腹高高隆起,那裏面是他和她的孩子。
蘇冥幾欲落淚,但他不敢太失控,一來是這是佛門淨地,二來是怕吓到她。他忍着痛意,笑着點點頭:“是我!”他知道她還沒想起來。
伶俜艱難站起身:“你到底是我的什麽人?”
蘇冥淡聲道:‘很重要的人。’
伶俜對上他發紅的眼睛,那種心悸的感覺又湧上來,她咬了咬唇:“我是不是做了對不起你的事,辜負了你?”
蘇冥将她神色不對,想起大巫師說的話,她中了蠱與宋銘心意相通,說是太激動,隻怕是宋銘會覺察異樣。趕緊吸了口氣,放松語氣道:“你不要瞎想,你沒有對不起我。我隻是想見見你。”
他的平靜讓伶俜也安穩下來,但還是想不通,實際上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她多日。她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地又問了一次:“我真的沒有對不起你嗎?”
蘇冥輕笑着搖搖頭道:“沒有。隻是……”他略微一頓,“你要快點想起來。”
伶俜下意識問:“想起什麽?”
蘇冥道:“想起你是誰?”
“我是誰?”伶俜喃喃地重複了一句。
老僧入定的大師,起身做了個手勢:“陛下還在外頭等着娘娘,娘娘有請!”
伶俜這才反應過來。宋銘出來帶着五百護衛,而世子一直隐蔽着與自己見面,想必就是有忌諱。她點點頭,又朝蘇冥深深看了一眼,才跟着主持離去。
她剛剛走出佛殿,站在外頭的宋銘就迎上來扶住她,笑着問:“你問大師請教了什麽?他給了你想要的答案麽?”
伶俜笑:“我最近做了幾次噩夢,就想問問大師有沒有辦法睡得安慰一些?不要再讓噩夢出現?”
宋銘扶着她往外走:“你如今快臨産身子沉,自是有些睡不好,等孩子生下來就好了。”
伶俜笑了笑沒說話,腦子裏卻仍舊是剛剛蘇冥的臉和他說的話。
她到底是誰?
這一夜,她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中她變成了一個飄浮在皇宮空中的幽魂,她看到一身蓑衣的蘇冥,在大雨滂沱中進入皇上寝宮,兩人忽然拔劍相向,随後一陣驚雷落下,接下裏的場景,便是十來歲的她在一個麥穗飄香的莊子上,她和大牛從河中救上那個沒有頭發少年。再後來是長大一些的她,與那個少年的婚禮。可接着又是畫面一轉,來到了大火的場景,她聽到他在火中的長嘯。好在夢境到了這裏,蓦地又緩和下來,這回她看到了江南的湖光山色,在江南的風光裏,她白日裏見到的那張臉終于入了夢來,而在随後的山洞溫泉中,她忽然失控地抱住他。最後的夢境,便是那洞中的一片春光。
這一回伶俜不是被驚醒的,夢太長,她醒來,已是天光大亮。
她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頭頂的帷帳,好像有些莊生夢蝶的恍然,一時間竟不知今夕何夕。
“梓童,你醒了?”床畔邊溫和的聲音傳來。
伶俜轉頭看去,看到宋銘一張昳麗的臉,忽然露出怔忡的神色。
宋銘眉頭微微一蹙,又道:“梓童,你怎麽了?”
伶俜怔了下,用力搖頭,然後在他的扶持下,慢慢坐起身。她腦子裏一片混亂,夢境現實已經有些分不清楚,坐在床沿邊,隻茫然地四顧。這雅緻秀麗的宮殿,忽然讓她很陌生。
宋銘換來宮婢服侍她穿衣,自己則半蹲在她前方,柔聲問:“梓童,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伶俜點點頭,又搖頭:“隻是做了一些夢,也不是噩夢。”
宋銘勾唇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柔荑:“不打緊,我待會兒讓太醫給你開些安眠的藥。”
伶俜點頭:“多謝陛下。”
宋銘站起身,伸手撫摸她的臉,但卻頭一回被她下意識地避開。他神色微僵,放下手道:“我上朝去了,你自己用早膳。”
伶俜又是木木地點頭。
宋銘默默看了看她,才踅身出門。到了宮殿外頭,他低聲朝身邊的内侍問道:“張太醫的藥配好了麽?”
内侍躬身道:“張太醫說主要是怕傷到娘娘的身子,所以要多給他兩三日,不過最多也就是三日之内便能配出來最安全的藥,既能催産,又不會傷到娘娘的身子。”
宋銘面無表情地點頭:“你看着點張太醫的進度,朕三日之内就要皇後産下孩子。”
内侍拱手作揖:“奴才這就去辦。”
待宋銘走後,伶俜坐在床上發了好一會兒呆,方才迷迷瞪瞪地下床。整個人卻一直恍恍惚惚,就連用早膳,也沒什麽心思,草草吃了幾口便放下。
這樣的恍惚持續了大半日,直到傍晚時分,宋銘回到錦繡宮,伶俜還是混混沌沌。而他一碰她,她就反射性地想彈開,可躲開後,又莫名地想去親近他。這莫名其妙的矛盾,讓伶俜心中抓心撓肺地難受。
宋銘自是猜到發生了何事,恰好沁園那邊傳來消息,太上皇病重,召喚他過去侍疾。他怕自己待在她身邊,反而刺激到她想起從前的事。隻要再等幾日,她就會真真正正成爲自己的妻子,心中再不會有其他人。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完全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愛人。
他握着她的手細聲安撫道:“梓童,我這兩日去沁園照料父皇,你最近精神不大好,好生休息。我讓太醫專程給你開了安神的藥,過兩日配好,就給你送過來,你别忘了吃。”
伶俜溫順地點點頭:“我會的,陛下安心去照料父皇吧,臣妾這裏不打緊。”
宋銘勾唇笑了笑,深深地看着她,将她的柔荑握在自己手中:“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就會好好的,一輩子好好的,隻有我和你。”
伶俜抿嘴笑,若是換做之前,她聽了這樣的話,心中都是甜蜜之意。可如今聽起來,卻滿心的茫然。
面前這個人,明明就再熟悉不過,可又好像忽然變得陌生。明明是自己想要親近的人,卻又想遠遠推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