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了蘇冥的描述之後,拿了兩塊小小的烏金符片交給他,讓他沾上伶俜和宋銘的血回來,才能确定那巫蠱之術到底是那種。
這兩隻符片,蘇冥一隻自己拿着,另一隻交給了大牛。
宋銘召見他的次數如今越來越少,他手中的權力早被架空,每次見他,也隻是問九州堪輿圖的進展。
等到苗王進京的第二日,他讓人捎了話進宮,說有了九州堪輿圖的下落。果不其然,宋銘立時就召了他進宮,召見的地方是他的寝宮。
跟着内侍太監進了殿内後,宋銘笑着迎上來,看起來與從前并無不同,還是一張略帶無邪的臉,連眼神裏都看不出半點異常。
若不是因爲知道了他對自己做了何事,蘇冥恐怕還是會繼續被他蒙騙。也許他不是戴着面具,而是那面具與他本身早合二爲一。
蘇冥閉了閉眼睛,躬身掩飾掉自己的情緒,恭恭敬敬行禮。
宋銘虛虛扶他的手臂免禮,領着他入座,又喚宮婢上茶。此時已經入了伏天,但這别具一格的殿内,仍舊透着些怡然的清涼。
茶是今年新上的夏茶,不及春茶的甘冽,微微帶着點苦澀。宋銘端起青瓷茶盞呷了一口,勾着唇角淡淡道:“我們好久沒有這般坐下來喝過茶了。”
蘇冥淺淺笑着點頭:“陛下如今日理萬機,恐怕也很少有這樣的閑情逸緻。”
宋銘歎了口氣:“是啊!還不如當初咱們在西北的時候,饒是風沙滿城,你我二人也能坐在屋子裏興緻滿滿地對飲,再聽葉羅兒唱上一曲,真是再好不過。”說着,又輕笑一聲,“提起這個葉羅兒,真是叫我哭笑不得,我讓他幫我看着雅風園,他倒好,直接讓個女子給拐走了。”
蘇冥輕笑:“人各有姻緣,擋也擋不住的。他命運多舛,本是良家公子,不幸被拐子賣了,身子殘了還要遭人狎玩,差點連命都丢掉。他心裏清楚,誰是真心誰是假意,不然也不會跟謝九走的。”
宋銘微微勾唇笑着,默了片刻,轉而道:‘你說九州堪輿圖有了下落,可是當真?’
蘇冥回道:“我追查了這麽久,這回的消息定然是千真萬确。若是不出意外,至多兩三個月便能拿到。”
宋銘重重松了口氣,臉上露出欣然的笑意:“那就有勞愉生了。你想要甚麽獎賞,盡管開口,我定當滿足。”
蘇冥拱手笑:“多謝陛下!我甚麽都不求,此事若了,我便再無牽挂。我已經打算好回寺廟裏修撰經書度過餘生。”
宋銘微微一怔,臉上的表情斂起,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這就要走了麽?”
蘇冥點頭:“十一不在了,陛下也完全能夠獨當一面,不需要我再作何。我無牽無挂,隻想遠離塵世的紛擾,平平靜靜過完餘生。”
宋銘低頭沉默,過了片刻,再擡起頭時,眼眶已經有些微微泛紅:“雖然你很早就說過要離開的,但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你是真的要走了。”他頓了頓,“愉生,我是真的舍不得你走。”
蘇冥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淡淡得看向他,笑了笑道:“謹言,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識于總角之年,共同經曆過風雨,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心甘情願助你成就大業。雖然往後的路,我們要各自前行,但我會一直将這份情誼銘記在心。”
宋銘抹了抹眼睛,又笑開:“你說得是。”
蘇冥目光落在不遠處紅色廊柱上挂的兩把寶劍,似是随口道:“這麽多年,好像我們從來沒有切磋過武藝,今日難得一叙,不如切磋一番。”
宋銘笑道:“從前我不跟你比試,是因爲知道與你的差距。如今你武功已經廢了八成,你當真要和我切磋?”
蘇冥笑着點頭:“自從做了文官,我已經沒有機會動手。不如今日陛下就給我這個機會,咱們點到爲止。”
宋銘挑挑眉,笑着起身,将兩把劍取下來,遙遙丢給他一把,又将殿内的人喚下去。蘇冥拔劍出鞘,劍刃上閃着凜冽的寒光,有那麽一瞬間,身體的血液要像因之沸騰。
蘇冥損毀的是内力,就劍術本身而言,仍舊精湛,而宋銘功力雖則比他高出幾分,但在他莫測的招式之下,一時也難以占到上風。
一個着白衣,一個着紅衣,俱是玉樹臨風卓爾不凡的男子,動作行雲流水。兩人本是随意切磋,但很快就有了刀光劍影的殺氣。站在殿外的内侍和宮婢,聽着裏頭的打鬥聲,各個噤若寒蟬,吓得身子直發抖。
兩人最後幾乎是同時抵在對方的脖頸上,宋銘刺破了蘇冥的肩甲,而蘇冥的劍劃過他脖頸處白皙的肌膚,一絲淡淡的血迹沾在了劍刃上。
兩人收了劍,蘇冥撫摸了下受了輕傷的肩頭,笑道:“陛下承讓了!”
宋銘笑了笑,後知後覺得抹了把脖子,方才發覺流了一點血,不以爲意得看看指頭上的紅色,道:“是愉生手下留情,若是真的決鬥,我恐怕已經成了你劍下的亡魂。”
蘇冥隻是笑,手指将劍刃沾染的血迹,輕描淡寫地撫抹幹淨,收劍入鞘。兩人又叙了須臾,他方才道别。
而就在蘇冥和宋銘切磋時,拿着符片的大牛也悄悄來到了錦繡宮。伶俜正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做女工,覺察到月門處有人探頭探腦,轉頭一看果然是大牛。
她已經跟他打過幾次照面,算是已經相熟,便朝他招招手:“王侍衛,你進來罷!”大牛本名王戎。
大牛抓了抓腦袋進門,給她行了個禮。伶俜笑着擺手,讓他坐下,又吩咐宮婢們下去。
她看他有些坐立難安的模樣,笑着問:“你有事麽?”
大牛支支吾吾道:“也沒什麽事,就是來看看娘娘。”
伶俜道:“那你陪我說會兒話吧!”
大牛忙不疊點頭。
伶俜想了想道:“你給我說說柿子是什麽樣的人!”自從她知道自己和那個扮成内侍的男子,從前關系匪淺之後,她腦子裏便時不時想着他,怎麽都驅不散。
大牛啊了一聲,摸摸頭:“其實我和他不太熟悉,隻知道文武雙全,是個很厲害的人。”
伶俜了然地點點頭,他不說她也知道那人不同尋常。畢竟自己身份是皇後,她也不好多問,聽他這樣說,隻抿嘴笑了笑。正在這時,她忽然心裏頭莫名一痛,手上也因此抖了下,指頭上立時冒出了紅色的血珠子。
“怎麽了?”大牛擔憂地問。
伶俜怔怔地看着手指頭的血,搖搖頭:“剛剛忽然有點不舒服。”
大牛已經看到她的手指,輕呼了一聲:‘娘娘,你流血了!’說着不假思索地直接掏出符片,将那滴血擦了去。
伶俜一頭霧水的看他。他嘿嘿笑了笑,胡謅道:‘這是我們軍中止血的小物件。’
伶俜往自己指頭一看,還真是沒再流血。她笑道:‘這麽神奇?’
大牛用力點頭:“還行。”又趕緊站起身行禮道别,“娘娘,小的還要當值,就不打擾了。”說罷,提着一口氣一溜煙跑了。
一直跑了很遠,嗓子眼的那口氣才送下來,又掏出符片看了看。他本來還想着怎麽取血,沒想如此容易。隻是他也不懂這是什麽玩意兒,那血滴沾上後,很快就沒了蹤影,像是被吸了進去一般,半點痕迹都沒留下。
……
送走了蘇冥,宋銘便匆匆回了錦繡宮,剛剛他心中莫名痛了一下,擔心是伶俜發生了什麽。如今兩人心心相連,對方的喜怒哀樂和痛苦,都能彼此感受。
他回到錦繡宮,見到伶俜坐在院子裏刺繡,并未有任何異樣,猶豫了下才不動聲色地走上前:‘梓童,今日太陽大,也不怕曬到。’
伶俜朝他笑了笑,指了指頭頂的葡萄架子:‘曬不着的。’說罷扶着沉重的腰身站起來,“不過确實有些乏了,我得進屋子歇歇。”
宋銘招來宮婢扶伶俜進屋子,自己走在她身後,拉着一個内侍低聲問:“今日娘娘做了些什麽?”
内侍小聲回道:“一直在錦繡宮裏,睡夠了就坐在石凳上做女工。”
宋銘點點頭:“她有沒有磕到碰到哪裏?或者發生其他不同尋常的事?”
小内侍搖頭,片刻又似想起什麽地道:“對了,先前有個侍衛進來跟娘娘說了會兒話。”
“侍衛?”
小内侍點頭:“那個侍衛好像是新進宮的,娘娘之前撞見過他,對他印象不錯,同他說過幾回話了。”
“是麽?”宋銘皺皺眉,又若有所思點頭,他走上前将伶俜從宮婢手中接過來,自己親手扶着在床上躺好。
如今已經進入七月,伶俜的肚子像是吹了氣一般,又大又圓,裏面的小東西已經開始不安分,這讓她越發開始能體會到爲人母的新奇和喜悅。
宋銘道:“聽說你看中一個新入宮的侍衛,同人說了好幾回話了!”
伶俜噗嗤一笑:“陛下這是說的什麽話?什麽叫看中?我隻是覺得那侍衛憨傻有趣,便記住了,每回見到就多說了幾句話。”
宋銘笑:‘我這樣隻是随口一說,這宮裏無趣,你身子不方便哪裏都去不了,要是有人給你解悶也挺好的。若是如此,我還得嘉賞人家呢!’
伶俜笑:“那就是個普通的侍衛,也就每次遇上随便拉扯幾句,你要去嘉賞人家還不得把人吓到。”
宋銘點頭笑道:“好像是這麽回事。”
伶俜也不知自己是帶着什麽心理故意隐瞞大牛的身份,也許是莫名的心虛,好像一旦暴露,并不是暴露的這個侍衛,而是那個已經不再出現的假内侍。